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 如昔

260 如昔

她將一壺酒都灑入了黃土之中,跪坐在青冢前,將重陽糕一一擺開在他面前。

「王孫,有多久沒來看你了,你可會怨我嗎?」

他沉默地站在她身後,看着她虔誠地與空氣對話,與以前的每一次一樣。

時間可以讓流血的傷口癒合,也讓唾手可得的幸福在眼前溜走。

它能成全一切,也能毀滅一切。

這些年來,他南征北戰,宦海沉浮,也算是看慣了榮辱,歷經了世事。通曉人情,世故練達之後,想要秉承初心,實在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可每每像現在這樣靜靜地望着她,總讓他覺得他不是一個被世事折磨而歷盡滄桑的男人,那沉寂已久的血脈又開始重新涌動,那凝結的血液溫熱后似乎又能重新開出一片繁花來。

他心中的那個如昔少年又一次被她喚醒了,那個凝結着他心中所有美好與勇氣少年,他沉寂了這些年,終於睜開了如星河般清澈的眼眸。他抖了抖滿身的灰塵,拂去沉澱在肩頭的枯葉,抬眸淺笑,再次在他的體內活了過來。

他的嘴角也不禁跟着淺笑,可那笑容卻透著滄桑與苦澀。

他的眼眸從面前的女子身上慢慢移開,幽幽地望着那已經開滿綠茵繁花的青冢。

他心中那個少年目光虔誠,正襟危坐,已替他開口。

」她是如此喜歡你,若是你泉下有知,也請你護着她些吧。」

「你在想什麼?」

他的思緒被打斷了,回眸間見她不知何時已經起身,一雙清澈如秋月清潭的眸子打量著自己。

「我在想,一罈子的好酒,你竟真的一滴都不留給我。」他揶揄一笑,將心中的少年藏起,不叫她察覺絲毫:「要說的話可都跟他說完了?」

「嗯。」她乖巧地點了點頭,走到他身邊來挽起他的手臂,卻又回過頭去依依不捨地望了望那寂寂青冢。

「他一個人在此處,定是非常寂寞吧。他本是那樣貪戀熱鬧與繁華的一個人……」

「人生在世,很多事都身不由己。總有一日,你我也會如此。」他順着她的目光望向那青冢,目光幽幽出神許久,方才回過眸來望向身邊的女子,溫暖地一笑。

「不過你不必擔憂,不管以後我們去哪,我都會守着你。」

李鸞覺得心中一股暖流涌動,不自禁將身體靠近他的懷中去,雙手緊緊挽着他的手臂。

他們終究告別青冢,相攜向在湖邊悠閑吃草的馬兒而去。

她已經不是小女孩了,如今他在身面前,那種年少是怦然心動的喜不自勝,已變成了一種心緒寧靜的從容。她抬首望向夕陽燃燒的盡頭,雁群劃過長空向著天空的盡頭飛去。她本是遺世孤鸞,是沒有寄居之地的候鳥。然而此刻她的心中不再彷徨無措,也不再絕望孤寂。

她不禁偷偷抬起頭來望向身邊的人,他溫柔的眸子被夕陽染成了一片金色湖泊,溫暖又寧靜的光芒讓她移不開視線。

若她是一隻落單的候鳥,她已經遇見她窮盡一生,想要尋找的棲息之所。

她獨自沉浸在幸福的里,卻沒有發覺他一路上都若有所思。

「小鸞……」

他突然開口,引得她不禁抬起頭來望向他的眼眸。

「我們成親吧。」

她不禁一怔,望着他夕陽之下的寧靜的眼眸,不覺像是在逗她。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面頰被夕陽的光芒灼得通紅,慌忙地低下頭去,避開了他那善於蠱惑人心的目光。

沉默稍許,她又聽見他輕聲在耳邊道了一句:「你不想嫁給我嗎?」

那聲音和著河川上的清風,宛如一道悠揚的曲調,令她原本寧靜的心緒又悸動起來。

「不……不是的……」她倉促開口,恍然抬眸間見他正顰眉望着自己一臉的局促,許多話湧上喉頭,卻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的目光依舊寧靜,卻透出一絲淡淡地氣餒,幽幽開口:「我從沒想過,與我成親這件事,也能讓你如此為難。」

她心中一揪,慌不擇路便解釋:「我年紀大了,你忽然說成親什麼的……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年紀大了……倒是一個不錯的借口」未想到他竟忽然停住了腳步,鄭重卻又帶着一絲戲謔的意味,靜靜地望着她的眼眸,顰眉道「莫非你以為,我就這樣看着你無名無分地跟着我嗎?」

