15.安德烈

15.安德烈

尹伊格喝了一口酒。因為心情很好,只一口,就把酒瓶放下了。

鍋中有湯,碗里是白米,刻意多加了水,煮得黏濕。她胃不太好,他就盡量不做干硬的飯。

兩碗飯,兩道菜,兩個雞蛋。

連筷子也是成雙成對的。

尹伊格短暫地對自己笑了一下,轉身準備叫醒裴芮。

他走路習慣性地沒聲響,到了門邊借著縫隙往裡看。她並未察覺到他接近,正在彎腰穿衣褲,背脊白皙光滑,支著兩片很薄的肩胛骨,正對上他的眼。

她從上到下整理完畢,伸手去抓外套。尹伊格把門推開一點,屈起手指敲了兩下。

「起來了?」他側身示意,「過來,吃飯。上次沒做湯,這回……」

裴芮的手頓頓,繼續向前,拿起外套也不看他,到門口說:「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慣常的酒精味以外,她還聞到了香氣。有一點咸,更多的是酸,從廚房盡頭飄過來。她掀了掀眼帘,避開伊格望過去,湯鍋里紅得像一顆剝了皮的熟番茄,應該是地道的羅宋湯。

第二次到這兒來,他做了湯。

即使如此,她也沒多加停留。

裴芮就停在他昏暗的藍眼睛前面,一手攔著衣擺,一手拎起短靴,將腳腕伸進去,始終沒有和他對視。

直到這時,尹伊格才發問:「怎麼了?」

他知道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卻不願想得太深。

裴芮的手已經在門把手上了:「還記得我說過,我不太了解你么?」

「記得。」

他不明白,語調中壓著疲倦的掙扎,「我記得。」

「現在我了解了。」裴芮說。

房門開了一隙,任由長風登門入室,牽起她一綹頭髮。他的心和眼,都跟著她的發尖稍稍晃蕩。

裴芮說:「你跟顧北柯沒什麼區別。」

走進樓道,她才借關門的機會,回頭一瞥。

他蒼白的臉迎著光,不帶表情,照舊是淡淡的神色,看起來有點懶。眼眸是不通透的兩塊濃藍,由於混進了光線,正在由深轉淺。一片霧光將一切蒙在裡頭,什麼也找不見。

喀然一聲脆響,門徹底關上。

這樣乾脆利索的響聲,特別像從前的她。

尹伊格在原地筆直地站了一會,沉默回身,進了半開放的廚房。

桌面上擺著兩碗飯,兩道菜,兩個雞蛋。連筷子也是成雙成對的。

繞開這些,他撈來敞著口的酒瓶,仰頭喝空。牙里咬著酒,燒燙的伏特加充脹血管,把心臟也泡透了。

室內極度安靜,只有外面呼嘯的風聲,一蓬趕著一蓬,接連按在玻璃窗上。

樓外的風更烈,裴芮抿緊雙唇,將外套摟嚴。

胃裡隱約不適,她想著回去吃點東西,再服一片胃藥。她自己不是沒帶胃藥,但藥效遠不如尹伊格給的那一瓶。

尹伊格。她不受控制地從胃藥想到他。

尹伊格。爽利簡單的發音,甚至不需要捲舌。

今早,裴芮看完了那封她寫給伊格的信——與其說是信,不如說是遺書。篇幅不長,結構顛倒零碎,如同昏迷中的囈語。裴芮沒能從字裡行間找到線索,但她知道,他們昔日的關係肯定不像他描述的那樣簡單疏離。

該有多麼親密,她才會給他留下一封遺書?

裴芮坐上計程車,兜里的手機振動起來。表情和心情整理妥當,她撳下接聽。

「芮芮姐?」

許笑琳說話時鼻音比較重,好像有些感冒,或許是熬夜引起的,「我幫你聯繫過的那個安德烈,剛才打電話給我,說他今天在外面巡察,可以跟你聊聊。」

她聲音小了一點:「不過你得全程陪他走著……」

裴芮也不在意:「沒問題。什麼時候?」

「好像是上午下午都可以。」

「那就下午吧,幫我跟他約一下。」

裴芮說著摸到另一隻口袋中隨身攜帶的錄音筆,不出所料沒電了。

「芮芮姐,你確定不用我陪著?」

「不用,你去忙你的吧。上次季馬說的那些,我基本上都能聽懂。」

「行,要是有什麼不能理解的地方,把錄音給我就行……」

掛了電話,裴芮抬起手背,擋住雙目。

回酒店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錄音筆充電。

數據線連著電腦,一邊充,一邊把音頻存進硬碟。她蜷腿沉在椅子上,動手把無用的部分剪去。

根據時間戳,錄音筆是在清早才沒電的。

她打算把凌晨時分錄下的那一段統統抹掉,指尖停了一停,卻點下了播放鍵。

最開始,全都是呼吸聲和雜音。那個時候,她大概快要睡著了。

「芮芮。」

又過了不知多久,突然傳出他極輕的呼喚。

她不記得自己在睡夢中聽見過。而音頻里卻有她斷斷續續的、不清不楚的回應:「嗯。」

「芮芮……」

「……」

「芮芮。」

「嗯。」

他很有耐心,低聲模糊地說:

