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五十

換了衣服回到封紹的房間時,玉臨風已經包紮好了他腹部的傷口。人還在沉沉昏睡著,臉色看起來卻已經好了許多。

看見她進來,玉臨風忍不住搖了搖頭:「怎麼還不去休息?他這傷沒什麼大事,至於迷香,畢竟不是毒藥,好好睡上一覺也就沒事了。你放心,這個潑猴子身體結實得很呢。」

秋清晨彎了彎唇角,眼中卻依然是兩汪深不見底的幽沉。

「睡不著就坐坐吧,」玉臨風將手邊的熱茶斟了一杯遞給她:「這是老夫的獨門藥茶,清熱解毒,活血化瘀,功效非凡。別處可沒有哦。」

秋清晨道了聲謝,伸手接過了茶碗。茶香撲鼻而來,其中果然混合了清苦的葯氣。淺淺抿了一口,抬頭問道:「玉前輩,你是否了解山地邪教的攝魂術?」

玉臨風瞥了一眼床榻上昏睡的封紹,微微蹙眉:「可是與你有關?」

「恐怕不止這麼簡單。」秋清晨搖了搖頭:「封印解開,他還是想不起來海灘上到底生了什麼事。或者說,他想起了海灘上的事,卻完全不明所以。」當下簡簡單單將灣島上生的事敘述一遍,又說:「這件事折磨了我整整十年——至今仍不能相信他會有意傷我。所以,我想要知道真相。」

玉臨風目光幽幽地望著封紹,神色間完全沒有了平時的懶散:「出海本身就很蹊蹺。阿紹是先帝最小的兒子,自幼便深得寵愛。先帝怎麼會答應他獨自出海?而且,你也說灣島的海匪一向在西門岬一帶洗劫客船,可是據我所知,阿紹乘坐的客船是在煙島附近被劫。這兩地距離甚遠,而且煙島上有楚國的水軍——雖然說不一定就會遇到水軍,但是以郝六的性格,他怎麼會去做如此冒險的買賣?」

秋清晨搖了搖頭:「我師傅沒有說過。我當時還小,對郝六他們的事也不曾留意。前輩這麼說,莫非是懷疑郝六事先就知道了消息?」

玉臨風搖了搖頭:「不好說。如果是這樣,那海灘上那個男人就十分可疑了。能指揮得動楚國水軍,必然是在楚國位居高職……」眉尖微微一跳,目光炯炯地望向了秋清晨:「難道說,引攝魂術封了阿紹的記憶,為的就是不讓阿紹記得這個人所做的事?」

秋清晨反問他:「殺人滅口豈不幹凈?又費這許多周折?」

玉臨風捋了捋頜下的短須,神情若有所思:「構陷於前……落石於後……事之後又百般遮掩……或許不是不想殺,而是不能殺。」

「不能殺?」秋清晨不解地望著他:「那為何要置他於險境?生死一線,萬一……」

「也許是為了試探什麼……」玉臨風搖了搖頭:「誰知道呢?」

秋清晨心中疑竇叢生。果真如此,那第二次封印就很好解釋了,無非是秋清晨的意外出現讓這位施術的人心生不安,生怕這一場意外會勾起他的記憶。如此說來……

「這個人應該就在阿紹的身邊。阿紹的日常起居,這人必然了如指掌。」

玉臨風沒有說話,眉頭卻不易覺察地擰在了一起。

床上的封紹翻了個身,皺著眉低低喚道:「老婆?」

玉臨風噴地一笑,秋清晨的臉立刻就紅了。房間里肅穆壓抑的氣氛,也被他這一句囈語攪得煙消雲散。

「兜兜轉轉,居然糾纏了十年……」玉臨風斂了笑容,搖著頭嘆道:「人這一輩子能有幾個十年呢?秋丫頭,容我說句倚老賣老的話:我這位徒兒人傻錢多,錯過了他,你上哪兒能找到這麼合適的去?」

哪兒有師傅這麼說自己徒弟的呢?秋清晨不禁一笑:「人傻……只怕未必。這小子最會扮豬吃老虎。錢多……倒可以考慮考慮。」

玉臨風望著她臉上的笑容,自己也笑了:「既然咱們都不是外人了,那你說說看,下一步你有什麼打算?」

秋清晨抬起頭,一雙清冽的眼睛在幽幽的燭光里熠熠生輝:「阿紹的傷勢要有勞玉前輩多多費心了。秋某職責在身,有些事不得不一肩承擔。安京如今暗潮湧動。山雨欲來之際,秋某不想再連累到他。」

