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餘孽何聊生

第十五章 餘孽何聊生

層層海浪拍擊著岸邊的礁石,白色的水珠四下飛濺。

白髮蒼蒼的葉夢鼎靜靜地佇立在平石灘頭,身後楊守明和葉應武一左一右,或是持刀或是拄劍。趙都頭帶著那幾十騎兵在灘頭上漫無目的的來回奔走,百戰餘生的數百精銳已經佔據了平石灘頭後面的兩座山丘,巨大的守城床子弩也費盡千辛拉到了山丘上,「宋」字大旗就在山上山下獵獵舞動著。

架勢算是擺了個十足。

但是一直在海天之間不斷游弋的那幾條海船卻絲毫沒有進攻的意思,甚至不想往前試探。

葉夢鼎眯著眼,就這樣靜靜站著,腳下的沙子十分濕滑,前日的瓢潑暴雨將血戰後的痕迹全部沖刷,如果不是那些依舊散落在灘頭的兵刃,任誰都無法想象曾經有一股兇悍的海寇在這個灘頭,在那兩座山丘上下,和官軍有過好幾場驚天動地的血戰。

一條小船緩緩地從天邊駛來,因為打著一面很大的白旗,弓弩都已經抬起來的士卒們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葉夢鼎沒有絲毫的表示,彷彿早就已經料到了這個結局。

對於這些海寇來說,趕在南宋強大的水師忍無可忍前來圍剿之前投降,是唯一的選擇,畢竟一旦他們離開海岸,破舊的海船上所能夠承載的食物淡水根本難以支撐他們遁入遠海。

「岸上的諸位大宋官爺,某們的頭兒想要和諸位官爺到近海一晤,不知官爺們可否賞臉?」一個大嗓門海寇扯著嗓子喊道。

「某這裡有沒有船隻,安能出海?」趙都頭遠遠的聽見了,急忙下馬,冷聲喝道。

不過已經知道些內情的葉應武和楊守明都沒有出聲,只是細細的打量著那條小船,卻也看不出來什麼詐降的痕迹,畢竟海寇就那有數的千餘人,留在船上的想必也是一些老弱之輩,或許他們拿準了葉夢鼎想要早早平定此次禍亂的心態,所以才出面乞降以求博得個善終。

葉夢鼎眉頭一皺,擺了擺手:「船隻,倒還不是什麼難事。」

文天祥和楊寶並肩而來,兩個人的靴子踩在濕滑的沙子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如果在平時定然不會有人在意,但是此時正是一片寂靜,除了的海浪聲之外,所有人都是沉默,甚至就連士卒呼吸的聲音都能聽見。

「宋瑞來得正好。」葉夢鼎微微頷首,看向左手一側,幾條體型不小的漁船緩緩轉過山丘,從陰影中駛出,劈波而來,上面站滿了荷甲的士卒和嚴陣以待的弓弩手,領著這小小船隊的正是牛都頭。從這架勢上來看顯然是早有準備。

葉夢鼎讚賞的看了文天祥一眼,對於這個晚輩的欣賞之意更重三分:「諸位誰敢同老夫前去走一遭?」

包括文天祥在內都是一怔,沒有想到這個已經快到古稀之年的老者竟然要以身涉險。葉應武急忙攔住便宜爹爹,這老爹膽略是有了,可是有時候又有些太衝動,竟然還像年輕人一樣。

「葉相公,晚輩走一遭即可,相公年事已高,不應再為此等小事再行操勞。不過是些海寇餘孽,當不得相公大駕。」文天祥也是拱手說道,言語當中已經有些急迫。

「孩兒不才,願同師兄前去。」葉應武感激地看著文天祥跳出來,急忙接過話頭請令。

楊守明也是向前邁出一步,拱手彎腰,雖不言語,但是什麼意思已然明了。葉夢鼎皺了皺眉,嘆息一聲:「也罷,老夫前去卻也是身份高了點兒,隨了你們三個吧。有時候到真的希望能夠年輕一些呢。」

