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沉默

14.沉默

「醫生說有點輕微腦震蕩,不過總體上沒什麼大礙,休養兩天就好了。」許笑琳回來說。

等候區的長凳上,裴芮抬起頭:「真是不好意思,這麼晚了讓你過來。」

許笑琳笑著坐到她旁邊。

「沒事。最近我也閑,就等著過兩天去報社的人事部門報道了。」

她猶豫著又問,「芮芮姐,你還沒告訴我呢,這裡邊躺著的是誰啊?也沒見你在俄羅斯有什麼特別親密的朋友……」

裴芮等了一下才回答她:「是顧北柯。」

「……啊?」許笑琳有點懵,嘴唇都不知道怎麼動了,瞪圓了眼睛,「……怎麼回事,他碰上搶劫了?」

「具體得問他自己。」

從剛才起,裴芮的表情都很耐人尋味。兩綹頭髮散在臉側,她抬手拂到一半,突然問,「醫生有說什麼時候可以進去么?」

「剛才忘記問了,我現在去找醫生。」許笑琳匆匆抱著手袋起身,過了一會拿回兩披白大褂,將其中一件遞給裴芮,「已經可以進去了。」

單人病房,顧北柯脖子圈著固定器,聽見響動,嘴角勾起來對她們笑。可能是牽動了傷口,這個笑容定格在不太完整的狀態。

「芮芮。」視線移到後面,他注意到許笑琳,「你是?」

「我是芮芮姐的翻譯,許笑琳。」她跟著裴芮進來,回手把病房門關上,目光一接觸到顧北柯,就趕緊偏向別的地方,聲音格外局促,「就……我很喜歡你的作品。」

「芮芮姐?」

顧北柯似乎覺得這個稱呼很有意思,在嘴裡咀嚼了一遍,那一抹帶著疼痛的笑意展得更開了,「你好,我是顧北柯。」

裴芮抱著手臂站在門邊,見他們不再交談,便說:

「怎麼回事。」語氣平淡得不同尋常。

「我回到酒店,聽見有人敲門。後來……就是這樣了。」

顧北柯抬起沒打點滴的那隻手,輕觸了一下臉上的繃帶,「看來尹伊格不太歡迎我來莫斯科。」

許笑琳臉色大變。

「是尹伊格乾的?」她有些后怕地縮起肩,「天哪,芮芮姐,我們得報警……」

「北柯,你想報警么?」

越過許笑琳,裴芮注視著顧北柯,「酒店走廊應該有監控錄像。」

「不用。」

他用雙眼迎接她的注視,眼仁色澤偏棕,清澈濕潤,像無害的鹿一樣,「他是你的老朋友,這事就這麼算了吧。芮芮……」

一字一句之間,虎牙從掀動的嘴唇內側露出來。

這樣的答案尚在意料之中,裴芮抱著的手臂一松,轉手拉開門。

「我去找他談談,你先休息吧。」缺乏休息的面容上,除了疲態什麼也沒有。

裴芮離開后,病房裡陷入安靜。

顧北柯看著床尾的年輕女孩,目光頗帶玩味,忽而開口:「笑琳。」

許笑琳腮頰還有情緒激動的緋色,聞言猛地抬頭:「嗯……啊?」

顧北柯的喉音很輕:「你覺得我臉上會不會留疤?」

「醫生說鼻樑上的傷口很深,可能會……」許笑琳說著說著,再次漲紅了臉。

她遲疑地閃開眼神,欲言又止。

顧北柯神態放鬆,後腦微微離開枕頭,仰向許笑琳:「你是不是想問什麼?儘管問吧。」

稍微咬了一口下唇,許笑琳支吾著出聲:「你和芮芮姐,是什麼關係?」

「我是她弟弟。」他歪了歪頭,「你開心么?」

「……什麼?」

「聽見這個答案,你開心么?」顧北柯問,一隻眼細微地眨動著,曖昧的暗示在裡面悄然滑過了。

裴芮走到醫院外面。天很低,也很黑,沒有月色,但奇異地能看見絮狀的雲絲,像一團又一團稀鬆的霧。

雲的下方,醫院門口,散停著兩三輛等候的計程車。她低頭鑽進去,搖下車窗想點燃一根煙,卻發現自己沒帶打火機,只好找司機借了火,然後給尹伊格打電話。

還是老樣子,響過一聲,他就接起來。

「三點了,還沒睡么?」他的嗓音依舊清醒,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根本不需要任何睡眠。這相當奇怪,因為他的臉龐和眼神正好相反,是常年睡不醒的樣子。

裴芮不答話,很快把一口煙吐出來。

「你去找過北柯了。」她說,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是。」這個回應不加任何猶疑和停頓。緊接著,他也用肯定的語氣說,「他去找你哭訴了。」

