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8 舂米

258 舂米

從小小的刀魚麵館里出來,她在夜風習習的橋上等了許久,他才姍姍來遲,懷中抱着一罈子菊花酒。

「延壽客的菊花酒。」他自顧自地解開瓶蓋,菊花香氣瞬間被灞河上的風吹散了。

她不禁笑飲了一口酒,望着河川上斑斕的星空,幽幽地嘆了一句:「以前還能約到酒館里去,現在卻只能在橋上吹冷風了。」

「酒館實在太吵,倒不如這裏好。」他抬手也飲了一口:「再說了,哪個良家女子總是泡在酒館里。」

她斜眼瞥他:「這種話以前怎麼不會說?」

「以前是以前……」他忽然回過頭來,一雙閃爍著星光的眼睛挑釁地望着她。

「有誰喜歡自己的娘子成日出入風月場所嗎?」

不知是不是酒勁發作,她只覺得雙頰滾燙了起來,忙避過他的眼眸,就著碗邊飲了一口,小聲嘟囔了一句:「管的倒是挺多。」

「明個又是重陽……」他似乎沒有聽見,望着遠處河流的盡處,顧自長嘆了一句:「又會有遊園燈會吧,這裏應該又是很熱鬧。」

他的語氣着實悵然,半點也聽不出熱鬧。

她側過臉來偷偷端詳他臉上的表情,半晌輕聲道:「又有心事?」

他微怔片刻,方才緩緩收回目光,轉過頭來,望着她凝視着自己的眸子:「何出此言?」

她避開了他的眼睛,回頭淺笑:「你每次主動找我,心裏都有別的事情。」

霍去病聞聲沉默,許久輕聲道了一句:「對不起……」

「喜事縱可與天下人談說,唯獨愁緒,方才訴與知己。冠軍侯視我若知己,吾當幸甚樂哉。不如我來猜猜,冠軍侯因何煩憂。」她輕聲嘆了一口氣,唇邊卻掛着笑意,回眸望着他的眼睛:「可是因為大將軍……」

