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八十三

秋清晨的死訊傳到邊州,瑞帝方寸大亂。急忙下令召回了前沿作戰的撫遠將軍王泓玉。

剛剛小勝的王泓玉還沒有進西城門就看到了城牆上降下來的半桿王旗,匆匆進城抓住哨兵問了個來龍去脈,不等哨兵說完便瘋了一樣打馬往外沖。任誰也攔不住。直到衝出了南城門被隨後追上來的光耀一記耳光打下了馬背,這才抱住了光耀嚎啕大哭。

沙場上旦夕禍福王泓玉不知見過了多少,卻無論如何想不到會輪到這個人。狂怒里竟有種天塌了似的惶恐。掐著光耀的肩膀王泓玉嚎得形象全無,一邊哭一邊問他:「我們怎麼辦?」

光耀不知道。

王泓玉又問:「邊州怎麼辦?」

光耀還是不知道。看著她恣意痛哭,心裡只覺得滿滿都是煩亂凄涼,忍不住紅著眼圈沖她吼了回去:「你跟她打了這麼多年的仗,就他媽學會了哭?!」

王泓玉被噎得連哭都哭不出來,拉著光耀就沖回邊州驛館去請戰。

然而世事難料,請戰書沒有求到,得來的卻是一道兵馬大元帥的任命書。

於公於私,在這樣的時刻,這樣一道旨意王泓玉都無法接受。軟硬手段都使了個遍,瑞帝終於勃然大怒。怎奈非常時刻,殺不得也罰不得。君臣之間整整僵持了一日一夜,才被一道會州發來的快馬急報驚破了僵局——莽族六族十八部落被隆其的族弟哈比多號召在了一起,兵圍會州,形勢已是萬分緊急。

更要命的是,魏國似乎也知道了趙國腹背受敵的消息。那支不知從何而來的神秘軍隊一夜之間向著三國交匯之地推進了六十里地安營紮寨。

一時間三國對峙,劍拔弩張。大有一發動而牽全局之勢。

本該是楚烈帝大展宏圖的好時機,而且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卻因為盛州傳來的紹太后病重的消息而不得不打了折扣。無論是真是假,烈帝都無法對紹太后的病重視而不見。她的手裡有先帝留給她的北疆十五郡的兵力,那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忽視的。國母病重,自然是要避免兵凶,納福祈祥。不管怎麼不甘,數日之後,楚烈帝還是暫時罷兵,擺駕返回了盛州。

楚國最先從對峙的狀態下抽身,無疑令趙國鬆了一口氣。然而魏國寸步不讓的強硬姿態還是有些出人預料。於是趙國不得不放鬆了對男兵招募的種種限制,與此同時,被罷免的男性官員也都陸陸續續官復原職。面對男性學童的學堂也開始恢復了正常的授課。

秋清晨和喬歆等人一直努力營造的局面,終於在這種不得已的狀態之下得以實現。

兵力相對較弱的魏國也進入了全民皆兵的戒備狀態。

於是,對峙的局面繼續膠著。

剛剛過了四月,海面上吹來的風裡就已經帶出了幾分灼人的熱意。

湛藍如寶石一般的藍色的天幕下,是綿延起伏的猙獰岩石和一灣金色的沙灘,在初夏的艷陽下,純粹的色彩呈現出令人心動的明媚。在撲入眼帘的一瞬間,往往會讓人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海濤聲聲入耳。時輕時重,綿延不絕。卻不會讓人感到厭煩。聽得久了,會覺得那是天地之間最讓人心生敬意的音樂。純粹,卻又包容了萬千種無法言喻的濃烈情感。

雲歌有些出了神,直到漁船上面孔黝黑的漁夫把他選中的魚蝦都放進了魚簍里,又笑嘻嘻地加進去兩條他不認識的魚這才回過神來,連忙笑著推辭:「李哥別這樣,每次打來的好東西都給了我們,你還怎麼去集上做買賣?」

李子憨厚的笑容裡面居然透出了幾分靦腆,:「送你們燉個湯,你上次不是說你姐姐喜歡這魚做的湯嗎……」

雲歌抿嘴一笑,心想這傻孩子只知道自己家的姐姐長得好,待人接物又端莊。若是讓他看見她一邊舉著菜刀收拾魚,一邊拿它們當靶子耍刀法的情形……不知該做何感想?