「我只是覺得,現下這樣就很好了……」她明顯感覺到了他的懊惱,不禁側身向他身邊湊了湊,勾起小指拽了拽他的衣角:「也許是我想的不夠長遠,你說起的又太突然……你許我一些時間想想可好?」

她急切又嬌憨的模樣讓他只好乖乖束手就擒,沉默地望着她良久,終於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你說的對,嫁娶是人生大事,你確實要好好考慮。」

說罷,他佯裝生氣,自顧自離去。

李鸞在原地愣了片刻,慌忙回過頭追了上去。

夕陽下的湖邊,只見那女子雀躍的靈動身影一路緊追男子離去的步伐,一路上銀鈴般的聲音親昵地呼喊著男子的名諱。

「阿青……阿青……」

終於她追上了他,踮起腳尖縱深一躍,便跳上了男子堅實的脊背。

男子雖沒有回頭,卻牢牢地接住了她的身體,嘴角露出一抹難以察覺的溫馨笑意。

那兩個身影,竟這樣一步一步,漸漸遠離,消失在夕陽似火的餘暉盡處。

「陛下……」

蔥蘢樹影后的不為人察覺之處,一雙眸子驟然收回了目光。身後有人趕忙遞上披風來,披在他的肩膀上。

「起風了……」

男人的眼眸有一絲黯然,抬手系好胸口的系帶,絕然轉身向身後的馬車而去。

「回宮吧。」

「諾。」

灞川之上,秋風瑟瑟。遙望遠處星火閃爍,如湛夜星色隕落。

這樣的夜裏,整座長安城像一條喧鬧的河流,江聲推月,燈火闌珊,美不勝收。

「長安城到底是長安城,戶戶張燈結綵,不過一個小小的重陽節,便可熱鬧至此。」年輕男子倚在欄桿上,望着灞川盡頭的秋月,抬手將手邊的菊花酒一飲而盡。

「霍將軍看不慣的事情還真多,自是因為國家安定、百姓富足,這樣小小的節慶才會如此的熱鬧。」身邊的女子蹲下身去,掬一把秋水,又抬手灑向川流不息的河水當中去:「你不喜歡逛街會,又不喜歡答燈謎,約我出來就是到這河川上吹冷風的。」

「郡主何時如此少女心性了?」

話音剛落,一捧水便被潑了過來。

他哪裏來得及閃避,被潑了一身的水,渾然間才看見河邊月色下女子上微微的慍色。

「你這個人,壞到骨子裏……」她橫眉望他,貝齒輕咬,淡淡嘆出這幾個字,便回過頭去不再看他了。

他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卻又天生不是會哄人,只得悶着俯下身去蹲坐在她身旁。

「郡主……」

「幹嘛……」

「我發覺郡主你越來越像小女孩兒了……」他在她耳邊試探著,聲音輕緩如同腳下潺潺河水:「是不是再堅強成熟的女子,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都會變成小孩子。」

「你……」身邊人想要反口,卻遇上他此時恰巧的回眸,目光在一起,讓她的臉驀然紅了,到嘴邊的話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你若是後悔了,現在還來得及逃……」他被秋月照亮的眸子,直直望進她的眼底去。

她望着他的眼神,只覺得他是那樣的無懼亦無畏。

「是啊,我們的緣分,全靠我一人苦撐?」

她冷聲一句,卻自知已被他逼得無路可退,一時間竟不知要如何再回應,只得匆忙回過臉去準備起身逃走。

卻不料起身的瞬間,手臂被他一把扯住,那力道過猛,竟被他一把扯進了懷中。

他居高臨下,望着她驚慌未定的眼睛,卻不發一言。

她也不掙扎,就靜靜躺在他懷中,負氣的眼睛望着他,輕聲道了一句:「霍將軍這是言而無信嗎?」

「本將軍從來言出必行。」他垂眼望着她姣好的容顏,臉上的表情卻有些莫測:「我說了你可以逃,卻也要看你能否逃得掉。」

「我從未想過要逃,倒是你,霍將軍……」她驀然抬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的臉一把拽到跟前來:「你知我是睚眥必報之人,看在你我的交情,餘生還長,勸你給自己留些退路。」

說罷,她猛然抬起頭來吻上了他冰涼的嘴唇。

夜色闌珊,她溫熱的嘴唇,倔強的吻,如同一顆火種點燃了他的孤寂。

他覺得自己的意識被她攪得有些模糊了,反手驟然用力將她壓在身下的草地上,也不管她吃痛的低吟,本能地俯身就吻了上去。

唇齒相扣,那人姓名,也咽入了喉。

銀河億萬星斗,不如你此時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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