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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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見江慶海,梁瑞的心情是複雜的。

當時年幼的他被領入江家,是江家給了他優渥的生活和條件,才能有現在的他,而不是某天死的悄無聲息亦或者混跡在最底層的泥潭裏……所以對於江慶海他一直是懷着感恩之心的。

雖然……也曾為了自保耍過一些小聰明,但是他知道,這些在江慶海的眼裏,根本無所遁形。

正是基於愧疚和報恩的雙重心態,所以那時在江慶海逼他作出決定的時候,他選擇了聽從。

不過……要說心裏一點點不甘都沒有,那是假的吧。畢竟……他當年,也是真心的想過要融入這個家庭,想要把這個男人當做父親的,然而事實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幻想,因此一直恪守本分,做一個好的屬下。

人,總歸是不能太貪心了,貪心太過,就會連原本擁有的東西都失去。

正如他動了非分之想,所以才會落到那個下場。

梁瑞走進茶室的時候,看到江慶海坐在裏面。

多年不見,他似乎有些老了。

梁瑞不由得放緩步伐,來到他的對面坐下,他張了張嘴,最後吐出兩個字:「您好。」那瞬間,差點脫口而出的是父親兩字,但他陡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已經沒有了這樣叫的立場。

他很清楚江慶海來見他的目的,無外乎又是和江銘有關,事實上,等了這麼久才令他意外,但是梁瑞的心情卻沒有多年前那次那般的惶恐無措,大約是時光鍛煉了他的心態,讓他不會再為任何事輕易所動,哪怕這個人是江慶海,也一樣。

「你來了。」江慶海將視線從手中的茶具上挪開,看向梁瑞。

「是。」梁瑞應聲道。

「回來了,為什麼不回家看看。」江慶海神色沉穩,語調不疾不徐,「難道,還在怪我當年插手你的事?」

梁瑞猛地抬眼,複雜酸澀的情緒瞬間揪住了他的心,片刻后,他復又垂下眼睛:「我以為您並不想看到我。」

他握著茶杯的手有些緊,來之前他以為會面臨詰難,面臨厭惡唾罵,面臨冷眼相對,卻沒有想到江慶海的第一句話只是,為什麼不回家看看……

家……他可以把那裏當做家嗎?一時間愧疚思念的情緒充斥他的腦海,讓他甚至不能理智的思考,也許……這麼多年過去了,江慶海已經改變了想法,只是自己還固執停留在當初嗎?

梁瑞眼眶微微發熱,他其實是想回去看看的,看看那個他長大的地方,看看江夫人,那個他稱呼為母親的人,還有……看看這個被他稱之為父親的人,他其實很想回去。

然而不等梁瑞組織好語言,江慶海的下一句話,就讓他的心墮入冰窟。

「既然知道這一點,為什麼還要回來?」江慶海淡淡的看着他,「你不該回來的。」

梁瑞的手微微一抖,茶水撒了一些出來,這句話如同一股寒流襲過他身體的每一處,把剛才他那可笑的自作多情一下子掃去。他放下茶杯,聲音中已經聽不出任何情緒來,「說實話,如果可以,我並不想回來。」

「你可以的,如果你當初乾脆點死掉了,江銘也沒有辦法帶一個死人回來。」江慶海露出一個笑容,目光卻柔和的注視着他,「你還是狠不下心。」

梁瑞深吸一口氣,他把手放在桌子下面,死死握緊,不想被江慶海看到他的顫抖。

他平靜的看着對面的男人,沙啞的開口,「您就這麼厭惡我嗎?」

江慶海緩緩搖了搖頭,用一種複雜的目光注視着梁瑞,又似乎透過他在看別的什麼,「我不厭惡你,我只是怕你。」

「您說笑了。」梁瑞緊抿著唇,他第一次從江慶海的口中聽到『怕』這個字眼,卻是面對他,他只覺得荒謬。

「這不是說笑,你當初活着,讓江銘為你發瘋,你後來死了,讓江銘差點隨你去了。」江慶海看向他的眼神慢慢冷下來,「他是我唯一的兒子,可是卻為了一個男人不顧一切,你說,我該不該怕你。」

梁瑞咬着牙,他定定的看着江慶海,「所以,您就認定了我居心不良,並不是真的愛他,對嗎?」

江慶海沉默不語。

梁瑞緊緊握著拳頭,一字字的道:「父親,您為什麼不肯相信我。」

這句話,許多年前,他便想問出來了,為什麼不能相信他,為什麼不能給他一次機會,為什麼一定要用最險惡的用心來揣度他呢?那父子情分二十年,也不能讓那個他稱呼為父親的人給予他一點點善意和信任嗎?