玉臨風不滿地搖了搖頭,剛要開口就被她按住了手臂止住了話頭:「玉前輩,阿紹身份特殊,此時此刻若是和秋某走動得太近,我怕他日後回到盛州會有大麻煩。」

玉臨風心中一動。她這話無意中倒暗合了他先前對盛州的猜疑。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駁她:「可是阿紹……」

秋清晨瞟了一眼床榻上睡相不雅的封紹,又飛快地收回了視線。眼底卻是一抹濃得化不開的眷戀:「我只要他好好活著。花天酒地也好,閑雲野鶴也罷,好好過他的日子,比什麼都重要。」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她猜不出他竭盡全力的幫忙裡到底有多少愧疚,到底有多少想要補償她的意思在裡面——果然如此的話,那就大可不必了。

她是秋清晨。

她有足夠的心胸去容納命運施加給她的傷害。更何況十年是那麼漫長的一段時光,見慣了屍橫遍野的戰場之後,還有什麼比活著更加重要呢?

她淺淺抿了一口已經涼透了的藥茶,低低地重複剛才說過的話:「我只要他好好活著。」

一陣哨風卷過,颯颯雨聲竟又密集了起來。

玉臨風望著她,眉目之間頗有些感慨:「年紀輕輕,未免心思過重了。你如今……」

秋清晨回眸一笑,斬釘截鐵地說道:「雨停了我就離開。玉前輩最好能說服阿紹暫時離開趙國——就算是避嫌吧。」

玉臨風向她凝注片刻,用力一拍大腿:「你這丫頭真是對我的脾氣!」

「謝前輩抬愛。」秋清晨抱拳笑道:「既然如此,秋某就告辭了。」

熟睡中的封紹翻了個身,嘟嘟囔囔地抱怨:「……好吵……」

床邊的兩個人不覺相視一笑。

秋清晨的目光順著他裸露在外的手臂慢慢上移到了他的臉上。熟睡中的封紹微微蹙著眉,象是夢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如果玉臨風不在這裡,也許她會伸手過去揉一揉他眉尖上鬱結的輕愁……

秋清晨不知道自己走出去之後,是不是還有機會去做這樣的事。她這樣想的時候,那些盤旋在心頭牢不可催的決絕裡面也終於掠過了一剎那的動搖。

「把我老婆還回來!」

「徒兒……」

「把我老婆還回來!!」

「徒兒你聽我說……」

「把我老婆還回來!!!」

「徒兒,為師的冤枉……」

「你把我老婆還回來!!!!」

「蒼天啊……」

……

緊捏著脖子搖晃了半個時辰之後,封紹終於累了。他昏睡了一夜一日,肚子上還被那個來歷不明的妖女劃了一道口子,怎麼看都吃了身體虛弱的虧。而面前那位連連喊冤的疑犯卻依然面色紅潤,容光煥。見他耷拉著腦袋失去了繼續叫囂的精神頭,還體貼地端上了剛剛熬好的蓮子粥給他潤喉。

扔掉空碗,封紹一抹嘴又抓住了玉臨風。不過這一次沒有抓脖子,而是把攻擊位置改到了前襟上——抓脖子太耗力氣,他要從細節上提前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老子一覺起來老婆又丟了,你是怎麼看家的?啊?」

「那個……看家的任務一向是由前院那兩條黑狗負責的,要不為師給你帶來,你好好審審?最近一段時間家裡事多,它們二位也開始明顯地消極怠工,早該批評批評了……」

「她明明和你一起出去——你是不是把她扔在山溝里喂山豺,自己溜回來了?!」

「哪能呢,要喂也是牽回來喂咱家的黑狗。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為師怎麼能讓那麼大一塊肉骨頭便宜了山豺呢?它們跟我可是非親非故的……」

