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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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洗好衣服走出水房時,早已過了熄燈時間。快走到宿舍時,見一個人正站在那裡。只看輪廓他也知道那是誰。

「洗好衣服了?」

北平沒說話,走過去只當沒看見容川,從盆里拿出褂子,捏住兩肩把水抖一抖,然後往晾衣繩上一搭。

容川皺眉,運運氣才說:「你輕點,今天連長值夜班。」

此話果然有效,紀北平往後的動作輕柔了許多。容川看著他,想這人總歸還是變了一些,若是以前,他肯定不會這般聽話,依舊我行我素。「紀北平,今天的事作為班長,我確實有些極端了,不該那麼難為你,但我也有苦衷,那些蠟燭頭扔了確實可惜,若是剛來北大荒,還沒通電時,這種錯誤都能記處分的。」

北平冷笑一聲,「你不用裝好人,也不用嚇唬我,現在記我一個處分我也沒意見。從前又不是沒處分過,我還怕了不成。」

容川被他這種態度惹毛,氣道:「難道你就不能說一句軟話么?扔掉蠟燭頭兒你還有理了,你——」

現在,北平一聽見「蠟燭」兩字就想吐,沖容川煩躁地揮一揮手:「還有完沒完了?李容川,你啥時變得這麼磨嘰?我知道你捨不得那幾根蠟燭,你別腦也彆氣,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東西是我扔的,我陪你行嗎?周末我就去縣城,買十根,夠了吧?」

紀北平情緒激動了,容川反而冷靜下來:「周末你去不了縣城。」

「為啥?你關我禁閉了?」

「我關你禁閉幹啥?我是班長又不是連長,哪裡有權利關人禁閉。是明天咱們班要去山上挖石,指導員說要去兩周,咱們班戰鬥力強,回來時正好能趕上秋收,啥也不耽誤。」

紀北平一臉鬱悶,想自己最近是走背運呢。

容川看著他把衣服一件一件晾上,盆里都空了,才說:「我找你還有點別的事。上次,謝謝你救了阿嬌。她都跟我說了。」

紀北平冷哼,顯得不耐煩,「就這事?」

「還有一件。」容川停頓片刻,才問:「張強家到底出什麼事了?是不是張醫生……」記得他們來北大荒前,張醫生就因為在運動中受的那些罪一病不起,每日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均需要人伺候。

明明是醫生,卻治不好自己的病。那種痛,可想而知。

「張叔叔沒了。」良久的沉默后,紀北平才說,「前幾天的事了,家人給強子發了電報,但不讓他回去,說怕影響他在兵團勞動。你也知道,強子來北大荒不容易,若不是我爸四處尋關係,他應該去貴州農村插隊。所以,強子家生怕因家庭成分不好拖累強子,畢竟兵團有工資發,頓頓吃的也比農村好。無論強子怎麼求,他媽死活不讓他回去。說……張叔叔已經下葬了,回來也沒用,還會讓鄰居說閑話,傳出去更不好。」

一提起這事,北平心裡就堵得慌,從兜里掏出一根煙,點了幾次才燃,然後蹲在牆根默默抽起來。從小到大,因脾氣各色,他朋友並不多,之前那些嘍啰不過是看他爸厲害,圍在身邊獻殷勤,只為撈一些好處罷了。真正能談到心坎里的朋友,身邊只有張強一個。

對於容川來說,張醫生不僅是故人也是恩人。所以聽到他去世的消息,容川心裡也是說不出的難受,那麼好的一個人,咋說沒就沒了。

是自然死亡嗎?還是……

他不敢往下想,只能一陣又一陣地嘆氣。「那張強現在咋樣了?通知連長和指導員了嗎?」

紀北平狠狠抽一口煙,火星閃現間,可以看到他面沉似水。「還能怎樣?親爹死了,親兒子都不能回去看,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告訴連長有啥用?他們還能為張強做主咋的?真要是出事,強子只能自己扛。」

誰說不是呢。儘管這一年已不如前些年鬧得厲害,但形勢依舊緊迫壓抑。前幾天回上海奔喪,外婆因幼年時家庭條件好,被冠上資本家小姐的帽子,火化和安葬時,母親和舅舅們都沒敢大聲痛哭,生怕旁人說出閑話。

母親很委屈,說當年抗/美/援/朝時,外婆的父親不惜傾家蕩產為前線戰士捐款捐葯,怎麼到頭來,竟扣上禍國殃民的帽子?他們禍害誰了?當年政/府頒發的義士勳章還完好無損地放在箱子里,難道還那是我家偷來的不成?

「媽,現在只是情況特殊,苦難終會度過去。」容川怕母親氣極傷了身子,蹲在一旁低聲勸道。

母親用手帕抹把淚,哽咽:「是,苦難終會過去,可都這麼多年了,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頭?還有你,當年燈窗用心,苦志勤學,難道就為了去邊疆做一個種地的農民?容川,媽心裡的苦不單為了外婆,還有你跟容慧啊。你們還這樣年輕,未來的路還有那麼長,難道一輩子就這樣虛度了?」

「媽,我們沒有虛度光陰。在北大荒每一天,我都過得很有意義,只是您看不到。」容川拿過手帕,為母親輕輕拭淚,「還有一個多月秋收,我真應該帶您去那裡看看,看我們連隊在春天時種下的麥苗,如今已長成一望無際的麥田,它們可美了,金黃的一片,麥粒熟了就能吃,如果我虛度了光陰,哪裡有這些收穫嘞。說不定您在家裡吃的白面,就是用我的雙手種出來的。我們不單種小麥,還種了玉米黃豆和花生,那些都是收穫。還有容慧,除了平日去紡織廠工作,回家后,也自己補習文化課。所以,您根本不用擔心我們的未來。」