他明明已經,那樣努力了。

他想要的也從來不多,可是為什麼不能夠?

不能相信他的愛是真誠的。

「父親……?」江慶海輕輕重複了一遍這個詞,緩緩道,「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我不是你的父親。」

這麼多年了,梁瑞終於還是從江慶海口中聽到了這句話,一瞬間,所有的不甘和悲憤都如同氣球被針扎了,飛快的漏掉,再也積蓄不起來。

「是的,你不是。」梁瑞冷冷的開口,他不會再執著於此,也不會再有任何奢望。

他早該認清現實了。

一瞬間,茶室的氣氛似乎被冰凍住了。

許久,江慶海用一種懷念的目光看着梁瑞,感慨道:「時間真快,當初那個可憐的孩子,已經長成一個大人了,和他越來越像。」他頓了頓,從旁邊的文件袋裏,拿出一張照片,推到梁瑞的面前,「我覺得,有些事,你也應該知道了。」

「這也是我今天見你的目的。」江慶海慢悠悠的開口。

梁瑞的視線落在那張照片上,照片上是兩個年輕的男人,勾肩搭背的站在一起,對着鏡頭燦爛的笑着,這是張很老舊的照片,邊緣已經泛黃。他看着看着,視線漸漸從疑惑,變為震驚。

「你那時候那麼小,還記得你父親的樣子嗎……」江慶海語氣懷念,「我和你父親梁誠,我們當年,是很好很好的兄弟。」

「你……」梁瑞動了動嘴唇,腦中一片混亂,江慶海和他的父親是認識的……

他從來不知道。

「當年我們白手起家,為了賺錢什麼都做,好不容易開了家公司,眼看着越來越好……但是,因為貪心接手了一批不幹凈的貨,惹上了一些亡命之徒。我因為疏忽被抓住了,那些人威脅要殺了我,為了活命,我出賣了他。」江慶海看着梁瑞,一個字一個字從他口中冷酷的吐出來,「然後,他死了。」

「他並非我所殺,卻是因我而死。」

「這是我這一生最不願意提及的事,我犧牲了我最好兄弟的性命,換來自己現在的一切。」江慶海沉默片刻,語氣低沉,「那段時間,我被愧疚痛苦所折磨,終於下定決心將你領養回來,算作是,對他的一點微不足道的補償吧。」

「補償?」梁瑞嘴唇沒有血色,顫抖了一下。

「我不得不承認,和你父親比起來,我本性更加冷血自私,雖然愧疚難過,但如果再來一次,我大概還是會選擇保全自己吧……但是你父親不一樣,如果是他的話,也許會作出不一樣的選擇。」江慶海自嘲的笑了笑,「從某種程度來說,你還是很像他的,你跟在我的身邊,耳濡目染……但到底,你還是更像他一些,不止長相,性格也很像。」

「你漸漸長大,就像另一個梁誠,活生生的出現在我面前。」

「我每次見到你,都忘不掉當初背叛他的那一幕,這個噩夢死死纏着我不放。」

「後來,當江銘為了你要死要活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那一夜的噩夢並沒有遠去,你代替他來報復我了。」

「你會讓我家破人亡,你會要了我唯一兒子的命,你會讓我失去一切!」

「我說我怕你,是真的。」江慶海說。

江慶海看着梁瑞,那張臉幾乎和梁誠如出一轍的臉,甚至連神情,都那麼相似,似乎正在無聲的嘲笑他,獰笑着和他說,你這個卑鄙無恥忘恩負義的小人,你必將失去一切!不得好死!

這瞬間,江慶海甚至動了殺心,只要殺掉梁瑞,就再也沒有人能來報復他了!江銘就再也不會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了!一切才可以回到正軌。

他的心魔將無處所寄。

一切,都起源於當初那不該有的心軟,像他這樣的人,不該有心軟的時刻。

梁瑞恍恍惚惚的看着江慶海,他好像聽清楚了,又好像沒有聽清楚。

許久,他慘白著臉,喃喃道:「你騙我。」

為了讓他離開江銘,不惜編造出這樣的謊言!

