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逼迫

1.逼迫

敬貞初年,國泰民安。

煙花三月,草長鶯飛,都城汴京有個最繁華的地兒,名喚東門大街。這東門大街亦的確名副其實,熱鬧得很,酒樓、戲樓、賭坊、綢庄,各色鋪子琳琅,客人絡繹不絕,喧嘩聲不斷。

街上行人如織,攤位林立。此時一個賣冰糖葫蘆的攤子前排起了長龍,一個個越過前人的後腦勺,踮腳抻著脖子往前瞅,乍一看定覺這些人鬧了嘴饞,其實看的卻不是那酸甜吃食。

爐里燃著炭火,鍋里滋滋滾著半鍋油,熱氣將一張俏生生的小臉兒熏得微紅,愈加顯得嬌艷無雙。一雙素白腕子輕抬慢放,往鍋里倒了一罈子冰糖。

如脂小手拿起一隻簽子,上頭已然穿滿山楂,個個圓頭圓腦,紅溜溜的飽實,引人垂涎。將那簽子大頭朝下,斜著擺在鍋沿,直到那糖油漫過最後一粒山楂。

等了兩口茶的功夫,素白腕子輕輕翻轉,拈起那串掛滿稀漿的糖葫蘆,一把舉高,猛地一下子往旁邊的鐵皮案板摔去。

「啪」一聲巨響,驚了眾人窺美的心,個個連忙將粘在那芙蓉面上的眼移到案子上。嫩白小手稍微一使力,將粘在案板上的糖葫蘆整串揭起,赫然一大片冰花,如雞冠般立在糖葫蘆頂端,煞是饞人。

一眾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也忍不住猜想起來,這塊冰花該是怎樣的嘎嘣脆、怎樣的甜絲絲?

兩文錢一串,統共賣了一百多串,綠鶯欣慰地嘆了口氣,揉了揉酸累的胳膊,收了攤子。

綠鶯捂著咕咕叫的肚子一路疾走,早起時,太太只讓她喝了一碗稀粥,連口饅頭都沒給她吃。餓了一整日,此時正是頭昏眼花。驢肉火燒的叫賣聲響在耳畔,她忍不住偷瞄了一眼。

巴掌大的薄餅烙得金黃焦脆,刷上一層濃稠的醬汁,夾着一窩水嫩嫩亮汪汪的驢肉片,裏頭嵌著紅紅綠綠的辣椒末,用油紙包着,一個個整齊地碼在案子上,香氣縈繞。

她吞了口唾沫,摸了摸胸前的錢袋,咬着下唇垂下眼,走得更快了。

旁邊賣豆腐的攤主愣愣地望着遠去的嬌俏背影,不是汴京女子的那種高挑纖細,倒是頗豐潤。因生得圓滿了些,行走間便顯得一扭一扭,煞是好看。身旁的婦人朝遠處那人狠瞪了一眼,湊到自家漢子跟前,不動聲色問道:「美罷?」

那漢子不知自家婆娘已打翻了醋缸,咽了口唾沫,順着道:「美,忒美了,怪不得人稱糖葫蘆西施呢,聽說是從大同府來的。哎呀呀,誰要是娶了那裏的婆娘,可有福......」話沒說完,便捂住被揪的耳朵,疼得吱哇亂叫,「哎呀呀呀呀呀,你這狠心的臭婆娘!」

街上一陣雞飛狗跳,劉府也正劍拔弩張。

劉宋氏一身洗得發白的馬面裙,隔着張掉漆的茶案,對身旁攤在圈椅里的一坨肥肉推辭道:「朱員外一表人才,甚麼樣的天姿國色娶不到?汴京城的姑娘有的是,哪個不比綠鶯賢惠?」

她嘴裏這般恭維,心裏卻對這人十分鄙夷。五十開外的年紀,前頭的老婆娶一個死一個,整個一老畜生!