「我是尹伊格,是以利亞。」

「……唔。」

「你還記得我么?」

「……」

他不再問問題了,一遍又一遍叫她的名字。過不了多久,連這最後一點動靜也消失了。

纖直的小腿從椅凳邊緣滑了下去,裴芮重新收回雙腿,嘴角跟膝蓋的骨頭一樣,綳得硬梆梆的。

這段無意義的音頻,她到最後也沒說服自己動手刪除。

錄音筆充好電,她出門找安德烈碰面。

三年前從部隊退役,安德烈轉業做了警察。他瘦瘦高高,穿著不打眼的便裝,在一家水煙館門口等裴芮,見到她便一言未發邁開腳步,示意她緊緊跟上。

裴芮有過寒暄幾句的念頭,後來又打消了。

因為安德烈說得很直白:

「我們在車臣戰區的時候關係並不好,所以不用特地攀交情。你問吧,能答的我盡量答。」

他步子長,走得快,裴芮跟得有些喘。

儘管有些喘,聽見他這麼說,裴芮還是鬆了口氣:

「那就直接開始吧。你捐了一顆子彈當展品,有特殊的用意么?」

安德烈以看罪犯的眼光打量周圍的每一個人,隨口說:

「這有什麼好談的?就是子彈罷了。上了戰場的都見識過,有些人身體里還留著好幾顆。」

在裴芮的堅持下,安德烈講了一個故事,是關於老兵被子彈穿破皮肉、用生火藥給傷口消毒的故事。聽起來相當戲劇化,可能他開口之前就自行做了誇張處理。

安德烈的敘述十分有條理,節奏和詳略都把握得不錯,裴芮甚至不用讓他就某些重點再重複一遍,或者增補什麼遺漏的細節。

她把錄音筆拿起又放下,再開口問:「你們那個捐贈了一顆紅星獎章的大尉,能在不泄密的前提下跟我說說他么?」

安德烈不置可否,走得慢了一些。

「我認識的那些當過兵、參過戰的,大多都接受了政府提供的心理干預治療。那些沒參與的,兩個進了精神病院,一個在牢里服刑,因為聽見隔壁有人吹爆了氣球,他把鄰居從家裡拖出來打成重傷——他以為那是槍響,而自己還在戰場。」

他說的不溫不火,「還有一個自殺了六次,其中五次沒能成功。」

「而大尉跟這些人都不太一樣。」話鋒陡變,他切入正題,「戰爭把他變成了一個……一個沒有性格的人。」

裴芮走在他身旁,捉住一片撲面而來的落葉,鬆手送回腳邊。

她回憶著說:「季馬告訴我,他在車臣失去了愛人。」

「也是,也不是。他一開始以為她死了,後來發覺她還活著,就一直在找她。這幾年,他接受的唯一心理治療就是尋找她,他所有的指望和寄託都在於找到她。就是因為她,他才沒像其他人那樣倒下。」

安德烈迅速看她一眼,說話的嗓音變得扁薄,猶如緊咬著牙根,「可那女人不是什麼好東西。」

「大尉信教,信天堂和上帝,那女人卻一直在哄騙他,想帶他下地獄。他們認識還沒幾天,她就對他說——『我單身,你也單身,我挺喜歡你,你也不討厭我,我們就找點樂子,怎麼樣?』」

裴芮撲哧一聲笑了。

注意到安德烈的表情,她止住笑音說:「這有什麼不對的?她說的挺清楚。你們大尉要是不願意,拒絕就是了。」

安德烈的目光在一瞬間削尖,銳利而扎眼。

之後無論裴芮如何勸說,他都拒絕再談論那位曾經的長官。

比起季馬,安德烈給予的信息更加飽滿通順,稍加改動就能直接用。裴芮就此一連工作了數日,只抽出小空當與出院的顧北柯見了一面,又跟成功轉正成為報社記者的許念知吃了頓飯,聊過一些無關痛癢、有的沒的。

尹伊格那邊,始終無聲無息。

只有一天晚上,裴芮洗澡出來,手機在嗡嗡響著。

來電顯示是尹伊格。

她掛斷了,他又打進來。再掛斷,再打。

很反常,不像他。

她把手機調成靜音,抱臂靠在床頭,盯著屏幕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把自己點亮。

過了很久,終於不再有來電。

她放下手機,連呼吸都覺得不舒服。

翌日清早,許笑琳四處找不到她,只好一通電話打到酒店。

裴芮接的時候還惺忪著眼。

許笑琳迫不及待告訴她:「葉夫謝.葉夫謝耶維奇昨天被執行死刑了。」

裴芮的指節扣緊話筒,指縫裡全是滑膩的汗。

她太關注這短短一句象徵的含義,以至於沒能留意接下來許笑琳的話——

「主編讓我趁現在趕緊去採訪以利亞.葉夫謝耶維奇……就是尹伊格。芮芮姐,你能幫我聯繫他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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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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