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漫漫長夜

第002章 漫漫長夜

?侯駿單手托著塌房的檀子,時間一長手臂有些發酸,恨不得時間過得再快一點,幸好這間茅屋用料簡陋,多是些茅草、獸皮、麻片與糊泥做頂,也不算多重,但是久負無輕擔,為不使屋頂壓在二人臉上,只好咬牙硬挺。

風聲這回就像在耳邊一樣,侯駿感覺柳氏又往他身邊靠了一靠。事發突然,她在被子下還只穿了單薄的內衣。冷風由屋頂的裂縫中透了過來,他覺得自己的右腿凍得有些失去知覺。

柳氏剛才滾過來時身上裹了被子,聽聽沒有侯駿的聲息,不知道他睡了還是沒睡,就將被覆蓋在侯駿的身上,兩個人擠在一起取暖。柳氏感覺侯駿原本有些冰涼的身子逐漸有了些溫度,但他一動也沒動,有些直挺挺的,一點鼾聲也沒有。

開始侯駿怎麼也睡不着,亂七八糟的東西在腦海里像過篩子似的。房子塌了倒沒什麼,天明伐兩棵樹,化點雪水、弄些土地坯,再蓋兩間就是了。有點難的是今後自己怎麼與柳氏相處。

剛才柳氏替他蓋被子的無聲舉動幾乎就將他感動了,是那種相依為命的感覺。眼下在西州,誰又是自己的親人呢?柳氏豐滿而帶着彈性的身子讓他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但也只是好奇而已。

一會兒他又想起剛才柳氏津津有味地吃那半隻烤老鼠的樣子,圓潤的紅唇邊沾著灶煙也忘了去擦,飢餓能讓任何人暫時放棄矜持、放棄敵視,這是以前那位頤指氣使的貴婦嗎?

以前,他不止一次地在大白天妄想着柳氏掉到了河裏,神色驚恐地向他伸出求援的手,而他每次都對她冷眼旁觀,看着她精疲力竭地沉沒於水中,胸中有着說不清楚的快意。不過這一次,從不在他妄想中出現的兩個人竟然先後出現了。

一個是他的同父異母的唯一弟弟——侯無雙,他也站在河邊,抱着他的腿搖晃着哭喊:「救救媽媽……哥哥……救救媽媽……哥……」侯駿的嗓子眼忽然就有些發緊。

在自己與他的父母關係最為緊張的時期,他也沒有對哥哥有過絲毫的冷陌,一有時間就跑過來,纏着他問這問那。有時還狡詰地從懷中掏出一兩樣新鮮的吃食——有時是南方來的水果,有時是一塊做法精緻的糕點。胖乎乎的手上沾滿了麵粉渣,「你吃,別讓他們知道,別讓媽媽知道呀,吃完幫我去掏鳥呀!」

另一個是他的父親,那個不可一世的陳國公。從小到大,父親只讓他感動過一次。記不得是哪一年了,是母親剛剛去世的那年秋天,父親帶他去打獵。

他坐在父親的馬前,威風凜凜。天似穹廬、籠蓋四野,野獸驚慌失措、四散逃命,父親的手下大呼小叫,策馬疾馳,蹄聲震撼了大地。

一頭小鹿失了群,撒足狂奔,父親哈哈大笑,摘弓搭箭,拉弓瞄準。

「父親,不許射!」侯駿大喊。

「好,不射。」平治中父親將弓箭撤回。

「追上它!」

「好,那就追上它。」戰馬疾馳,與小鹿距離漸漸拉近,父親又抽出了刀,侯駿能聽到小鹿的已到極限的喘息,聲音中雜以絕望的悲鳴,它的媽媽在哪裏,是不是已經被利箭射倒呢?侯駿大喊,「不許殺它!不許殺它!」

父親遲疑不解地收起了刀,「為什麼?你說說。」

侯駿說,「它太小了,它媽媽找不到它會很可憐」。

「……好吧,就聽你一回」,望着承蒙大赦的小鹿漸漸逃遠,他好像感覺到父親的興緻忽然消失了,但侯駿仍然很高興,一直到父親下令收隊結束狩獵,他還沉浸在巨大的快樂中。

那次狩獵之後,他就搬離了距父親最近的那間卧室,這是父親的意思,他後來才知道的,因為又有一位新的女主人了,隨後不久又有了無雙。

而他沒有了奴僕和奶媽,奴僕和奶媽都去侍候新主人了。父親從不見面,見面也是喝斥、冷眼,即便是逢年過節,在外人看來需要一家人團團圓圓在一起的時刻,在他看來父親也是在做戲,那表情明顯就是希望侯駿下一刻就從他的面前消失。

