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

八十二

廂房的門「砰」地一聲被撞開,封紹怒沖沖地走了出來。三步兩步邁下台階卻又停住了腳。抬起頭望著天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後轉回身又走了回去。

守在台階下的宮娥們面面相覷,然後又都若無其事地低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並非這行宮裡辦差的人定力過人,而是連續幾天,這樣的畫面總是重複上演。最初可能會有些驚訝,久而久之,所有的人都有些見怪不怪了。

房間里,秋清晨正靠著熏籠慢條斯理地擺弄著矮几上的棋子。見他去而復回,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冷冷笑道:「唷,封少爺這一次又有什麼雜耍要表演?」

封紹板著臉走到她的面前,刷地一下子撕開了外衣的前襟。

秋清晨握在手裡的幾枚棋子「叮叮噹噹」掉在了棋盤上。她皺著眉頭看看散亂的棋子,再看看低頭寬衣的封紹,淡漠的神色被一層薄薄的陰戾迅速取代。連聲音都自然而然地透出了別樣的陰沉:「你幹什麼?」

封紹一邊糾結褻衣的帶子,一邊頭也不抬地回答:「你說我幹什麼?」

秋清晨冷哼了一聲:「想死你就接著脫!」

封紹斜了她一眼,手底下一使勁,一把扯開了前襟,在她又驚又怒的注視之下伸手指了指心口那一處猙獰的傷疤,一字一頓地說道:「就在不久之前,就在這裡,有一支箭從背後將我射了個對穿。」

秋清晨怔怔地看著那處傷疤,神情聳動。

「你射的。只差一點點就要了我的命。」封紹望著秋清晨茫然的雙眼,眼神中的自嘲一點一點變得蒼涼:「可是現在,我突然明白了當時射箭的人心裡是如何的難過……」

秋清晨抬了抬眼。他眼裡瞬間的光芒亮得有些刺眼,讓她有種想要避開的衝動。可終究還是沒有躲開。目光交纏中,他眼裡的悲傷絲絲縷縷滲入了她的眼,一瞬間竟讓她的眼裡也泛起了一絲潮意。

封紹凝望著她,突然垂下頭自嘲地一笑:「所以……我原諒你了。真的原諒了。」

秋清晨轉頭望向了窗外。感覺到他在自己的身邊坐了下來,感覺到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自己的手,竟沒有想要把他踢出去的衝動。

然而傷感這種東西對於封紹來說,終究不過是湖面上游過的一條魚,出現得快,消失得也快。他握著秋清晨的手,一寸一寸地撫摸指間的硬繭子,一寸一寸地打量那些活深或淺的傷疤,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悲傷,很快就消散在了脈脈無聲的安靜里。他突然發現自己還從來不曾這麼仔細地觀察過誰的手。當然也就從來沒有發現誰的手長得象她這麼好看。

秋清晨卻漸漸地有些不自在起來。試著抽回自己的手,卻被他更緊地握在了手心裡。掙了兩下沒有掙開,神色微微有些惱怒:「你是楚國人?」

封紹微微一愣,連忙點了點頭:「你剛從盛州回來你還記不記得?我被困在宮裡,你……」

秋清晨卻沒有理會他的話,自顧自地說道:「阿武跟我說了魏楚聯姻的事,他會娶楚國的世華郡主做王后,楚國的成康王會迎娶魏國的幗雪公主為妃——這裡說的成康王指的就是你吧?」

封紹聽到前半句話時點頭,聽到後半句話又連忙搖頭:「我是成康王沒錯,不過娶親……」

秋清晨聽他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後半句話便懶得再聽,摔開了他的手頭也不抬地指了指大門的方向:「滾!」

封紹心裡壓下去的火騰地一下子又撲了上來,呼哧呼哧喘了幾口粗氣,還沒來得及辯解,就聽身後魏武的聲音淡淡說道:「葯熬好了,是現在吃?還是等下吃?」

封紹一肚皮的怒氣都找到了發泄的出口,轉身沖著門口笑得雲淡風輕的男人怒目而視:「你他媽的都胡說了些什麼?!」

魏武挑了挑眉頭,眼底微微帶起一絲戲謔:「我有說過什麼嗎?難道你不是成康王?難道楚國送來的聘禮不是給幗雪公主的?還是說……」

秋清晨望著封紹,語氣冷得彷彿要結冰:「還用我再說一遍?你:馬上滾出去!」

封紹一雙通紅的眼彷彿馬上就能噴出火來:「你信他的話,卻不信我?」

秋清晨冷笑:「我是趙國人。你是楚國人。我並不認識你。楚王爺。」

「楚王爺」三個字裡面所蘊含著的深刻懷疑,如同當頭棒喝一般令封紹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竟然疑心他是利用自己的身份在打她的主意?