謝過了李子,雲歌一手提鞋一手提著魚簍往回走。赤腳踩在被太陽曬熱了的海灘上,酥酥痒痒的感覺卻帶著一種令人迷醉的舒適從腳底一直爬滿了四肢百骸。來到這個漁村之後,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如此地喜愛赤著腳走路的感覺以及……這感覺本身被賦予的更深層的意義。

在這裡,沒有人會在意他的皮膚是不是晒黑,是不是變得粗糙了;也沒有人在意他那雙彈琴的手是不是被家務活磨出了不該有的繭子;他穿粗布的短衫,赤腳走路,吃飯的時候不用再裝模作樣地給別人斟酒夾菜;只要他願意,他隨時可以放聲大笑……

他的身體從來沒有這麼結實過。自小就籠罩在頭頂的那團令人不安的陰霾也漸漸被海邊的微風吹散了。長到這麼大,他頭一次變成了真正屬於自己的雲歌。

如此的幸運,只因為……遇到了她。雲歌想,最開始的接近只是單純地想要在那一團濁水裡找到一顆可以倚靠的大樹。後來,她讓自己的生活由那樣一團污濁變得簡單,於是自己開始貪戀留在她身邊的靜謐……和安全。

那種安全感對於他來說,從來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一旦真實地觸碰到便再也不捨得放開手。因此,能回到她的身邊,對他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其實當初瑞帝肯帶著他去邊州,是因為他答應了做她的內應。瑞帝一直理所當然地誤會著自己和秋清晨之間的關係。而他,又不想為了澄清這個誤會就讓自己變成瑞帝眼中一枚無用的棋子。廢棋的下落,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更何況只有答應了,她才會把自己送到她的身邊啊……還好,自己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什麼對她不利的事,這一切就結束了。

真是謝天謝地。

穿過海灘,雲歌就這麼赤著腳穿過了半個鎮子。一路上不時有相熟的人笑咪咪地跟自己打招呼。對於認識不認識的人,雲歌一律報以微笑。

鎮上民風淳樸,尤其看重懂得讀書識字的人。自從他替鎮上布莊的錢掌柜寫過幾封家書,又帶著鄰居家的幾個小孩子學唱了幾首詩歌,鎮長就找上門來請他去給鎮上的小孩子們上課。啟蒙性質的識文斷字對於他來說並不算難,只不過從那之後,所有的人見了他之後都會稱呼一聲「雲先生」,多少讓他有些不好意思。

鎮上的學堂里除了他,還有另外兩位先生,負責教授年齡略大些的兒童。收入並不高。但是頭一次不是因為自己的姿色和服侍人的手段掙到了錢,對自己來說還是意義非凡。每一次發薪水,他都會高高興興地交給秋清晨,而她則仔仔細細地將這些銅錢收進一個紅木的盒子里,說要留著給他娶媳婦用。

出了鎮子,上山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看到了那片松樹林。穿過松樹林,一道竹籬掩映在花樹叢中的。竹籬內花木繁茂,一條碎石小徑彎彎曲曲地繞進了繁花深處。四下里寂寂無聲,只有近處的鳥鳴和著遠處的海潮。

花木深處,幾間白牆青瓦的房舍。門窗開著,卻看不到半個人影。

雲歌沿著小徑繞到了后廚,將魚簍里的魚蝦都倒進了水盆里,從后廚的窗戶望出去,一道白練似的瀑布自崖上飛流而下,在山灣里匯成了一片里許大的水潭。潭邊果樹繁茂,綠草茵茵。潭邊,兩個女子並肩坐在岩石上說說笑笑。穿著藍色短衫的自然是秋清晨,另外那個穿著粉色裙衫的卻是錢掌柜家的幼女阿巧。

就在他們搬來不久,錢掌柜便託了鎮長來給自己的女兒阿巧提親。秋清晨把這事推給了雲歌。只說他的婚事要他自己點了頭才行。而雲歌則以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暫不考慮婚姻大事為由婉言謝絕了。

不過,從那以後,秋清晨倒是經常約了阿巧來跟自己作伴,或是托她給自己和雲歌做些針線活兒。一來二去,跟雲歌也熟悉了起來。不過,真要談婚論嫁,雲歌心裡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猶豫。

雲歌正在考慮要不要過去跟她們打個招呼,眼角的餘光瞥見□的深處閃出一個人影來。是一個男人的身影。粗布短衫包裹著的身體顯得十分挺拔。打眼看去,竟有幾分莫名的眼熟。

雲歌正揣測是不是魏王派來的人,這個男人已經停住了腳步,朝著他的方向望了過來。很英俊的一張臉,眉目清朗。神色間帶著一種長途跋涉之後的疲憊和欣喜。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雲歌的錯覺,當他們目光相遇的時候,這個男人的眼裡驟然湧起的竟是幾分濃濃的不悅。雲歌心裡「咯噔」一聲,立刻警覺了起來。身體有意無意地想旁邊挪了一步,擋住了身後可以看到瀑布和水潭的那扇小窗。

對視不過是一瞬間的事,這個男人已經朝著廚房的方向走了過來。一步一步地靠近,停在了一窗之隔的花樹下。他並沒有看雲歌,而是不住地打量著庭院里的擺設,那種目光……就好像一個財主在驗收自己的貨物一樣。