他寧可聽江慶海的指責喝罵,也不想聽他用這樣的語氣,說怕他。

江慶海慢慢的,收回冰冷的目光,他當然不能殺了梁瑞,現在已經不能了……

他把文件袋推到梁瑞面前,「是不是真的,你看看,就都知道了。」

梁瑞盯着文件袋,卻好像裏面裝着的,是某種劇毒,只要一碰,就會徹底毀滅一切。他知道自己不該打開,但是……他的手卻不受控制的將那拿了起來。如果是真的,他怎麼能放棄這樣的真相,他的記憶里,父親母親的模樣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但那溫柔慈愛額目光,卻一直鐫刻在他心底深處,是他捨不得打開的珍藏在心底的珍寶,是他後來一生為之追求的東西……而今天,他就要知道他為什麼會失去了。

文件袋裏是一些文件和信件,有當初成立公司兩人的股權確認書,有梁誠寫給江慶海的信,還有其他零零碎碎的東西……還有,一些照片,其中一張是梁誠抱着一個孩子站在一棟房子前,那是他的家,旁邊那個溫柔的女人,是他的母親。

一瞬間,記憶的閥門似乎被打開了,那些他以為自己遺忘的東西跑了出來。

他的家,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所懷念眷戀,但卻又被殘忍奪去的一切,再次在他的記憶里重生。

而這照片裏面,還有江慶海。

正微笑着站在他父親的身側。

「說起來,這公司,當初也有你父親的一半,但是他死了,自然就全部歸我了。」江慶海面無表情的說着,「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你該得的那部分還給你。」

「我……該得的?」梁瑞輕輕的笑了出來,笑聲隱隱帶着一絲凄厲,他用一種無法言說的目光看着江慶海,「您這樣自私的人,捨得付出這樣的代價,一定是所求不小吧?」

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讓自己依舊穩穩的坐在椅子上,而沒有憤怒的站起來,憤怒的質問。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保持這樣的冷靜,這種時候,任何失態其實都是可以原諒的,但是他就是不想,被面前的男人,當做一個笑話來看,因為他已經像個笑話一樣,活了三十年。

所以哪怕再憤怒痛苦,也要保持冷靜。

江慶海卻意外的搖了搖頭,「你錯了,從你得知真相的這一刻起,我的目的就已經達到了,所以剛才的提議,只是對你的補償。」

「補償?補償!」又是補償!誰稀罕這種補償了!誰要你害死我父母然後收養我了,誰要你奪走我的愛人然後補償我了!你毀掉我的一切再來補償我,這種補償誰稀罕了!梁瑞的指甲幾乎攥進肉里,他卻低低的笑了,「補償的話,這麼多年應該也有利息了吧?」

「你可以全部都拿去。」江慶海淡淡道。

梁瑞的心底似乎流出了黑色的血,為什麼他做出這樣的事,還可以這樣無所謂,為什麼不會痛苦後悔?!梁瑞忽然揚起聲音,露出冰冷的笑意:「這些怎麼夠!我還要江銘,他可是愛我愛的要死呢!我覺得把他作為補償給我,我勉強可以接受!」

生氣吧!憤怒吧!這就是你最害怕恐懼的東西吧!

你付出這麼多,甚至不惜告訴我真相,不就是為了你那唯一寶貴的兒子嗎!

不就是害怕我會傷害他嗎!

江慶海微微動了一下身體,換了個坐姿,用一種無奈的目光看着梁瑞,好像他是個淘氣的孩子,「你不會要的吧。」

「你……說什麼……」梁瑞咬着牙。

「我說,你不會要他了。」江慶海重複了一遍,深深凝視梁瑞,「江銘啊,他可是完全繼承了我的自私自利呢,所以當初才會做出那些錯事,他真的很像我。原本,你就不太想接受他吧,現在你知道了這些,就更不會要他了。這個世界上這麼多優秀的人,以你的條件,想要什麼樣的人不行,為什麼偏偏要他呢?你看到他都會想起不愉快的事吧……我說的對不對。」

「所以你說這話,只不過是想要氣氣我罷了。」江慶海依舊一副心有成竹的模樣,甚至露出一絲很淡的笑意,「拿着你的東西,走的遠遠的,難道不好嗎?」

梁瑞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他的臉綳的緊緊的,似乎只要一鬆開,就會失去所有的力氣……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了。

是的,他大概,沒有辦法再愛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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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不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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