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遇君時採擷(上)

第二章 遇君時採擷(上)

那一日,建康城的街道上是鋪天蓋地的紅色,耀眼得刺目,喜慶得慘淡。三書六禮,滿座高朋;鮮衣怒馬,燕爾新婚。蕭昭業靜靜地站在建成的南郡王府門前,整張臉上洋溢着溫和的笑意——除卻那雙眸,朦朧得如同秋晨的霧氣,恍若隔世之感。火紅的轎簾掀動,他微笑地迎了上去;行禮的高喝響起,他默契地跪拜下去;熱鬧的祝賀襲來,他恭敬地致上謝意。他只覺得,奉茶時,母妃望向自己的眼神是憐憫的;觥籌間,親友接踵而至的笑容是憐憫的;門庭外,百姓駐足觀望的興緻是憐憫的??就連站在自己身側,紅綢蓋頭,不發一語的女人,她身上散發出來淡淡的暖香也是憐憫的。這是一種完全不同於記憶中那個女子的香味,甘甜中帶着一絲張揚,融在這鮮艷的紅之中,不復柔情。記憶中的那女子,深宅中的伶俜無依,涼瓦下的煢煢孑立,然燕侶鶯儔,一別幽幽。

議親至今,已一年有餘。然蕭昭業始終未曾見過自己名義上的未婚妻——直到,她成為自己的王妃。何婧英,驍騎將軍何戢之女,賢德淑質,才貌俱佳。這便是蕭昭業對她全部的了解,一個名字,一個身份,兩句評價。

溫暖的室內靜得只剩下男子一步步靠近的腳步聲。挑開蓋頭的剎那,注視着蕭昭業的是一雙靈動的眸子,清澈得容不下任何雜質,讓他有着瞬間的晃神。誠然,那張面龐擁有的是無可挑剔的美麗,然而明眸善睞,令螓首蛾眉、柔荑凝脂齊齊失色。那雙眸,沒有歷經滄桑的警覺,沒有看遍冷暖的深邃,卻有一種力量,在對視間彷彿能看透你的心般,令蕭昭業微微打顫,急急跳轉視線,避開這種奇怪的感覺。慢慢坐在女子身邊的卧榻上,方才那一眼的晃神似乎仍在發揮着效力,讓蕭昭業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便是南郡王爺,當今皇上的嫡孫?」

他們之間的第一句話,是那銀鈴般的嗓音。

蕭昭業愣了愣,點點頭。

「哧??那怎會是這副溫吞模樣?」她忍不住笑出聲來,眸子閃動着明亮的光彩,「我姓何,名婧英,小字嫤奴。」

「你??」

蕭昭業被一激,立時蹙起眉。何婧英倒不在意這些,自顧自地站起身,走到桌邊,揀了些糕點、桂圓吃着。

「稚氣未脫——」蕭昭業腦海中冒出這樣的想法。一時竟忘記自己比眼前的少女還小了數月。

「吃么?」何婧英回過頭,伸出掌心的幾枚棗子,見蕭昭業不作反應,她嘴角一揚,「是了,你們晚宴用得倒是盡興,只苦了我,關在這小小房間內,寸步難行。」

蕭昭業曾在腦海中無數次想像過自己未來的妻子,是像嬸娘那般語笑嫣然,是如采睫那樣楚楚可憐,還是如這宮中的萬千女子一般泯然眾人。但無論是哪種,他都已經做好準備接納她,努力讓自己愛上這個素未謀面的女子。正如王儉所言,無嫡的何家不會成為自己的威脅,而這佔據着王妃之位的女人則會成為自己相伴一生的枕邊人,這是蕭昭業懶怠抗拒的命運。

只是——他從未想過,自己的王妃竟有着少不經事的孩童心性。

想到這裏,蕭昭業自嘲地笑了笑,站起身來問道,「王妃可還需要旁的吃食?本王著人送來。」

「不必了。」何婧英忙不迭地往櫻桃小口中塞著各色糕點,一時噎住了,捶著胸口方緩過來。

「方才,王妃提到自己小字『嫤奴』,我便喚你阿奴可好?」

聞言,何婧英咀嚼的動作一滯,順手拿起桌上的小杯,將其中的液體送入唇間。

「啊??咳咳,好辣。」她吐著舌頭,嘶嘶抽氣,「我竟忘了,合歡酒也是酒。」

只怕就是「白開水」三字從她口中吐出也不會像現在這般波瀾不驚。蕭昭業無奈地笑笑,辭別道:

「既如此,王妃好生休息。」

******************************

生活並沒有什麼不同,除了偶爾在下人口中聽見「王妃今日隨太子妃拜佛去了」這樣的消息,偌大院落中無意的碰面,以及少之又少共進的晚餐,蕭昭業幾乎要忘記了自己是一個有妻室的人。他不斷告訴自己,這是在等待,等待王妃長大的那一天。只是不願承認心底那一絲慶幸與逃避。他暗自滿意著現在的狀態——在祖父對自己日重的期許下,開始參政執事,漸漸積蓄著勢力;在自己刻意表現出的若即若離的態度下,父王不曾真正對母妃家族下手;在新王妃日日開懷的笑聲下,朝廷市井之中皆傳揚南郡王府琴瑟和諧??他想着,很快,待自己的勢力在朝堂上日漸增長,便能護母妃周全,保護重要的人——只是,那樣的人,自失去后,還有誰呢?