朱員外大腦袋湊到她跟前,搓着手,眼巴巴地瞅着她,「再是美人兒,咱也覺得沒綠鶯姑娘俏,我就稀罕她一個。劉太太,你就將她嫁給我罷。」

劉宋氏只覺一股濁臭的口氣撲面而來,掃了眼近在咫尺的一口大黃牙,她不著痕迹地往後躲了躲。

周旋了半晌,車軲轆話說了好幾番,這豬妖愣是油鹽不進,她早累了,心下厭煩不已,挑眉橫聲道:「我家這光景朱員外也瞧見了,統共就綠鶯這一個丫鬟,我跟我兒子都用慣她了。這婚事沒可能,朱員外還是請回罷。」

這話方一落下,便見他嘿嘿一笑,從懷裏掏出一張銀票遞給她。

劉宋氏一瞧那銀票正中斗大的字,好傢夥,五十兩啊!她頓時樂開了花,喜滋滋地伸手去接。

方碰倒那銀票的角兒,她忽地想到已然答應綠鶯的話。一撇頭,再不看那銀票一眼,心裏猶如割肉一般,卻搖頭擺手推拒道:「這、這不......」

朱員外將她的掙扎瞧得一清二楚,瞥了眼這家徒四壁的破屋子,腆著肚子,笑得自負,又掏出兩張銀票,「這裏是聘銀一千兩,太太若答應,成親前再送來十六抬的聘禮。」

聽了這話,劉宋氏連忙將未說完的話又硬生生吞回了肚子裏。天爺祖宗,那沒影兒的聘禮先不提,這銀票可是整整一千兩啊!

要曉得,時下小門小戶的聘銀,頂多只有十兩罷了,那還是良籍的姑娘,似綠鶯這種奴籍的小丫鬟,聘銀能趕上一兩便是撞大運了。

這婚事怎麼瞧怎麼划算,劉宋氏有些意動。可是......她想起綠鶯,這小丫鬟若嫁過去,哪還有活路?

她轉了轉眼珠子暗忖須臾,終於咬咬牙一狠心: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綠鶯,只能對不住你了。

她大嘴咧成了喇叭花,朝朱員外扯著謊:「朱員外有所不知,自上回你走後,綠鶯那死丫頭便日日嘆息,悔得腸子都青了。如今啊,她可算得償所願了,呵呵呵。」

正笑得春風得意,忽地一聲「叮咣」,門被猛地推開。她嚇了一跳,那笑戛然而止,正是口舌大張時瞧清了來人,她心內發虛,輕咳了一聲,悻悻地闔上了嘴。

「綠鶯?」朱員外心裏一喜,笑得見牙不見眼,舔了舔肥厚的唇開口喚道。

綠鶯心下羞憤,立在離他老遠處,背過身不去瞧他。朱員外一挑眉,見她耳尖泛紅,只當她是羞怯,心道來日方長,朝劉宋氏道了句「待我選個良辰吉日再來提親。」便告了辭。

劉宋氏立馬喜滋滋地將銀票收起來,生怕旁人搶,嘴裏哼道:「一個丫鬟,竟敢偷聽主子的壁腳?」

這須臾的功夫,綠鶯早哭腫了眼,她蹬蹬蹬跑到劉宋氏跟前,委屈道:「太太明明答應奴婢的,怎麼能反悔呢?」想到方才那瘟神以往造的孽,她渾身發冷:「再說那朱員外一身齷齪手段,嫁了他,奴婢哪還有命在?」

聞言,劉宋氏嘿嘿乾笑幾聲,接着又一臉語重心長道:「綠鶯啊,你都十五了,該嫁人了,女子嫁人就是投第二回胎。那朱老爺對你甚是看重,你還不偷着樂?你進了他的家門,他定能疼你疼到骨子裏去。再說了,你若嫁他,我便得先去銷了你的奴籍,這不是大好事一樁?」

頓了頓,轉了轉眼珠,她一臉憤憤:「甚麼齷齪手段啊,都是坊間碎嘴的丫鬟婆子謠傳,綠鶯你莫聽她們胡唚!」

綠鶯一滯,抬起頭,一臉不敢置信,提聲道:「太太啊,他的惡名全汴京誰人不知?甚麼將奴婢疼到骨子裏,分明是剝皮剔骨才對!」

劉宋氏閑閑地抱着臂,一臉不以為然,笑說道:「你就不能盼著自己一點好?非想那死不死的?」

綠鶯心裏又氣又苦,瞠著被淚水糊濕的眼,哽咽道:「這一年來,奴婢為了替太太多賺銀兩,似個猴子般讓人觀望取樂、動手動腳。每晚穿山楂戳的手上全是傷,日日不停的穿,舊傷還沒好,便又添新傷。」