「那她一個大活人怎麼會丟?」

「徒兒,她既然是大活人,手腳俱全,那她四處走走又有什麼奇怪?」

「她要走你怎麼可能不知道?你故意的對不對?」

「你也知道是她自己要走了?」

抓在他前襟上的兩隻手緊了緊,又無力地滑了下來。封紹猛然一閉眼,快地把臉扭向了另一邊。也許是帶了傷的緣故,原本熟麥色的皮膚在黃昏幽暗的微光里透出了一層黯淡的蒼白。

見慣了他張牙舞爪的囂張,這個樣子的封紹讓玉臨風多少有點不安。一邊整理自己被拽亂了的前襟,一邊偷偷瞟了他兩眼:「繼續叫啊,你怎麼不叫了?」

封紹沒有回頭,聲音卻悶悶地,不知是在問他還是在問自己:「她為什麼要走?」

「你說呢?」玉臨風呲著細白的牙反問他:「這個地方跟她非親非故,她為什麼不走?」

「我……」封紹霍然轉過頭來,剛說了一個字就被玉臨風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你什麼?你以為你是她的什麼人?」

封紹連連被將,終於惱羞成怒:「她是我老婆!」

「呸!」玉臨風不屑:「一丟就是十年,你還好意思說老婆?一會兒騙得人家要死要活,一會兒又裝不認識——當人家是塊破抹布?!」

「我不是……」

「不是什麼?難道那把刀子是自己鑽進人家胸口裡去的?!」玉臨風說著說著,不由得動了真怒:「十年來你把人家忘得一乾二淨。等你想起來了,人家就得爬著回來謝主隆恩?你把她當什麼人?!啊?這倒霉丫頭怎麼就這麼命苦,居然遇到你這麼個禍害?!」

封紹心如刀絞,兩隻拳頭幾乎要把骨頭捏碎了,卻偏偏一個字也無法反駁。

「我索性明明白白告訴你,」動了怒的玉臨風彷彿連頭都根根直立著,一雙細長眼睛此刻也瞪得銅鈴般大:「別說是她要走。就是她不走老夫也要攆著她走——跟你這麼個沒用的膽小鬼有什麼前途?說不定哪天一轉頭又把人家給忘了!嘖嘖,光是想想已經足夠讓人寒心了。一個女人,這一輩子就這麼被你給毀了……」

封紹的眼睛都瞪紅了:「我不是膽小鬼!」

「真不是就滾回去把當年的事兒搞清楚!」玉臨風的嗓門比他還大:「被人耍得團團轉,連誰下的手都不知道。傳出去我都嫌丟人!」

封紹的嘴動了動,神色卻忽然間平靜了下來:「原來……如此。」

玉臨風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明天一早咱們就回盛州!」

封紹鬆開拳頭緩緩靠回了床柱上,眼裡的暴戾慢慢地沉澱了下去,浮上來的是一絲輕淺的落寞。可是自己的心意卻從來不曾象這一刻看得這麼清楚過。

玉臨風嚷嚷夠了,終於後知後覺地現房間里唯一的聽眾並沒有積極地參與到這一場舌辯中來。剛剛瞪起了眼睛,封紹就懶洋洋地沖他搖了搖指頭:「師傅,你繞的圈子有點太大了。這不符合你的風格。」

玉臨風嘆了口氣,心說這臭小子怎麼這麼鬼精呢?

「你什麼都別說了。」封紹繼續晃他的指頭:「我是不會回去的。至少現在不回。」

玉臨風繼續嘆氣:「現在楚琴章明顯地已經不和你一條心了。他和秋丫頭是對立的兩個極端,無論你這位成康王站到哪一端,對楚國來說都毫無半點好處。臭小子,『避嫌』這兩個字你到底懂不懂該怎麼寫?」

封紹懶懶地瞟了他一眼:「你扳著臉說話的樣子活像一個說書的。」

「你……」玉臨風一口氣沒提上來。

「行了行了,你壓根就不是勸人的材料!」封紹沖著他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你說的那些都對。不過,既然我現在還記得她,還知道她身在危險之中,你讓我怎麼走?」

玉臨風皺了皺眉,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師傅,」封紹直勾勾地望著他,眼中漫不經心的神情不知何時已換成了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凝重:「過去如何,我也無力更改;將來如何,也不是我這雙手可以操縱的。我所求的只是這一刻。」

只要這一刻我還記得你,我就不會丟下你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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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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