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二十五

雨越下越大。才剛過了酉時,天色已變成了墨黑的一團。

從山坡上望下去,遠處的兵營和山腳下的訓練場都被白花花的雨幕模糊了輪廓,影影綽綽的,只能看到一簇一簇的黑點還在訓練場上不停地蠕動。

儘管披著油衣,雨水還是順著脖子流了進來,將里裡外外的衣服都浸透了。王泓玉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不解地望向了身旁的秋清晨。秋清晨立在崖邊,右手按在腰畔的刀鞘上。極標準的站姿,彷彿每一寸的肌肉都在蓄勢待。就連被雨水沖刷得黝亮的面具,都彷彿要比平日加倍陰森。從她們趕到這裡,已經過去了足足大半個時辰,她還是一動不動地緊盯著山腳下的訓練場。王泓玉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又不解地收回來,不明白這有什麼特別可看的——不過就是新兵在訓練罷了。

雨幕中傳來牛角號嗚嗚的聲音,訓練場上的小黑點們連滾帶爬地集中到了一起,然後順著訓練場的邊沿整整齊齊地跑向營房的方向。王泓玉幾乎可以想象出他們的樣子來,一個個泥猴子一樣,迫不及待地想要洗澡、換上乾衣服然後填飽肚子……

自己當年不就是這麼熬過來的么?想到這裡,王泓玉不覺一笑,頗有些感慨地說道:「總覺得沒過幾年,可是……怎麼算都已經是老兵啦!」

秋清晨沒有動,唇角卻微微揚了起來:「怎麼,撫遠將軍當膩了?」

王泓玉撇嘴笑道:「當不當這個勞什子的將軍打什麼緊?我怕的是真把我調到北面去守會州……」

秋清晨搖了搖頭:「你別小看了會州。莽族人雖然打了敗仗,依我之見,未必就是真的死了心——隆其這人,萬萬不可小瞧。」

王泓玉點了點頭:「我曉得輕重。」

「回去吧。」秋清晨的視線從山腳下空蕩蕩的訓練場上收了回來,率先往山下走。聽到身後王泓玉的腳步跟了上來,便頭也不回地問道:「如果有這麼一個人,想殺卻不能殺,放出去又會招惹很多麻煩……你會怎麼辦?」

王泓玉凝神想了想,笑嘻嘻地說道:「這有什麼難辦的?直接收了就是了。反正以我的年俸,多養幾個相公還是養得起的。」

秋清晨停下了腳步,頗有些惱火地轉頭瞪了她一眼。

王泓玉連忙笑道:「好吧,好吧,我說句正經的。如果放了他會招來麻煩,那就不如留在身邊。就把他放在一伸手就能捏死的地方好了。」

秋清晨長長嘆道:「有的人做事總是不知道深淺。真不知道他是天生就少了一根筋,還是真的就比旁人更勇敢。」

王泓玉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人,不過秋清晨的臉上常年都是一副冷漠沉靜的神情,彷彿天崩地裂都不會皺一皺眉頭,倒真是很少有如此煩躁的時候。多少讓她有些好奇,會是什麼人令她如此失了常態?

王泓玉還在盤算怎麼從她的嘴裡套出些內情,秋清晨卻頗有些意興闌珊地沖著她擺了擺手:「我要從新兵里調幾個人補充我的親兵。你知會下面一聲,人我會自己去挑。」

王泓玉不覺一愣。秋清晨的親兵人數雖然不多,但個個武藝高強,而且都是鬼門關里同生共死過的戰友。從來也沒有過從新兵中抽選的先例——如今這是怎麼了?就這麼一出神的功夫,秋清晨已經去的遠了。王泓玉連忙追了上去,看到她緊緊抿起的嘴角,滿腹疑竇又都壓回了心底。

兩人打馬回到營地時,已過了戌時。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卻已經小了許多。一盞一盞的牛角燈劃破了沉沉的雨幕,在肅殺的營房上空釋放著微弱的暖意。

秋清晨還來不及下馬,就見幾個人朝著馬廄的方向一溜兒小跑地過來了。當先那人披著油衣,油衣下面露著天青色的長衫,腰間垂著白玉瓔珞,極明顯的宮官打扮。秋清晨不由得有些心驚,跑近了才看出並不是御書房裡平常伺候筆墨的女官,而是瑞帝統管後宮的副總管平安女官。

秋清晨連忙翻身下馬,笑問道:「這樣的天氣,您怎麼親自跑來了?」

平安女官四十上下的年紀,一張團團臉十分和氣。見秋清晨迎了過來,連忙強先行禮:「大帥安好!陛下請大帥即刻入宮!」

秋清晨心中一動,臉上卻笑意不減:「傳口諭您隨便打個人來就好,來回幾十里的路呢,怎麼就親自跑了來?來,我營房裡有上好的鐵觀音,先濃濃地沏上一碗給您去去寒。」

平安女官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容色雖然平靜,拉住她手臂卻是十分地用力:「有機會再叨擾吧,陛下還在毓曦殿等著大帥呢!」