「是啊,媽,無論未來怎樣,咱們一家人只要好好在一起就是了。」容慧也勸道。

安慰好母親,容川卻陷入沉思,那一夜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自己的未來,想家人的未來。雖然對母親說自己沒有虛度光陰,但種地畢竟不是自己所期望要過的那種生活。他還是想當飛行員,想去廣闊的藍天上去看一看。

再聯想到張強,雖然兩人不熟,但畢竟長在一個大院。記得小時候,張強說過要與他父親一樣,做一名救死扶傷的醫生。儘管過去很多年,但容川仍記得張強說出那番話志氣沖雲霄的樣子。

他那麼崇拜自己的父親,以他為榮,以他為傲,而這盞明燈卻突然在張強最需要指引方向的時候熄滅,那種痛,那種苦,外人如何能知。

張強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大的17歲,小的14歲,比容慧還小。對於一個失去頂樑柱的家庭,容川深切體會過那種艱辛於無奈。他嘴巴笨,不知怎麼去安慰張強,只能對紀北平說:「如果以後強子有什麼困難,你就告訴我,能幫的我絕對幫,不會含糊。」

北平把煙頭一扔,起身看著他,冷笑道:「算了吧,幾個蠟燭頭還不夠你忙活的,哪裡還有時間照顧張強?」

「不管你信不信,我這顆心是火熱的,是發自肺腑的!」北平想走,容川伸手攔住他:「紀北平,無論之前我倆相處的如何,但在張強這件事上,我與你的立場是一樣的。張醫生死了,我的心情同樣沉重,這麼艱難的時刻,我們應該一起幫助強子,不是嗎?」

「是個屁!少跟我這兒唧唧歪哇的。強子是我兄弟,跟你沒關係!有這功夫,不如去管好董力生的嘴,告訴你,若不是今天勞動割傷了手指,我絕對打死丫的!今天,我把狠話撂這兒,如果再讓我聽到他侮辱張醫生,侮辱強子,就是連長拿槍對著我腦袋,我也絕對一拳揍死他!」打掉容川的手,北平推門回了宿舍。

其實他毫無困意,胸口上壓的塊大石頭,隨著夜色漸濃,彷彿也越來越沉。

下鋪,容川也睡不著,腦子亂亂的。望著窗外沉沉的黑夜,想起張醫生那慈祥的臉龐,眼中一陣刺痛。

對於一些人來說,這註定是一個無法入眠的長夜。

女生宿舍。

「阿嬌,你睡了嗎?」

王嬌將手電筒熄滅,從軍用毛毯里探出頭,看著被月光染亮一側臉頰的李永玲,「沒呢,啥事?去廁所?」

「不是。」李永玲笑笑,剛說一句:「我……」只聽對面那條通鋪上,班長張小可質問一聲:「誰說話呢?不知道熄燈了?想罰工資還是想罰去掃廁所?」

王嬌和李永玲忙把腦袋塞回毛毯。

過了一會兒,聽見對面想起微微的鼾聲,兩人才有把腦袋伸出來。這個屋裡,只有張小可睡覺打呼嚕。

生怕影響其他人睡覺,王嬌示意李永玲跟自己躺在一個枕頭上。兩人側身,面對面躺好,傻乎乎地嘿嘿偷笑兩聲,李永玲才低聲說:「阿嬌,你覺得紀北平那人咋樣?」

王嬌微怔,「問他幹啥?」

「哎呀,你說說嘛,對這個人的看法。」

「沒啥看法。」王嬌撇撇嘴,不大願意評論,腦海里又想起剛才他在垃圾桶前大發脾氣的樣子,說急眼就急眼,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丁點委屈受不得。

「可我覺得他那人挺好。」

「哪裡好?」王嬌湊近一些。

李永玲沉默一瞬才道:「以前,聽其他知青說起他,以為這人是多麼囂張跋扈不通情理,可住在一個連隊才發現,他那人很有愛心。先不說上次他在樹林子里救了你,前幾天春生的腳被馬蜂蟄傷這事你知道吧?當時挺嚴重的,腫起一個大包,紀北平看見了,二話不說背起春生就往拖拉機那兒跑,那樣子……」

「那樣子咋樣?」

李永玲莞爾一笑,「那樣子特別瀟洒,特別帶勁!」

噢?王嬌笑了,她什麼都聽明白了。「永玲,你喜歡……他?」

「嗯。」話音未落,永玲忙用雙手捂住臉。王嬌把她的手掰開,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喜歡不是可恥的事,大膽一些,李永玲同志。」

「可我覺得自己思想骯髒,怎麼能喜歡上一個男知青?我應該為革/命奉獻青春,在勞動中揮灑汗水。我應該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到學習農業知識上,為祖國做貢獻!怎麼,怎麼能夠放在他那裡……」永玲很苦惱,開始痛苦地自責。「有惡魔住進我的心裡,一定是的!」

王嬌拚命忍住笑,清咳兩聲才一本正經地對李永玲訓導道:「不是惡魔的錯,你是一個正常的女人,二十歲的年紀喜歡上一個男人很正常。況且,正如你所說,這個男人外冷內熱,你看到了他獨特的閃光點,知道那是什麼嗎?那就是愛情。」

「哎呀媽!」李永玲再次用手捂住臉。

愛情,殺了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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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獻給七零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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