侯駿在一段時間害怕那樣的喜慶的日子,紅燈高掛,鞭炮聲此起彼伏,國公府上上下下一副花團錦簇,國公夫人雍容華貴、儀態萬千,懷抱小兒,嬌聲指點家中的名貴小犬,「去,去找你的男主人去。」

小犬搖尾吐舌,跑到國公腳邊,國公大笑,反說,「我看你該去找你的女主人才是」,它果然跑回來搖尾乞憐。國公夫人掩嘴而笑,美艷的臉龐堪比盛開的芙蓉,一位伶俐的僕人用手示意夫人懷中的無雙隨聲附和:「去找小主人、去找小主人!」

小狗跑去跑來,不忘也到侯駿的跟前來一趟,而此時的侯駿忽然面露猙獰,飛起一腳,踢得小犬就地滾出老遠,哀鳴著逃出大廳。

所有人大驚失色,父親也變了臉色,連連吼道,「滾出去!寧子——敗興!」

無雙倚在母親的懷裏,被這陣仗嚇得大哭,口中含乎不清地喊著,「得得(哥哥)」,侯駿瘋了一樣頭也不回地往外沖,途中一腳踢翻了銅鑄的熏爐,炭火潑灑在產自波斯的猩紅色地毯上,焦煙瞬間瀰漫於大廳。

僕人們手忙腳亂收拾亂局,只有國公夫人輕聲安撫受到驚嚇的小兒。侯駿飛一般穿過重重屋宇,一頭扎進屬於自己的那間小屋,緊緊抱着床上的枕頭,渾身顫抖,哭得驚天動地,「媽——媽——」,哭累了就睡,懷中的枕頭讓他感到暖和。

最可恨是有些奴僕們,極會見風使舵,他們知道每個人在國公府的地位,知道要奉承誰、親近誰、遠離誰、監視誰,話該怎麼說才不會吃虧。

這不,一個濃眉大眼的二管家正極力斟酌著用詞,在國公的注視之下,結結巴巴地報告:「晚……是晚上……夫人帶了小國公爺……去給大公子送……送新鋪蓋,然後……」

「我們下人在門外候着,不一會就聽屋裏面隱約有撕扯的聲音,大公子嘻嘻笑,還聽到夫人說不要啊不要……」另外兩個僕役此刻也唯唯點頭。

國公夫人柳氏衣衫不整,釵也掉了,臉也抓破,鬢髮散亂,泣不成聲。國公捶胸頓足,「把這個寧子給我拉出去砍了!砍!」

侯駿正被兩個奴僕倒剪雙臂摁著,兩個人絕決想不到,此時剛剛十三歲的侯駿只一掙,就將兩人掀翻在地。旁邊那管家剛剛拔出佩刀,還在猶豫國公意圖是真砍還是假砍,就被侯駿劈手奪過單刀,一刀切在管家脖子上,管家轟然仰倒,兩腿抽搐,鮮血噴在幾年前踢倒熏爐的地方。

侯駿又朝摔倒在地、剛剛爬起來的兩個下人衝去,狂怒掄刀。國公一步跨過,擋在兩人身前,「你要造反么!」

侯駿眼也紅了,怒睜淚目,吼叫着,「糊塗蛋,爺也砍了你!」聲出人至,但是刀還未及落下,國公一揮袍袖,侯駿被一股大力推跌在地,刀仍緊握著。

國公爺凝視侯駿良久,隨命下人,「把管家抬下去掩埋,優恤其家人,今日事,誰再說一個字,與他下場是一樣的。」隨後冷冷對地上的侯駿道,「你過來。」柳氏驚恐地道,「國公,刀!」

