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決裂
林如海一直覺得自己的養氣功夫不錯,出身世祿之家,又是書香之族。幾乎從會說話開始,便跟著父親誦讀聖人文章,講究的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少年成名,卻沒有公卿子弟的驕縱習氣,從來都是溫和有禮,待人寬厚,極少與人動氣。
但這回的事卻觸到了他的逆鱗,妻子兒女便是他的逆鱗。稚子何其無辜,就算是朝堂上的鬥爭,都有禍不及妻兒的底線。可黑手竟然越過他,直接伸到了他的兒女身上,讓他抓住慕后元兇,定要讓此人付出代價,後悔來到這個世上。
拚命壓抑怒火的林如海,額頭蹙出一個深深的川字。待看到長生一臉焦急的徘徊在衙門前,心中更是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他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對方棘手,長生絕對不會在這種時候跑出來等他。
棘手又如何,林如海一甩袖子,哪怕此人高不可攀,他也要拼一拼。為官二十載,若是連一雙兒女都護不住,那這一身官服,不要也罷。
「老爺。」長生快步迎上前。郎中被抓竟一絲不亂,反而威脅他,現在不放他走,等他說出主家的名字,林如海也一樣要恭恭敬敬送他出這個大門。
「慌慌張張成何體統。」林如海率先走了進去,落座之後,聽完長生的話冷笑連連。
「把人提上來,我親自審問。」林如海面色冷峻,可是長生知道,老爺的面色越冷,越說明他氣極了。
郎中沒受什麼苦頭,他把話一撂,長生畢竟是個下人,哪裡敢自專。只只能等著林如海到了,如實相告,再聽他發落。
「可有功名在身。」林如海看他一眼,面無表情。
「並無功名,但……」
郎中話未說完,林如海便揚聲道:「來啊,身無功名,還敢見本官不跪,先打十棍,讓他懂了規矩再回話。」
噼里啪啦十棍下去,郎中下半身已經全是血水,就象拖死狗一樣拖到林如海面前。
郎中面帶懼意,但更深的是憎恨,從嘴裡吐出一口血水,「呸,你今日如何整治於我,改天必將全數奉還。」
「還沒學會規矩,來啊,掌嘴。」林如海俯視他一眼,輕蔑道。
幾顆牙從郎中的嘴裡飛出來,他的臉也瞬間腫漲起來,他不敢再拿喬,高聲嚷道:「我四……四太紙的人。」
飛掉幾顆牙的郎中說話漏風,發出來的聲音十分可笑。但沒人會覺得好笑。郎中猖狂大笑,「識趣的就親自送我出這個大門,否則……」
「否則怎樣?」林如海譏笑道,低頭看他,就象在看一癱死肉。
郎中看清他的臉色,心道不好,卻仍硬著頭皮道:「你現在放了我,我可以幫你向太子求情。」
「太子,就你?還想見太子?」林如海搖頭,真是無知者無畏。
小小一個郎中,以為自己攀上了通天的大道,又哪裡知道奪嫡之爭波詭雲譎,底下錯綜複雜的關係。
「你別不相信,我是太子身邊朱辰的人,你該知道朱辰是太子的心腹……」
「本官當然知道朱辰是太子的心腹。」林如海臉上浮起一絲意味不明的淺笑,手卻縮在袖口裡緊緊握住。
郎中只當林如海是怕了,心中一喜,正想得意洋洋的告之,自家祖上和林家祖上曾有夙怨,此時也算為祖上報仇了。
林如海從袖口摸出一把沒有任何標記的短刃,往自己手腕上一劃,然後高喊道:「有刺客……」
守在門口的長生奮力一躍,撲到了郎中的身上,一手捂住郎中的嘴,見老爺點頭,撿起這把刀,捅進了郎中的心臟。
壓根沒反應過來的郎中,已經倒在了血泊當中,死不瞑目。
當朝三品大員遇刺,在揚州官場可是天大的事。林如海自己卻是輕描淡寫,「祖上夙怨,虧他記了幾十年,找到機會要害我兒,又從髮髻里撥了刀想刺殺於我,幸好下人忠勇,才沒讓他得逞。」
郎中的宗族,早在消息一傳出來,就將他們那一支剔出祖譜。就連那一支祖上的墳塋,都連夜挖出遷走。至於郎中的家人,全數沒入賤籍,永無翻身之日。
聽到這個消息,賈敏連喊三聲報應。緊張了幾日,總算露出一絲笑影子。
景玉早在事發的第二天就退了燒,沒事人一樣活蹦亂跳。黛玉被觀察了三天,日日清湯寡水,眼見確實無礙,這才被放出來撒歡。
林如海看到兒女無事,欣慰之餘,眉眼裡的郁色卻沒有稍減分毫。賈敏看出來了,「老爺有心事?」
「朱辰這個小人。」說完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和朱辰結怨純屬莫名其妙,林如海剛被皇上親點為探花郎時,遇到太子。談及祖上之事,略聊了幾句,就是這個時候認識了陪侍在太子身邊的伴讀朱辰。
只是閑聊了幾句奏對而已,朱辰自己技不如人,偏覺得林如海恃才傲物故意給他難堪。林如海當年也頗有些年輕氣盛,並不將朱辰的敵意放在眼裡。
在金陵時,或明或暗又交手幾回。一個是皇上喜歡的年輕才子,一個是太子身邊的伴讀,可想而知,林如海幾乎每回都佔得上風。後來還是太子出面,兩人這才和解。
也是這個時候,林如海覺得太子頗有君子之風,開始不近不遠的交往著。最後在太子的刻意籠攏之下,加之賈府推波助瀾,讓他倒向了太子。
還以為他和朱辰的恩怨,早就是過去式了,卻沒想到,自從來了揚州他的大名便沒有離開過。
「朱辰,莫不是范家風箏鋪子的事惹惱了他?」賈敏一驚,又想到了當初老爺的話,能這麼大的膽子將手伸到京城以外,真是朱辰一個人的意思嗎?