「是。」裴芮答。

「我應該能猜到他說了什麼。」尹伊格話裡帶笑,還有很薄的一層譏諷,不仔細辨別根本聽不出。

他問:「你相信他么?」

「我不相信他。」

裴芮淡淡抬了抬眉,「但是我找到北柯的時候,他不省人事,倒在一灘血里。醫生說是輕度腦震蕩。」

「……」

長時間的呼吸聲過後,尹伊格的嗓音發緊,彷彿被人扼住了咽喉,「我沒有動他。……沒動那麼多。」

「嗯,我明白。」裴芮抽了一口煙,語聲混著煙霧,還有說不清的笑意,「你真是容易緊張。」

尹伊格說:「你信我?」

裴芮說:「我信你。」

無論在莫斯科哪條街上,一排路燈里總有幾盞是壞的。光線很不均勻,隨著計程車的行進,半明半昧地映到裴芮臉上。

她想象不出自己現在的表情,將頭靠上玻璃,舌頭和聲帶都是麻木的:「我不了解你,但我跟顧北柯相處了三年,大致看清了他的為人。我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他總歸還算是我弟弟。」

尹伊格頓了頓,說:「你以前跟現在不太一樣。」

他應該知道她不喜歡聽人過多提起過去,卻還是直白地說出了口。

裴芮的手指在衣袋裡勾捲起來,鬼使神差問:「怎麼不一樣了?」

「很多地方。」尹伊格說。

單純了一點,戾氣少了一點,稜角變得圓滑,也優柔寡斷了一點。

他有些摸不透她如今的脾性。

裴芮瞭然。

「我以前對顧北柯,不是這種態度吧。」

「不是。」他的語調發沉,好像被什麼拖著,「你以前……很果斷,什麼都不太顧忌。」

裴芮輕輕「嗯」了一聲:「我能想象。」

接下來就是沉默。

他們之間,好像經常有沉默。基本上都是由於裴芮不願再聽,伊格也不願再說。

計程車拐了個蠻橫的彎,對面便傳來氣急敗壞的汽笛聲。

「你在外面?」尹伊格問裴芮,「冷不冷?」

「還行。」她回答。

一時之間,又沒人說話了。

他們的談話太散碎,從來都無疾而終。

計程車停在一片住宅區最外沿的馬路邊,裴芮按照事先商議好的價格付錢下車。黑夜裡,建築物影影綽綽地蟄伏著,看起來都是一個模樣。

「我有點冷了。」單憑藉記憶和方向感,裴芮慢慢找過去,「給我送件衣服下來?」

尹伊格明顯一停:「下來?」

她找得相當快,也很準確。定向越野愛好者,認路的能力都不會太差。

「我在你家樓下。」她駐足說。

電話那邊咚地一聲巨響,可能是手機砸到地板上的動靜,震得裴芮耳膜一疼。然後她看到聲控燈逐層亮下來,再一眨眼,尹伊格就出現在樓道口的燈光里。

他沒穿上衣,全身上下只有一條抓絨睡褲。

兩手空空。

裴芮問他:「衣服呢?」

尹伊格:「忘了。」他把她的手拿過來,「還冷么?」

相對而言,他的手心比手指要溫熱一些。但裴芮還是感覺到涼氣,一點點從他蒼白的皮膚沁過來。

她不露聲色,指尖在他掌心撓了一下:「本來是不冷的。」

他自然而然牽著她往上走,四層樓梯顯得格外漫長,彷彿走著走著,天就該亮了。

前腳進屋,酒精的味道和燈光一起,剎那間撲上面頰。或許是因為這些蒸發進空氣中的伏特加,裴芮臉上一陣發燙。

「怎麼不問我來幹什麼?」他還沒回答,她自己就先笑了,「說老實話,我也不明白我來幹什麼……可能是要朝你借個火。」

想起他的名字,就忽然想要見他一面。來到莫斯科以後,她就經常有這種感覺。

他抿唇,藍眼睛從高處睨著她。

「不是睡覺么?」

酒氣太重了,她昏昏欲醉。甚至在腦海中模糊地勾畫出,他獨自坐在屋裡,把酒瓶舉到唇邊的模樣。

「那就睡覺吧。」

裴芮墊著腳,抬手去撫摸他眉峰的斷口,撫摸他鼻樑和嘴唇的形狀。尹伊格彎腰的動作將她的手壓下來,低頭去吻她的手腕。一路糾纏進了卧室,裡面沒開燈,他一腳將門勾上,室內剩下的就是徹底的黑。隔著重重黑暗,她仰倒在床頭,感到他環抱住自己,鼻尖埋入她的發隙里。

然後他陷入靜止,聲息也放得極其輕緩。裴芮枕著他的胳臂,不著邊際地想著,無論以前還是現在,他們究竟是怎樣的關係,她都無法明確界定。

她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也無從判斷再睜眼的時間。半張床是空的,虛掩著的門外傳來動靜,可能是他在做早餐。

裴芮還沒完全睡醒,舒展手臂順便把旁邊的枕頭抱進懷裡。有張折得四四方方的紙片,估計是原本壓在枕頭下面,此時被卷帶到她手邊。

紙面泛舊,上面的字跡以「伊格」開頭,後面緊跟著一串俄語。她只看一眼,就下意識回憶起這個單詞的意思——「我親愛的」。

察覺到這可能是一封書信,裴芮便不準備再往下看了,匆匆把視線往回收,卻無意間捕捉到末尾的署名。

「裴芮。」

仔細一看,約莫是她的筆跡。架構相似極了,可又有什麼地方不太一樣。

下面還有一個更長的署名。

「永遠的、你的,裴芮」。

裴芮倏然坐直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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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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