她抬起一雙手伸到劉宋氏的跟前,那白嫩嫩的手指頭上滿是乾涸的血窟窿,觸目驚心。

她搖搖頭,眼眶含淚,嗚咽道:「這些奴婢從未跟太太抱怨過,可太太明明答應奴婢了呀、明明答應了呀。」

聞言,劉宋氏一改方才模樣,梗著脖子理直氣壯道:「是!我當初是答應過你,可那時候朱員外出的是六十兩銀子啊。你說一年能賺六十兩,我可以答應你不嫁,可如今不一樣,是整整一千兩銀子,你算算,你得賣二十年的糖葫蘆,我可不想等那麼久!」

綠鶯瞠目結舌,朱員外瘋了么,花一千兩娶個丫鬟?

為甚麼非要娶她?她愈加感到毛骨悚然,定定望着劉宋氏哭求道:「奴婢旁的不求,就算不吃、不睡,穿山楂穿到手指頭爛掉,奴婢都不會有半句怨言的。奴婢不想死,太太千萬不要將奴婢嫁給那朱員外啊,奴婢求求太太了,嗚嗚嗚......」

說完,她跪地磕起頭來,那頭磕得狠,砰砰作響,沉悶餘音在屋裏縈繞不絕。

劉宋氏冷眼打量,樂意磕便磕罷,她當聽響了。將腦門子磕青了也不怕,出嫁時門帘子梳得寬些便是了。

待綠鶯磕了須臾,眼冒金星、頭昏欲嘔時,她才撫掌大笑,嗤之以鼻道:「你是把自個兒當千金小姐了?奴僕如牛馬,你說的話就是狗屁。主子讓你往東,你絕不能往西。主子讓你嫁誰,哪有你挑的份兒?」

將笑一收,板着臉道:「莫要異想天開了!你嫁過去,若真有個甚麼三長兩短,我這個主子不會忘了你,清明時會給你點兩柱香的。」

既然撕破臉,劉宋氏索性刺她了個痛快:「心比天高的人,往往命卻比紙薄,還做張做致扮清高呢?連你爹都不要你,奴才秧子死了也不會有人心疼惦記!」

綠鶯睜著淚水糊濕的眼,直直盯着她,嘴抿得緊緊,手使勁兒攥着衣襟。

怎麼,想咬我?劉宋氏不屑一笑,借你十個膽子也不敢!想當初將這小蹄子買回來也是心血來潮。汴京一直以纖細為美,去年在大同府初見這身姿圓潤的綠鶯,她一時覺得新奇。待聽她那嗜賭的爹說二兩銀子就賣時,她才將人買下來。

二兩銀子換一千兩銀子,她心內樂個不住,一拂袖,居高臨下道:「日子還早,糖葫蘆繼續給我賣,過幾日我再買個小丫鬟,你將你這家傳手藝教給她。」

頓了頓,見綠鶯依舊直勾勾盯着她,她心裏一毛,卻仍是大聲叱道:「人的命,天註定,貴賤分明。你這賤命便只能如那路邊的野草,被我這主子踩着碾著,永遠翻不了身!」

正要轉身時,不防綠鶯猛地起身,兩步走到八仙桌前,一把抓起上頭的青瓷香爐,高舉過頭頂,轉過身朝她猛撲過來,嘴裏嘶聲喊道:「太太這些年欺奴婢辱奴婢,今兒還這般逼迫奴婢。哼,太太不讓奴婢好活,奴婢也不讓太太如意,咱們今兒便同歸於盡!」

劉宋氏臉一白,驚在當場,瞧她眼底猩紅,一步一步朝自個兒走來,彷彿催命閻羅一般,耳里亦彷彿想起了一輪喪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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獰寵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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