言外之意,太子未必不知情。
還是賈敏勸他,不要疑心太子,這些都是朱辰個人所為。
可一個太子伴讀,敢有膽子對三品大員的家人下手?就算太子不知情,朱辰也一定認為,就算事發,太子也會維護於他,而不是林如海。
夫妻倆對視一眼,林如海苦笑,「兩年前出了范家一事,我就想過,他和太子的關係不一般。」
「太子,他,他竟然……竟然……」賈敏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賈家也好,林家也罷,在他眼裡竟然頂不上一個朱辰。
「老爺,我,我們該怎麼辦?」賈敏生出一種深深的無力之感,她自恃才略過人,總嘆自己若生為男子,必然不輸林如海。可是此刻,她頭一回對自己失望,也對太子失望了。
「朱辰此人,我必不會放過。但此時不能輕舉妄動,只能靜候時機。老太君那邊……」
「必不會透露一個字。」賈敏此時才真正有一種出嫁隨夫的感受,身為林如海的妻子,他們一家四口才是一家人。只有他們夫妻二人,才最在乎一雙兒女的安危。
黛玉已經大了,自然不會再讓她聽到夫妻間的對話,坐在自個屋裡,王嬤嬤正在給她讀信。
「……五□□龍翱翔在天上,就象活過來一樣,城裡的百姓好多都在街上跪下磕頭,以為自己見到真龍了。皇瑪法可開心了,一整天都是笑眯眯的,還厚賞了范家。」
「嬤嬤,是我們揚州的范家嗎?」黛玉聽著弘雲給她寫的信,講皇宮的上空,從揚州進上給皇上賀壽的風箏獨佔鰲頭,最得皇上的鐘愛。
「正是他們家,每天春季的風箏和冬天的花燈,都是他們敬上的。」王嬤嬤笑眯眯的,指了指牆上掛著的今年送來的孔雀風箏道。
「送給皇上的風箏據說展開有十多米,這麼大的風箏能飛上天,老奴可一輩子都沒見過。可見真是天意,范家呀,發達了。」王嬤嬤的耳目比黛玉總要靈些,聽說的事也多。
揚州早傳遍了,范家是做夢的時候夢到神仙,說現在這個皇帝乾的不錯,賞他們一個風箏吧。等范家的家主醒了,這大風箏的做法,自然就在腦子裡了。他們不敢有違天喻,召了全族最好的手藝人,日夜趕工,這才耗時兩年,做出五□□龍的風箏給皇上賀壽。
兩年前?黛玉敏感的抓住了關鍵詞。心裡一轉就明白了,這個主意九成九是林如海的,恐怕還寫了摺子遞上去,於是兩年的時間就騰出來了。不管誰想動范家,都要掂量一下,他們可是在皇上面前掛了號的人。
等兩年一到,風箏出世,在這個時代,巨大無比的風箏能飛上天,不是天意還能是什麼。龍心大悅之下,依著康熙這個愛撒錢的性格,必然是要厚賞的。若是心情極好,沒準還要親筆題個匾寫個詞,這就等於自動化解了范家的危機。
那麼,問題來了。范家到底得罪誰了,竟然讓林如海去借皇上的勢來憚壓。
如果是太子,藉機讓父親遠離了他,就再好不過了。可萬一是四爺怎麼辦,不會的不會的,他一向謹慎,絕不會跑到揚州跟個賣風箏的過意不去。黛玉心裡翻來覆去,已經將皇子們盤算了個遍。
沉香「噗嗤」一下,笑了。在她的角度看來,小姐小小個人兒,一臉憂色的托住下巴沉思,怎麼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