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二十六

算起來,只是秋清晨第二次走進毓曦殿。

第一次來還是瑞帝與火焰君大婚的當日,因為火焰君死活不肯穿禮服,瑞帝召自己入宮。印象里那時的毓曦殿滿眼都是烈焰般的紅:廊檐下的燈籠、里裡外外的帳幔、地毯甚至女官們的衣服,都是熱烈到了極點的紅色,讓人有種在火里煎熬著,透不過氣來的錯覺。

這一次,卻是滿眼的青蔥。廊檐上、沿窗的古董架上,到處都是大盆小盆的植物。而且還都是只生綠葉不開花的植物。連內殿的帳幔都是一色清透的水綠。這恐怕才是火焰君真正喜歡的顏色吧?

守在內殿的女官看見吉安女官引著秋清晨進來,無聲地躬身行禮,然後抬手打起了帳幔。

秋清晨一眼就看見了守在殿角的一群太醫,一個個噤若寒蟬。大殿的另一端,烏木大床上簾幕低垂,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宛如木偶般一動不動地躺著。

秋清晨掃過一眼,便匆匆收回了視線。正要行跪禮,瑞帝擺了擺手,淡淡說道:「免。吉安帶太醫在殿外候著。」

秋清晨連忙應了,垂立在她的身側。諾大的內殿不多時就只剩下了瑞帝、秋清晨和簾幕後面沉沉昏睡的火焰君。

小心翼翼地打量瑞帝蹙眉沉思的側影,秋清晨正在揣測她可能會有的提問,就見她抬起頭,若有所思地說道:「清晨,北營現在有多少人?」

秋清晨原以為她會說起跟火焰君有關的話題,冷不防她竟然問起了北營駐軍。愣了一下才答道:「駐軍三萬,再加三千新兵。」

瑞帝微微頜,沉吟片刻緩緩說道:「清晨,你也知道目前的京畿防衛都是雲庄在管。朕最近一直在想,京畿防守責任重大。如果把北營的三萬駐軍也歸入雲庄麾下……」

秋清晨不等她說完已是大吃一驚。北營駐軍歷來皆是皇帝親自調配,她這樣做,無疑是要分權給李雲庄——難道她對自己的疑心竟然已經到了這般地步?!

秋清晨指尖冰涼,垂站在一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如今我們既要防著莽族人,又要防著楚國的細作。雲庄手裡只有區區御林軍可以調撥,未免有些力不從心。」瑞帝沒有看她,只是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往下走:「萬一安京內外有什麼異變……」

秋清晨心亂如麻。只覺得瑞帝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在腦海里跳了過去,偏偏虛玄得讓人抓不住。一時想的是:難道瑞帝疑心自己帶進京城的親兵有變?一時又想:李雲庄跟在瑞帝身邊的時間原本就比自己更長,她理所當然更寵信李雲庄……思緒煩亂之間,忽聽瑞帝沉沉反問一句:「愛卿意下如何?」

秋清晨按捺住心頭的煩亂,低聲答道:「臣在想。臣在軍中級別高於李統領,如果李統領接管北營的話,臣留在北營恐怕多有不便。何況臣滯留安京多時,已是不妥。刑部的事……」正在斟酌該如何說出要返回邊洲的話,瑞帝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十分乾脆地點了點頭:「愛卿所慮極是,刑部的事朕自有安排。不過,邊洲苦寒,愛卿的家眷又身體柔弱,依朕之見……不如就留在安京休養。」

秋清晨一怔之下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雲歌。喬歆送了雲歌給自己的事雖然做得機密,但是雲歌入住秋帥卻幾乎是安京人盡皆知的事。瑞帝知道並不出奇。按捺住心頭的雲潮翻滾,秋清晨面上依然一派沉靜。畢恭畢敬地後退一步,沉聲應道:「臣謹遵聖命。」

瑞帝點了點頭,擺擺手示意她下去。卻有意無意地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秋清晨,直到她垂著頭,步履輕捷地退出了毓曦殿。視線收回來時,卻正巧迎上了床榻上昏昏沉沉的火焰君。瑞帝眉尖微微一跳,隨即便微微笑了起來:「果然……你已經醒了。」

火焰君望著她,眼中一片空茫。

瑞帝握住了他的手,溫聲說道:「上次朕給你的方子你一直都沒有好好吃是不是?連陳太醫都說你這副小身板越見清瘦了。」

火焰君一言不地望著她,眼中漸漸湧起一抹蒼涼:「你何必要難為……」

瑞帝淺淺一笑,一雙幽沉沉的眼眸卻不帶半分笑意:「這叫什麼話?你又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她是我的臣子,又怎麼算是難為?倒是你,操了太多不該操的心思,白白地把自己的身體給熬壞了。」

火焰君收回了手,冷冷笑道:「你特意招她到這裡來,不就是為了說這些話給我聽嗎?」

「不錯,」瑞帝俯視著他,淡淡說道:「朕就是要提醒你,別忘了自己的身份。還有……你最好不要再意氣用事,那樣很容易連累別人——鐵面具朕雖然收了回來,不過,這宮裡最不缺的就是折磨人的小玩意兒。你說對不對?!」