雲歌先沉不住氣了,粗聲粗氣地問道:「你有什麼事?」

男人的目光滑了過來,十分謹慎地望著他,字斟句酌地說:「我來找……秋清晨。」

雲歌心裡猛然一跳,幾乎條件反射般地喊了一句:「這裡沒有這個人!你馬上走!」

男人的表情緩了緩,唇角挑起,露出了一絲極淺淡的微笑:「雲歌,小孩子不能撒謊哦。」

雲歌的臉立刻就紅了。惡狠狠地瞪著面前的男人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這個男人身上有種東西,本能地讓他覺得受到了威脅。

「這樣吧,」男人妥協地攤開了手,「你讓我見見她,要是她也攆我走,我馬上就離開,好不好?反正她身手那麼厲害,我也打不過她。」

這個男人就這麼理直氣壯地說著「我打不過她」,倒讓雲歌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了。朝夕相處的幾個月,他自然能感覺出秋清晨的若有所待。萬一……她等的真是這個人呢?想起星空下枯坐在海邊的那個落寞的背影,雲歌心裡不知不覺就有了一絲鬆動。

「你找她什麼事?」

男人唇邊的笑容擴大,眼裡卻慢慢地浮起了戲謔的神情:「我找她有什麼事,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是她什麼人?」

雲歌怒道:「她是我姐姐!」

「這樣啊……」男人笑著揉了揉自己的下巴:「那你以後可得管我叫一聲……姐夫了。」

雲歌被他的笑容和那一句「姐夫」徹底激怒,伸手就去灶台旁邊摸菜刀。

「哎,哎,」男人雙手支在窗台上又笑了:「你聽我把話說完啊,雲歌。」

雲歌的手僵了一下,轉過頭又瞪起了雙眼:「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男人笑得很無賴:「我跟你這麼說吧,我會一輩子陪著她,一直對她好。你就告訴我她在哪裡,好不好?」

雲歌冷哼:「花言巧語,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男人豎起了兩根手指頭:「我要是有一句假話,讓她一箭射死我好了。」

雲歌冷笑。心裡卻開始動搖。他時常跟著秋清晨去山裡打獵,自然知道她在弓箭上的本領。這個男人這樣說……自然也是認識她的……

雲歌咬著嘴唇掙扎良久才從小窗前面讓開了身體。男人順著他的肩頭望出去,眼中驀然一亮。下一秒,便將手裡的包袱甩了過來,而自己則一溜煙地躥了出去。雲歌手忙腳亂地接住他扔過來的包袱時,他的人早已不見了。

雲歌咬牙切齒地一回頭,就見他大呼小叫地衝下了山坡,宛如出來打家劫舍的山大王。趁著水潭邊兩個女子發獃的功夫,撲過去一把便撈起了秋清晨。象舉著一個布娃娃一樣將她高高地舉起,在那水潭邊團團轉了起來。

秋清晨獃滯的表情只一剎那就被點亮,變成了一團不加掩飾的驚喜。

雲歌出神地望著她臉上那一團亮麗得幾乎耀眼的笑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個把花朵扔進她懷裡,然後惡狠狠親吻她的那個男人——就是他吧?他還從來沒有見過有哪一個人敢對她這樣過。

雲歌低下頭。在自己心中,這一刻竟是五味陳雜。

耳邊忽然傳來「撲通」一聲巨響,夾雜著阿巧的驚呼。雲歌抬頭看時,原來他抱著秋清晨在水潭邊轉來轉去,不知怎麼腳下一滑,雙雙跌進了水潭裡,濺起了半人高的一片水花。雲歌也嚇了一跳,連忙扔下手裡的包袱沖了出去。剛衝到水潭邊,就見那層層動蕩的水花里浮起了兩個緊緊相擁的身影,互相凝視著,彷彿眼中只剩下了彼此。

雲歌伸手拉住了發獃的阿巧,「走吧。」

阿巧不覺一愣。從認識到現在,這還是他頭一次主動來拉自己的手。

雲歌的臉上浮起略顯惆悵的笑容來,低著頭走出兩步,忍不住又回頭去看。水潭裡的兩個人不知道是誰先主動,正小口小口地互相親吻著。

雲歌不禁一笑,只覺得心頭鬱結的那一團陰霾在這一刻霍然開朗。

回過頭來,見身邊的女孩子紅撲撲的一張臉彷彿三月里盛開的碧桃花,忍不住湊過去在那臉頰上輕輕一吻。

阿巧長長的睫毛撲簌簌抖了起來。

「走吧,」雲歌又笑了。這個女孩子怎麼這麼好玩呢?

「去……去哪裡?」阿巧悄聲問他。

雲歌歪著頭想了想,垂眸笑道:「就去……問問你爹爹,看他想要什麼樣的聘禮吧。你說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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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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