侯駿早已止住哭泣,手裏提着刀一步步向父親走近,國公將他在懷中抱了抱,兩指夾住刀背一牽,刀柄磨得侯駿手心生疼,脫出手去,被父親丟在地上。

父親牽起侯駿的兩手看了看,說道,「擅殺奴僕是有罪的,大唐律說,以刃誤殺人者,徒一年半……」

「父親,讓我死。」

國公爺轉頭看了看柳氏驚疑不定的臉,撫著侯駿的手說,「丈夫無怒,為武的上不得戰場,做文的撰不了兩名句酸詩……到今天我才看你有了點意思……不過,你目無尊長,桀驁難馴,欺凌母輩,且誤殺人命,今日起流放你去終南山,我不發話你不要想回來。」

終南山,山裏的隱士和地里的螞蚱一樣多,隱到終南山裏來,才顯得與眾不同,一待國君見召,會比螞蚱還快地跳去長安。這是師父說的,這個鬍子都白了的老頭,說出話來總是與眾不同,如同他的本事一樣高深莫測。

還有一位小他兩歲的小師妹鶯,整天逗弄他這個師兄。這個妖精一樣的女子只是年輕而已,如果長大了,容貌猶勝柳氏三分,那麼心腸也一定會毒過柳氏三分。他只專心學藝,心無旁騖,從不去招惹她,一次也不拿正眼瞧她。

終南山也叫太乙山,位於長安城南五十里,千峰疊翠,景色幽美。

清晨,侯駿在太乙湖邊的峭石上打坐,才剛入定,就聽耳邊一個女子的聲音輕輕叫道,「侯哥,侯哥,你在哪裏啊?」侯駿知道明明鶯鶯就在身後,故意不去理她,「侯哥……師父叫你吃飯,」

「……」

「哦,我倒忘了,早飯才吃過,午飯還早」鶯鶯嘻嘻笑着,侯駿不理,又感覺耳後痒痒的,是她捏了根野草葉在他耳後搞鬼,侯駿咬牙忍住,楞是不動。

一會兒,又感覺一隻小蟲麻蘇蘇的順着鼻孔爬進,再也忍不住,俯身打個大大的噴嚏,此時後面伸過一根玉指,輕輕在侯駿背上一點,侯駿再也坐不住,一跤跌進湖裏,如個落湯雞一般。

他抹著臉上的水,沖岸上笑得前俯後仰的師妹破口大罵,「潑婦!」

「潑婦!」,柳氏不知何時睡着,聽到侯駿的叫聲,此時驚醒,發現自己的身子竟然倦於侯駿的懷中,被他發狠似在抱住,彼此身上都熱乎乎的。

藉著外邊透進的光線,她發現胸前兩條鐵棍似的手臂,正將自己箍得生疼,臉莫名的燙得厲害,一陣突如其來的慌亂,這是她活到現在都沒有過的經歷,一時間又驚又氣。

又聽他口中罵着,心裏又是一陣陣冷得發抖。但聽他罵過之後再無動靜,還在熟睡當中,知道是在做夢,心下稍稍放寬,動也不敢動。

外邊已經雪霽風停,漸漸有了人聲,侯駿猛然醒來,感覺身上酸疲難耐,像是從未睡過似的。看到兩人的姿式,趕忙一抖落手將柳氏推開,脫口道,「啊啊,罪過罪過,我睡過頭了」。

這還是自打長安出來以後,侯駿對她一口氣說話最多的一次。柳氏怕他尷尬,連說,「是啊,若不有個人挨着,恐怕我捱不過這晚。」

侯駿心頭一暖,暗道「柳氏畢竟是自己的長輩,也是自己今後唯一的親人了,殺人不過頭點地,還待怎樣呢?她以前的所做所為,無非是為了自己兒子能夠襲得陳國公的爵位罷了。有母若此,不正是自己以往所盼的嗎?她這樣的年紀,由富貴中遭遇落魄,打擊也是夠大的了。比不得自己,原本就對陳國公府中的一切不抱任何奢念,倒不覺得有多難過。」

他想到了那個可愛的小弟,知道柳氏內心承受了多大的苦楚。可是她還能強做歡顏,倒比自己堅強百倍了,自己若是再不依不饒,就不算男人了。

人有時就是這樣,看起來有着不世的怨恨,一句話,竟就春風解凍了。

看看柳氏穿好衣服,侯駿小心揭開壓在她們身上的廢墟,一陣刺眼的雪色包裹了兩人,「炭火!你在哪兒。」侯駿中氣十足地喊道。

一陣明亮的馬嘶應聲而至,炭火從原來卧處一躍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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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之絕版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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