他也曾捫心自問,是否對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過於淡漠;也曾輾轉反側,是否該淡忘往事專心經營這段婚姻;也曾左支右絀,是否應在權力遊戲外為自己覓一處溫柔鄉??只是,他還沒來得及想清楚這是是非非,那一日,王妃竟主動找上門來。

「參見王爺。」由婢女領着進門的何婧英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

「免禮。」蕭昭業望向來人,正對上那清麗的容顏,「王妃此行所為何事?」

「回王爺,」儘管禮數周全,她燦爛的笑容昭示著稚兒心性,「明日臣妾想出城一趟,母妃教導過臣妾,此事須得王爺手令,故而臣妾前來求取。」

「出城?所為何事?」

「左右不過是賞春踏青、散心遊玩罷了。整日拘在王府中,也頗為無趣。」何婧英嬌唇微撅,一副憋悶的可憐相。

「這??」蕭昭業眉頭微蹙,回想起城外一夥匪患佔山作亂數月,朝廷多次圍剿皆是無功而返。

「罷了,明日本王亦無要事,便陪你出城賞玩罷。」

「王爺?」何婧英眸間閃過一絲猶疑,「何必勞駕王爺,臣妾自行前往便可。」

「你有所不知,近來城外匪患猖獗,出城當十分謹慎。」

「臣妾自會帶上侍衛丫鬟,王爺不必憂心。」

「怎麼?你是不願我同行?」蕭昭業懷疑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方才不察,她神色匆匆、目光閃爍,似是在掩飾着什麼。

「自然不是。」何婧英一口否認,隨即上前幾步,怯生生地低聲說,「咱倆不是還不熟悉嘛,一起出去多憋屈啊。」

「哈哈哈!」蕭昭業聞言大笑,「如此我更應陪同王妃前往了。明日巳時,我自會遣人備好車馬。」

******************************

第二日,春光旖旎,確是出行的好日子。二人同乘一車,除了尋常寒暄,竟尋不出旁的話頭,車廂一時陷入沉寂,幸而市井街道的繁華喧鬧讓氣氛不至於太過尷尬。車行至郊外,路愈漸崎嶇,車廂里更是靜得只剩下轆轆輪聲。本是踏青之行,可奈何車簾隨着顛簸而晃動不止,卻始終無人將它掀起,一賞春色。就這樣默默無言行了一段路途,何婧英突然發話:

「王爺,妾身有些口渴了。可否尋個茶肆歇息片刻?」

蕭昭業命人在路邊一茶寮停下。這荒郊野地的茶寮露天而設,一面高懸的「茶」字旗和臨時搭起的灰布棚子便是所謂店面。何婧英倒也不挑揀,下了車徑直走進棚中坐下了。

「小二哥,五壺茶。」何婧英發話的同時招招手,示意穿着便服的侍從在鄰桌坐下。

面對侍從們投來的詢問的目光,蕭昭業微微點頭,隨即大邁步走上前去,與何婧英同席。

一杯熱茶緩緩滑入嗓眼,何婧英眼珠一轉,方欲說些什麼。這時,兩個男人高聲攀談著走進涼棚,二人皆短衣荷薪,一副地道的農人打扮。

「方才那外鄉人着實可笑,南郡王娶親之事在建康城傳得沸沸揚揚,聽了這消息,焉有不信之理?可笑!可笑!」當先那短髯男子將柴火撂在地上,粗著嗓子笑道。

「程兄說得有理,哈哈!只是愚弟聽聞,這南郡王妃乃是前朝山陰公主之女。山陰公主孟浪之名可是世人皆知啊,養的面首個個都是容貌俊美的男子。」後頭跟隨的高個男子說道。

「這便是你有所不知了。」短髯男子頗為得意地說,「這南郡王妃乃是庶出,非山陰公主親生。」

「即便如此,這言傳身教??哈哈哈!」

男子粗鄙的笑聲傳入蕭昭業耳中,他眉頭微蹙,看侍從們個個斂聲閉氣地望向自己,只待一聲令下便要將這兩個造謠生事之徒拿下。蕭昭業回頭看向身旁的女子,只見她低着頭,輕輕轉動着手中的茶杯。

「王??」蕭昭業喊出口方覺不妥,記起洞房之夜的交談,他輕聲喚道,「阿奴?」

話音未落,她握住茶杯的手輕顫,一滴晶瑩的淚水直直落入杯中,餘下的茶水立時盪開漣漪。

他心下不忍,緩緩搭上女子的肩膀,輕聲說道,「鄉野村夫,言出不遜,你不必放在心上。將那二人捉拿問罪便是!」

「不??不要。」她忙抬起頭,嬌俏的臉龐泛起紅暈,梨花帶雨。

「可他二人??」

「走??我們走好不好?我們回去??」她突然抬眸望向他,近乎哀求。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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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簫吟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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