火焰君目眥欲裂。

瑞帝的指尖緩緩滑過了他的臉頰,俯視的目光中一片冰涼:「為人臣子自然要有為人臣子的本分。後宮之中也有後宮的規矩,你進宮第一天朕就提醒過你:身為侍君絕對不可以私自勾結朕的大臣。可是你居然不把朕的旨意放在心上。若不是看在你身體不適的份兒上,今日的刑就不會下得這麼輕了。你最好記住:不要仗著朕的寵愛就恣意妄為。朕知道你是聰明人,同樣的事最好不要再生第二遍。」

瑞帝收回目光,施施然轉身離開了毓曦殿。

火焰君緊握的拳頭不知是因為懼怕還是因為憤怒,在薄薄的錦被下不住地簌簌抖。昏暗的燭光下,他的膚色呈現出一種慘淡的蒼白,了無生氣。只有一滴鮮艷的紅色宛如活物一般,順著他緊緊咬住的嘴唇蜿蜒流下,拖住一道猙獰的痕迹一路滑過了臉頰,一直滑進了他的衣領里去。

李光頭跑回營房的時候,封紹正半死不活地趴在床鋪上,嘴裡還嘰里咕嚕地念念有詞。湊過去一聽,原來他說的是:「我是一頭豬……我是一頭蠢豬……」

李光頭立刻噴笑了出來:「少爺……這事兒我早就知道了!」

封紹艱難地扭過臉,沖著他怒目而視。李光頭垂頭悶笑的樣子實在是很欠扁,如果不是因為他已經累得連腳趾頭都不想再動,他一定衝上去照著他的光頭來一巴掌。

「少爺,」李光頭也許是看出了自家少爺已經沒有了招架之力,膽子也大了許多,一邊在手底下裝模作樣地替他拿捏,一邊忍著笑假模假式地問道:「那個……你是怎麼現的?」

「現什麼?」封紹哼哼唧唧地反問了一句,立刻就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的那一句自言自語,怒氣沖沖地跳起來又重重地跌回了床鋪上:「光頭……你真是要翻天了!」

李光頭知道封紹今天挨了罰。原本就累得死人的訓練結束之後,別人都回營房,他又圍著訓練場多跑了二十圈。李光頭揉著他的肩膀,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正經了一些:「本來也是,少爺你自己看看,有哪個剛入伍的新兵敢象你似的在背地裡罵隊長?」

「我那不算罵,」封紹嘆氣:「我不過就是跟風說了那麼幾句,別人都沒事,就我一個人被罰。光頭,你覺不覺得蹊蹺?」

李光頭斜了他一眼:「有什麼蹊蹺?別人說隊長沒聽見,就你說她聽見了唄。」

「我總覺得她是針對我的,」封紹的眼珠轉了兩轉:「難道……是因為我長得太帥?一不小心,又招惹了一顆芳心?」

李光頭身體趔趄了一下,頓時哭笑不得:「少爺,你剛才可不是這麼說的。」

「唉,」封紹趴在枕頭上直嘆氣:「人果然不能長得太帥。我真是……太對不起趙國的姑娘們了。」哀聲嘆氣了半天卻不見李光頭反駁,封紹詫異地回過頭,原來李光頭壓根就沒有注意他在說什麼,自顧自地支楞著耳朵聽旁邊幾個新兵聊天。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當中那個連說帶比劃的人正是自己同營房的六順。

「真的,騙你們我是這個!」六順鼓著一張黝黑的圓臉跟周圍的人賭咒誓,一邊不服氣地比劃了一個王八的手勢:「我沖完澡出來親耳聽到女兵營的那個賈隊長說的。」

「你才來幾天就連人家姓什麼都打聽出來了?」旁邊有人打趣他:「你是光顧著看賈隊長,耳朵聽岔了吧?從沒有聽說過大帥從新兵裡頭抽選親兵的。」

「是啊,」旁邊一人說道:「我聽說大帥的親兵個個都是刀尖上滾過多少遍的狠角色。真正的殺人不眨眼!」

「都是戰場上有軍功的……」

「對啊,對啊……」

……

聽著周圍的人七嘴八舌議論不休,封紹情不自禁地和李光頭對視了一眼,兩人的眼裡多少都有些疑惑。

封紹在枕頭上換了個姿勢,心中暗想:成千上百的生面孔混雜一起,不可能被她給認了出來吧?她能有那麼玄?可是轉念想想那個女人不動聲色撂狠話的樣子,又覺得自己的不安並非空穴來風。

看出了他心裡的不安,李光頭壓低了聲音安慰他:「跟咱們應該是沒有關係的。琪少爺也說過,最危險的地方就最安全。」

封紹重重一拳擂在了枕頭上,哀聲嘆道:「你見過把自己送進狼嘴裡的豬嗎?不用懷疑。你面前的是第一頭,我面前的第二頭!」

李光頭嘴角抽搐:「少爺你想得太多了吧?」

「不是我想得太多,而是你想得太少。」封紹嘆道:「光頭,我真是一頭豬。」

哀聲嘆氣的封紹忽然現自己不光是腦子不好使,運氣也背得邪門。泡女人想找一條捷徑,結果好死不死選中了最繞彎的那條路;想找最安全的藏身之處,結果卻自作聰明,真的選中了最危險的地方。如今可好,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鑽進這天羅地網裡來,想逃都沒有那麼容易……

「少爺,要謙虛……也不用非得是豬吧?」李光頭很無語地望著他,覺得他愣頭愣腦的樣子更象一隻小山羊。

至於自己,光著個腦袋,人又長得肥。象豬……就象豬吧。

只是這豬啊羊啊的,別讓人家給一鍋燴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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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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