「遵令!」三人同時應道,不再多說什麼。誰都知道當老人回憶起年輕時候的風光時,最好不要去打擾。

看著三個人三步並作兩步已經上了漁船,葉夢鼎長嘆一聲,身體微微一晃,如果不是葉傑眼疾手快上來攙住,這個操勞擔心了多日的老者恐怕就要摔倒了。

「相公,我們還是找個舒適的地方暫且歇歇吧,您已經好些天沒有睡好吃好了,這樣下去身體就垮了。」葉傑關心的看著臉色並不紅潤的蒼髮老者,心中莫名的一痛。

葉夢鼎緩緩的坐進幾名士卒搬過來的椅子上,輕聲說道:「不,老夫要看著他們幾個回來,要看著此間事了,否則如何向聖人和此間百姓交待?」

老人的聲音雖然低沉,雖然柔和,卻隱隱約約帶著不可抗拒之勢。

葉傑嘆息一聲,知道自家相公倔強脾氣犯了,幾頭牛都拉不回來,也只能由他去了。不過轉念一想,家中大衙內為人溫和善良怎麼看都更像夫人一些,倒是二衙內倔強跋扈,和自家相公年輕的時候很是相像呢,嗯,不對,即使是年事已高,自家相公依然是寧折不彎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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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小船從遠處飄飄搖搖而來,和那些並不算高大的漁船相比也相形見絀。一個放在人群中絕對不起眼的灰袍男子靜靜地佇立在小船的前端,負手遠眺,似乎沒有將近在咫尺的對手放在眼裡。他身後只跟著兩名撐船的海寇,這兩名海寇都是低著頭,不斷的發抖,顯然害怕那些箭矢一不留神就扎在自己身上。

「兩相對比,立見高下。」葉應武沒頭沒腦的嘟囔了一句,站在他左右的楊守明和文天祥都是一怔,旋即細細打量來者之後,都收起了心中僅有的一絲輕敵之心。

當世雖然重文輕武,士大夫在武將面前總是不由自主的氣高三分,但是真正拉到戰場上之後,往往嚇得屁滾尿流的也是這些口號整天介喊得震天動地的士大夫,而眼前這個看上起並不出眾、士子打扮的灰袍男子,卻是鎮定異常,或是經歷過太多的槍林箭雨,或是此人真的是膽略超人之輩。

楊守明下意識的按住腰間刀柄,剛想要開口喝問來人,卻被葉應武伸手攔住了,文天祥沒有說什麼,只是和葉應武一起饒有興緻的看著那條小舟,彷彿是獵人在打量自己的獵物。

灰袍男子漫不經心的將目光收了回來,此人看上去已是中年,臉上刻滿了海風和歲月留下的痕迹,身形雖然有些瘦削,但是絲毫不減沉穩之氣,腰間懸著一方明晃晃的白玉,和那清瘦的面容兩相呼應,怎麼看都不像是賊窩裡面的人。

「張麻子手下師爺,賤民李嘆見過諸位官爺,不知諸位如何稱呼?」灰袍男子看著越來越近的船頭三人,心中也是暗暗驚訝,或許那個一身鎧甲的武人尚且平庸,站在中間和另一側的兩人卻絕對不能小覷,但憑眼眸中射出的那縷縷異樣的光彩以及淡然而不是英氣的站姿,便可以看出氣度的不凡。

葉應武很沒有風度的蹲下身子,這樣剛剛好和林嘆等高:「李師爺看上去倒是文質彬彬像個讀書人,怎麼會和張麻子還有那些海寇攪和在一起,為禍一方呢?」

「這邊是官爺的待客之道么?」看著那張湊過來的頗有英氣的臉,李嘆皺了皺眉,此人舉止雖然不合禮法,卻當真不可等閑視之,「不應先請某等上船去嗎?」

葉應武熟練的翻了翻白眼,然後伸出手去拉了李嘆一把,將這個來歷不明、言談舉止甚是奇怪的師爺拉上船,然後指了指不遠處的海面讓那兩名都快嚇破了膽的海寇遠遠地跟著。

又重新將這個雖然外表有些狼狽,但是目光依然炯炯有神的師爺打量一番,葉應武淡然說道:「在下葉應武,表字遠烈,添為慶元府都頭。這位文士是我軍中司馬文天祥字宋瑞,這位將領是慶元府楊提轄。敢問師爺來此為何事?」