「毓曦殿」三個字讓秋清晨心頭一震,連忙拉著她避到了一旁,壓低聲音問道:「大人還是直說吧,到底是怎麼了?」

平安女官欲言又止,最終也只是長長嘆了口氣:「您去了就都知道了。現在御醫還在診治,到底如何……下官也不好說啊……」

一句「不好說」讓秋清晨的心一路涼到了谷底。顧不上換衣服,拉住王泓玉匆匆交待了幾句,便翻身上馬,朝著安京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一路行色匆匆,趕到宮苑時,早有女官在宮門外候著,見了她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行過禮便引著她往裡走。秋清晨原本想從她們口中打探些消息,看了這情形,滿腹的話又都咽了回去。

毓曦殿高大的飛檐在墨染似的夜色里宛如怪鳥展開的巨翅,尖尖的檐角直插雲中,無聲無息地散著高高在上的冷峭。秋清晨模糊想起曾聽人說過,論制式格局,毓曦殿的規模不亞於瑞帝居住的廣匯宮。如今看來,果不其然……

已經過了亥時,毓曦殿內外依然燈火通明,踮著腳尖出出進進的御醫、內侍人人神色慌張,也不知都在忙些什麼。濃重的葯氣隔著老遠就已經聞到,秋清晨的一顆心也不知不覺揪了起來。引路的女官將秋清晨帶到了毓曦殿的台階下,便深深一揖退了下去。早有伺候在大殿外的女官進去稟報。

一路縱馬而來出了一身的薄汗。此時此刻卻混著雨水,粘濕地貼在身上。彷彿身體都比平常更重了幾分。靜謐中,秋清晨清清楚楚地聽到了瑞帝低啞的聲音:「宣!」

秋清晨勉強壓抑著心底的焦躁忐忑邁過了毓曦殿高大的門檻。大殿的一角,瑞帝的身影正背對著自己茫然踱步。她身上穿著便服,頭也隨意地挽在腦後。髻上別著幾支步搖,長長的瓔珞順著耳邊垂落在她的肩上,隨著她的腳步不住地晃來晃去。

瑞帝的年紀在三十到四十之間,鵝蛋臉上一雙極深沉的眼睛,令人不敢逼視。聽到她的腳步聲,下意識地回過頭來,訝聲問道:「愛卿這是……」

秋清晨這才注意到隨著自己的一跪,膝下已經汪起了一片水漬。連忙說道:「臣剛從訓練場回來,實在不及換衣。」

瑞帝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凝視著她。靜謐中,兩個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一滴水漬順著她的鎧甲滴落下來,在青磚地上出「滴答」一聲脆響。

跪伏在地的秋清晨聽到瑞帝沉沉嘆息,心中卻不明所以。正猶疑間,瑞帝已經走到了自己面前。秋清晨只覺得臉上一涼,面具已經被她摘了下來。

「陛下!」秋清晨心中驚疑不定,面上卻不敢帶出分毫。

瑞帝望著手中的面具,眼中掠起一抹淡淡的自嘲:「這些天,朕總是想起朕的父親,他活著的時候曾經跟朕說,不光是男人會嫉妒,女人也會。而且女人嫉妒的時候,會比男人更可怕。」

秋清晨不知她忽然說起這話來是什麼意思,只能默默聽著,一個字不敢多問。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當」地一聲響,面具掉在地上,在空蕩蕩的大殿里激起了一陣陣詭異的回聲。門外的女官們驚慌失措地湧進來,又被瑞帝不耐煩地揮手趕了出去。她背著手圍著秋清晨一圈圈地踱步,語氣卻輕飄飄的,彷彿自言自語:「朕不願意讓他看到你。之所以駁了李雲庄的請戰書,派了你去打魏國,也是想要絕了他的痴念……」

秋清晨垂頭聽著,心底里卻再清楚不過:她駁了李雲庄的請戰書,未嘗沒有給自己樹敵的意思在裡面——這就是所謂的功高震主了。自己手握兵權,朝中若是沒有牽制自己的勢力,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焉能高卧?

然而這一層意思,無論如何是不能說破的。想來自己在軍中樹大根深,縱然瑞帝已起了猜忌之意,一時間卻也殺不得吧?

見她沒有開口辯解的意思,瑞帝又是一嘆,「御醫說他心事太重。想來他心裡必然是埋怨朕的……朕說起這些,只是……不想讓他走都走得不安生。」

秋清晨心頭又是一涼,恍然間想到瑞帝對火焰君的病情尚無一句交待。而充滿了毓曦殿的濃重葯氣卻彷彿在昭示著某種兇險一般,越濃烈了起來。

瑞帝望著內殿的方向怔怔地出神。一陣悶雷從殿頂滾過,瑞帝如夢初醒般回過頭,看到一身精濕的秋清晨還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裡,心頭竟有些百味陳雜。沉吟良久,瑞帝終於還是什麼也沒有說,擺了擺手吩咐殿外的女官帶她下去換換衣服。

秋清晨瞥了一眼掉落在她面前的鐵面具,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就聽瑞帝長長嘆道:「以後……不用再戴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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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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