秋清晨沒有看他,自顧自地接過了魏武遞過來的葯盅。淡漠的神氣就彷彿他只是自己房間里伺候茶水的宮娥。

封紹的胸口劇烈起伏。一腳踢在熏籠上,在「咣當」一聲巨響中轉身便向外走。

魏武笑微微地說道:「王爺是我魏國的嬌客,想要砸什麼東西請不要客氣。回頭小王都會算在幗雪公主的嫁妝里。」

封紹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一路上雞飛狗跳。

魏武搖了搖頭,回頭看時,熏籠里燃燒了一半的的精炭和香料都灑了滿地,好好一間卧房,簡直無處下腳。而秋清晨則面無表情地小口小口喝著葯盅里的葯汁,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

待宮人們收拾好了一地的狼藉,魏武慢慢踱到她對面坐下來的時候,葯盅里的葯汁已經見了底。魏武端過一旁的蜜餞遞到她面前,秋清晨搖了搖頭。

「怎麼打算的?」魏武不介意地把蜜餞放回原處,抬起頭靜靜地望著她。

還能怎麼打算呢?

秋清晨抓起散亂的棋子放在手心裡慢慢摩挲,良久才抬頭微微一笑:「還能怎麼辦?我已經不年輕了。糾纏了十年才發現有些東西還是得不到……剩下能做的,就只有放手了。你不知道我也是會累的嗎?」

魏武溫柔地回望著她,眼神漸漸落寞。

秋清晨象是看穿了他的心頭所想,拍了拍他的手背低聲地安慰他,「你做的很好了,阿武。真的很好。」

魏武搖了搖頭,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我一直想要保護你。我要讓魏國變得強大,我要讓自己變得強大……」

「我懂的。」秋清晨打斷了他的話,一雙幽深的眼睛里滿是通透「你已經在保護我了。你知道我不想再打這場仗,所以才……我也真的不想再打仗了。我老了,熬不住了。」

魏武的手很緊,抓住她的時候彷彿用了全力。秋清晨垂眸是看到了他微微泛白的指節,心裡有淡淡的酸楚:「你以後也要多留幾個心眼。紹太后不會平白無故借兵給你。你固然是要藉助楚國的援手,而她也是要利用魏國的力量來牽制她的長子……」

魏武把臉埋進了她的掌心裡,低低嘆息:「如果你什麼都沒有想起來,是不是會更好些?」

「也許是吧……」秋清晨揉了揉他的頭髮:「這事要怪你的角兒,他在葯湯里兌了合香酒……這個自作聰明的傻孩子……」

魏武不願意起身,就那麼靠著她。久久無語。

秋清晨的手指順著他的髮絲撫了過去,涼滑的髮絲滑過指尖卻有種細膩的觸感。

「我一直在想,既然紹太后是在給他找可以借力的靠山,那他和幗雪公主的聯姻就至關重要了。我並不怪她,她不過是在想方設法保護自己的孩子罷了……情情愛愛的,總沒有性命來得重要。」秋清晨停頓了一下,神情黯淡。

有些事,心裡知道和明明白白地說出口到底是兩回事。可是不說出來,心裡就彷彿總還殘留著幾分奢侈的惦念:「紹太后的顧慮我也想到了。烈帝當真橫掃三國的話,只怕阿紹凶多吉少。紹太後手里有兵,阿紹又受她寵愛——烈帝要成就霸業,身邊不可能留著這麼大一個隱患。但是……讓我守在旁邊看著他和別人成親,我做不到。」

望著窗口白色峭紗上搖曳不定的樹影,她的聲音里不知不覺帶出了從來沒有過的柔和與……疲憊:「我師傅曾經跟我說,得不到的不要強求。我總是不肯聽,現在卻覺得那些註定了不是自己的東西,即使強求也不過是誤人誤己……」

秋清晨一下一下理著阿武的頭髮,彷彿在撫摸受了傷的小孩子:「阿武,我的傷已經無礙了。還是儘快送我離開吧。我在你身邊待得太久,難免會走漏消息。真到了那樣的時候,裡外你都不好收場。你的處境……已經夠難的了。我就算幫不了你,也不能再拖累你。」

魏武坐直了身體,倔強地搖了搖頭:「連你都走,我做這一切還有什麼意思?」

秋清晨替他理好了微微有些凌亂的髮絲,眼底浮起略顯滄桑的繾綣柔和:「阿武,就算不能陪在你身邊,我也永遠都在的。等你的魏國強大到不再需要你了,你就來我的漁村養老吧。我每天陪著你在海灘上散步,燉最新鮮的魚給你吃……」

魏武閉上眼,不敢再看她。

只有在她的面前,他可以象一個正常人那樣在想笑的時候雀躍,想哭的時候落淚。可這樣的一個人,終究還是要走了……

為了她,他才想要變得強大。可是變得強大所要付出的代價,卻是失去了呵護她的資格。這個遲來的認知象閃電一般擊中了他心底最脆弱的那個點。

心底的絕望終於凝結成淚,在他一轉身的瞬間潸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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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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