李嘆輕聲笑道:「葉衙內,大名遠揚,慈溪一戰,拜你所賜,張麻子一生打拚的老底都賠光了,就連自己也賠進去了,當真是少年英雄。楊提轄,在這平石灘頭,流的血、吃的虧,卻也不少呢,草民添為師爺,沒少和諸位在幕後交鋒,只不過敗了罷了。」

「哪兒來的這麼多廢話!」楊守明絲毫不吃文縐縐的這一套,眉毛一豎,眼睛一瞪,「唰」的一聲脆響,佩刀早已拔出數寸,反射出耀眼的光亮,「剛才衙內所問,為何拖延不答?!」

李嘆笑了笑,並沒有害怕:「草民不過是一個落第秀才,疏淺學識不為朝廷所用,本欲投海明志,可那張麻子恰巧路過,救下草民一條賤命,草民感謝於他,這些年出謀劃策倒也不少,每每挽救張麻子於敗軍之際,算是還了這個恩情。先來某等不過是張麻子死後的小小餘孽罷了,還真的翻不起來多大的浪頭,只不過想要憑著這剩下的幾條殘破海船,還有那百餘名精通控船技巧的兵卒,換個饒恕罪名的出路罷了,不知諸位官爺以為如何?」

包括葉應武在內,三人都是一驚。談判是見過,但是沒有見過這樣的,上來就先貶低自己,而且將手中的底牌明碼標價,直接亮了出來,根本不考慮雙方扯皮和討價還價的可能。李嘆這一手,著實撼動了葉應武等人的陣腳,楊守明畢竟是個浴血廝殺漢,此等勾心鬥角相互噴口水的事情還真有些干不來,當下就下意識的看向身邊的兩人。

而李嘆也注意到了這一個小小細節,嘴角不經意的翹起一絲笑容,知道已經有一個對手撐不住了,不過又旋即謹慎起來,畢竟剩下的這兩個看起來更棘手一些,那葉衙內行為舉止都有些怪異,站在一旁的文天祥更是一直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

「諸位官爺······」李嘆輕聲說道,嚇得楊守明險些跳起來。

葉應武再一次翻了翻白眼,身邊這傢伙打仗是個能手,談判這事還得自己親力親為。當下也不再猶豫,一屁股坐在船舷上,二郎腿一翹,微微笑著說道:

「某想問,李師爺所求為何?難道只為這項上首級得以保全嗎?若是如此,你們本來只是從賊之罪,就連慈溪城下的俘虜爹爹都放掉了,更何況你們······若是想憑藉著這區區幾條海船便換來些許富貴,某那麼多浴血拚殺的弟兄們怕是不允!」

話說到最後,已經是語氣昂然,楊守明和周圍的士卒們眼睛中都射出仇視的光芒,畢竟朝廷的獎賞是有限的,多出來一幫子人來分獎賞是他們絕對不允許的。

「衙內,和他們廢什麼話,直接砍了算了!」楊守明大大咧咧的說道,他早看這個師爺不順眼了,再加上想起來身後平石灘頭戰死的那麼多的袍澤,要不是知道這是在談判,刀子估計早就抽出來了。

葉應武頗有深意的看了李嘆一眼,待價而沽,也是時候亮出你真正的底牌了。

李嘆似乎明白這一點兒,從懷中拿出一塊絹布,遞給葉應武,上面細細密密的記載這張麻子所藏的金銀財寶數目和在大海上幾個島嶼的藏寶地點。這彷彿是燙手的山芋,嚇得葉應武差點兒將這塊價值連城的絹布扔掉。不過好在楊提轄等人雖然就在左近,卻都是寫不識字的大老粗,唯一認字而且學富五車的文天祥還是自己人,此時正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似乎很在意自己下一步會怎麼樣。

咬了咬牙,葉應武重新打量著這個從海裡面冒出來的師爺,笑著說道:「天南海北,走到哪裡都出英傑,某倒是小看了天下豪傑的本領才能。這樣也罷,這交情算是有了,可是這東西一時間卻也難以獲得,某不如要一些有用的。」