霍去病凝眸望着他,河川上的威風輕輕吹拂着他的鬢髮,他的眉眼像是被月色點燃的湖光,波光瀲灧,明明滅滅。

「你可是要做我肚子裏的蟲兒嗎?」他終究輕嘆了一聲。

「明日重陽,我想你是再怎麼也躲不過了……」她淺笑道:「以前恨不得住到他府上去,現在卻要這樣躲著,心裏很苦吧。」

他沉默了良久,方才開口:「是我活該,是我做了錯事……」

「倒是個好理由呢。」她雙手扶上欄桿,遙望着江水遠去,歸於星光盡處,聲音帶着戲謔的笑意:「看來冠軍侯從小就未做過錯事……」

他一時摸不准她的心思,心中百種糾結,便也不言語,抬手飲了一口酒。

「霍去病!」身邊人忽然連名帶姓喚道。

他茫然轉過頭來,身邊的人兒卻在此時忽然湊上前來。

只見她踮起腳尖來,迅速夠到了他的臉頰,在他還未反應之際,在他的側臉上,落了一個輕輕的吻。

霍去病微怔,只覺得胸中一陣悸動,回眸卻見她滿眼笑意地望着自己。

「恭喜你,長大了。」

淺淺的一句話,讓他覺得心尖上被人溫柔地化開了一道口子,猛然疼痛過後,裏面淤積不出的膿血,才慢慢開始流淌出來。

「你的世界,也應該有別的色彩了。」

重陽節那日,李鸞很早便醒了。

她睜眼后,側頭端詳身邊的人,他還在沉睡之中,着實安詳。

她悄悄湊向他耳邊,玩味地抬起手指凌空勾勒着他的輪廓,從眉宇再向鼻樑。她怔怔看着那張她深愛的面容就觸手可及,先是有一絲動容,不禁笑了。

誰知身邊原本不為所動的人,就在此時突然醒來,她還來不及收起臉上的笑意,便被一把抓住了手,翻到了人家身下。

「一早起來就傻笑……」他故意裝的嚴肅,靜靜地望着她:「當真有這麼喜歡我?」

李鸞不禁臉紅了,慌忙迴避了他的眼睛;「你……何時醒的?」

「十里荒原,殫精竭慮,四面楚歌,若是都睡得和你一樣死,可怎麼了得。」他不禁顰眉苦笑,溫柔地望着她。

李鸞的臉滾燙得出奇,怔怔地躺了許久,方才起身下榻來,走到他的身後輕輕地從身後環住他。

「我是不是很花痴……」

他聞聲不禁笑了:「也不算吧,你自小見我便這樣了。」

「你是說我自小便花痴。」背上的頭埋得更深了,悻悻道:「你這個人,完全沒有小時候可愛了。」

他輕輕掰開她扣在自己腰上的手,轉過身來,望着她因羞澀而緋紅的面龐,溫柔地將她凌亂的髮絲順到耳後。

「我那時不敢想,你會成為我的妻子……」

晨曦的光透過窗欞點燃他的睫毛,他的眼睛又恢復了那種久遠的恍若星辰的光芒。彷彿被擦拭了塵埃的明珠,時隔多年,再次閃爍出光澤。

「若是我知道,定會更可愛,好叫你離不開我。」

她說要做桂花味道的重陽糕,他便耐心地遵照她的吩咐在亭下舂米,宛若富貴閑人一般。

她挎著籃子,在桂樹下採摘桂花。

那丹桂團團簇簇,花卻生得又細又小,要仔仔細細、里裏外外擇乾淨。她仔細分辨著,將選好的花束擇乾淨收入籃中,抬起頭來,瞅上了枝頭上開得極其茂盛的一簇,踮起腳伸手去夠,卻因身量不足,總是差上一點,方能夠到枝頭。

她正懊惱著,身後忽然有人抬手夠住了那花枝,「啪嗒」一聲,她欣喜回眸,卻不禁怔住。

晨曦間,少年清澈的目光帶着久違的沉靜,眉宇輕顰,怔怔地注視着她。

她不禁愣住,說不出的尷尬讓她一時沒能言語。

少年見她如此諱莫如深,垂眸間,悄無聲息地將手中的花枝放入她的籃中。

「舅舅人呢?」他輕輕問了一句,臉上沒有表情,聲音也比以往冷淡半分。

「在後院舂米……」李鸞心中忐忑,只覺得喉嚨像是被打了死結,更不敢抬眼看他。

少年未再多言,轉身便闊步向後院的方向走去,彷彿他們只是形同陌路一般,沒有絲毫留戀。

倒是跟在他身後的霍光,倉皇著朝她揖手拜了拜,又慌忙着一路小跑,跟上他的腳步。

李鸞怔在原地,只覺得喉嚨梗得發痛,鼻子微酸,眼眶也不禁濕了。

衛青本在亭下舂米,樑上的海棠花如雨落了他一肩,遠遠看着那景象甚是嫻逸。

他已握著桿杵,使勁舂了一陣,石臼里的穀殼也脫落了大半,正欲抬手拭乾額頭微微浮起的一層薄汗,手中的桿杵卻突然間被一把接了過去。

他恍然抬眉,只見來人低着頭地繼續用力舂米,半晌輕聲道了一句:「舅舅去旁邊歇歇,喝杯茶吧。」

衛青凝眉,沉默了須臾,便也任他舂米,自己罷了手。

抬眉間卻不想聽到一聲稚嫩的童音。

「霍光拜見大將軍。」

衛青不禁望向那聲音的所在,一個面目清秀俊朗的男孩,正俯身朝着自己恭敬地行禮。

他微微愣了須臾,原本微蹙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溫言道了一句:「你便是阿光?」

「是。」男孩一遍回應,一邊誠惶誠恐地抬頭端詳眼前這個人。

一襲黛色長衫,僅用棉帶束冠,俊朗的眉宇間,並不見戰場殺伐的凌厲,反倒是言語寬和,神態溫柔。

這樣的一個人,當真是傳聞中那個戰無不勝的大將軍衛青嗎?

「聽人說起過,今日才見到。」他溫柔淺笑,俯身落座於廊上石凳,朝着霍光招了招手:「來我這裏。」

霍光不禁心裏一陣激動,小心翼翼地緩步上前去,那人仔細端詳了一陣,和顏悅色地輕輕撫了撫他的肩頭:「當真是血脈相連,和你兄長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哪裏一樣……」舂米的人聞聲便不願意了,不禁停下了手上的活,抬眉嘟囔道:「我小時候可不長得這般油頭粉面。」

衛青並不搭理他,只是淺笑着望着戰戰兢兢的霍光:「脾性倒不像,比你兄長沉穩些,也更懂禮數。」

話音一落,舂米的人立刻尥蹶子不幹了。

「舅舅當真是喜新厭舊,若知如此,才不帶這小子來拜見。」

「所以才說你不懂禮數。」衛青眉也不抬,輕聲道了一句:「我已回京這樣多日了,居然不帶他來見我,直等著拖到再拖不過去了……」

似是戲謔的責備,卻更像是期盼的怨懟。

他平日裏說話,神色總風輕雲淡的溫和,少言寡語,卻偏偏字字珠璣。

他喜歡的那個舅舅,便就是這樣吧。

霍去病聞聲並沒有立刻回應,反倒是埋下頭去,復拎起桿杵繼續用力舂米。

晨光微曦,舂米聲在後院「抗抗」作響,合著依稀的鳥鳴聲,小小的院落,倒是一副尋常人家的閑逸。

許久許久,一直悶頭舂米的他,忽然輕聲問了一句:「舅舅可一直在等我嗎?」

石桌前人像是沒有聽到一般,只是捧着手中的熱茶,自顧自斟酌著秋光。

「待成家以後,只怕像眼下這樣的日子會越來越少了……」須臾,他眉也不動,卻忽然輕聲嘆了一句:「我自然是盼著……」

話音剛落地,便有眼淚一同也落入石舀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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