明白葉應武什麼意思,李嘆當下里單膝跪地,朗聲說道:「請衙內放心,今日活命放縱之恩著實難報,以後但有差遣,可派人到海上東極島,聯絡方式已在那絹布上,某等若尚且倖存,自當肝腦塗地以報衙內。」

話音已落,葉應武滿意的點了點頭,這是一筆意外之財,以後要是真的想要私下裡暗地的干一些事情,總歸還是要依靠這筆錢財的。文天祥依舊默不作聲,而楊守明似乎明白了什麼,但知道自己不應該摻和進去,有些事情不是自己小小的提轄所能夠涉及的,這後面動不動就會涉及到廟堂上的明爭暗鬥和江湖上的快意恩仇,所以楊守明索性很聰明的裝傻充愣,看著遠方海天之間的遼闊美景。

「縱虎歸山嗎?」目送李嘆心滿意足登上小舟,文天祥站在葉應武的身邊,話音很輕,楊守明等人根本聽不清楚,「你知道此人實力手腕的確非同常人,豈能輕易掌控。」

「不是為了掌控他,一個空頭許諾尚且代表不了什麼,從此人的行為舉止上已經可以看出,家國存亡的精神已經難以對他有什麼作用,以後必須要找個機會用利益死死地拴住他。在這諸國紛爭之世,留一條退路,不更好么?」葉應武悶悶的回答,心中也知道自己這或許是養虎為患,但總是期望著什麼。

期望著這亂世當中,真的有那麼一些人,知道他想要幹什麼,知道他想要做什麼,然後跟著他,挽回那東南天傾。

「賢弟想成為一個梟雄?」文天祥鄭重地看向葉應武,目光之中充斥著複雜的神情。

文天祥在整個歷史上的表現已經毫無疑問的表明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宋忠臣,之不過葉應武還有些拿不準的是,這位名揚千古的忠臣,心中真正忠於的,是這個已經日落西山的大宋,還是半壁江山生死垂危的華夏民族?

一時間吃不透文天祥這個不凡的人物,葉應武也不敢真的把話說的死了,否則說錯了話,到時候就真的難以周旋兩人的關係。

皺了皺眉,迎風佇立的少年苦笑道:「某成為什麼,不是自己所能夠決定的,家國社稷正值風雨飄搖之際,人命賤若螻蟻,又安能決斷自己的方向?」

文天祥沒有回答,而是抬起頭來看向遠方,那幾艘海船已經揚起風帆,緩緩的離開視野。似乎也意識到葉應武有些搪塞,文天祥臉上並沒有流露出慍色,一如既往的面冷如水,除了葉應武之外,楊守明等人都不敢湊上前來。

而就在他們身後百丈遠的海灘上,白髮蒼蒼的老人同樣也在靜靜看著遠去的海船,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一絲擔憂,但又隨即被微笑所取代,忍不住自嘲兩聲,孩子長大了,自己還是那麼不放心嗎?

葉傑遲疑片刻之後,輕聲說道:「相公,衙內所行,可是縱敵啊,有此一出,不知朝野上下又將如何看待,怕會對相公不利。」

葉夢鼎擺了擺手:「老夫這把老骨頭了,難道還怕什麼流言蜚語不成。利或不利,能耐我何?海寇欲去,我等難不成還能下海阻攔?只是這海寇當中倒也還真有奇人,竟懂得將自己的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反倒從我們這裡換來些有用的東西之後,再揚長而去。想必幾年之後,此人不為當世之英傑,必為亂世之梟雄!」

葉傑一怔,環顧四周,好在無人注意到此等驚人的評語,方才疑惑著說道:「當下朝堂雖然偏居一隅,但是畢竟擁兵數十萬,屢屢擊退北方之敵,何來亂世之說?相公怕是危言聳聽了······」

「且看看吧,大宋,且不說是否金玉其外,卻已是敗絮其中了。」葉夢鼎喃喃自語,彷彿和那遠方的海天對話似的。

難道賈似道把握著朝政大權,自己便看不穿著層層迷霧下的本質嗎?北方一個又一個的強國不斷雄起,而這一江之隔的大宋,卻又是怎一番醉生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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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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