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心魔煉心
玉青心不知意識模糊了多久，直到感覺到一股冰涼的氣體緩緩流入經脈，她才逐漸清明起來。
所謂死，應當是五感被奪，無知無覺。
可是，這通身舒服，如墜雲端之感，到底是怎麼回事？
玉青心睜眼看見，錦繡華服，金玉滿堂。
四十來歲模樣的婦人，精緻的臉蛋和頭髮，保養得宜的皮膚上僅有幾道淺淺的紋路，好看的丹鳳眼眯得彎彎的。
細白的手撫上她的額頭。
玉青心不敢閉眼，默默地看着她。
自從上次上山閉關，許久未歸家看娘了。
她又猛地坐了起來，不對，娘怎麼還活着，爹和娘不都已經死了么？
玉青心環顧自周，整個人蒙了半天，尋遍空蕩蕩的記憶，也不知自己眼前的景象該如何解釋。
只聽她娘玉夫人說道：「你師父常長老在正廳等你，怎的還在磨蹭，快去叩謝恩師。」
常仙子是玄機七子之一，雖然仙子功法散盡，但一身的煉器手段卻非比尋常。由於常仙子性格孤僻，常年獨來獨往，鮮少收徒，玉青心仗着資質優秀，終於入了她的法眼。
玉家已經三代未出過大能修士了，此次玉青心拜入常仙子門下，玉家滿門榮光。
「為何要叩謝恩師？」玉青心更糊塗了，常仙子來她家作甚？
她揉了揉太陽穴，只記得爹娘應該是死了的，其他什麼都想不起來。
玉夫人滿眼欣喜，輕輕在她額頭上敲了一下：「傻姑娘，今日是你和楚宸的大喜之日呀！」
玉青心整個人呆住了，她自小與楚家嫡子楚宸訂立婚約，兩家多年前商定妥當，待得二人結丹之後，便履行婚約。她今生今世最大的願望，便是和楚宸共結連理。
她的資質已算是拔尖，可楚宸卻比她更優秀。他乃是大長老沖虛子的得意弟子，不管是同級還是越級挑戰，他鮮有敵手，是故年紀輕輕便傳得門派至寶北斗霜寒劍，成為本門中新一代翹楚。
對於此，玉青心的內心既欣喜又酸楚，欣喜的是自己未來夫君法力超群，酸楚的則是自己無論如何修鍊，都比他差上一大截。
可以說，玉青心之所以瘋狂修鍊，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和他並肩而立。
恍惚間，玉夫人已經拉着她進入大廳。低頭一看，玉青心發現自己身着大紅喜服，而師父常仙子也大改往日冷冷清清的樣子，笑眯眯地看着她。
聽說，常仙子原本性子活潑，古靈精怪，自從五百年前她功法被廢之後，為人處世便有些喜怒無常。雖然玉青心時常受她的責罰，但她知道師父是為了她好，從來不敢違逆師父，默默忍耐下所有的訓斥。
常仙子伸出素手，撫上她的發頂：「好徒兒，望你和楚宸完婚後，夫唱婦隨，子孫滿堂。」
玉青心驚呆了，常仙子何嘗對她這般溫柔過？
她連做夢都在想，師父能不能對自己笑一笑，能不能摸一摸她？
沒想到竟然成真了！
不過，轉念又想，她又覺得不對勁，師父竟然祝福她夫唱婦隨，子孫滿堂？
常仙子對她向來都是嚴格要求，平日修鍊不得有半點馬虎，如今怎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
「好嘍，好嘍，拜天地嘍！」
簡單的謝師之後便是拜堂，玉青心木然地被塞入了洞房。
「師妹……」一名男子大方走進房內，金燦燦的龍鳳燭，暖洋洋的燭光，紅艷艷的喜袍，映得他素日的冰塊臉也溫暖了起來。
見到來者，玉青心頓時呼吸一滯。
楚宸，竟然真的成為了她的夫君。她畢生的願望，輕易地這麼實現了，像是做夢一般。
「師妹，如今我要改口稱你娘子了。」楚宸神色溫柔繾綣，「這是我們的玉佩，如今終於合成一塊了。」
楚宸攤開手掌，掌心躺着一枚平凡無奇的半塊玉佩。
和她脖子上掛着的那塊，正好是一對。
玉青心習慣性地摸向冰涼的脖頸，那裏卻是空落落的。她的玉佩，到底去哪了？
不對，分明是她扔了那塊玉佩。
想到玉佩，玉青心陡然一驚。
眼前的楚宸不僅少了平日裏的肅殺，連通身的氣場也完全不對，她不經意往旁挪了挪，謹慎問道：「你的北斗霜寒劍呢？」
「劍？要那東西作甚。」楚宸無所謂地聳肩，「你我成婚後，應當好生過日子，還用得着修什麼仙？」
他抬手握住她的手，溫情脈脈地看着她。
玉青心卻突然覺得，楚宸的表情十分彆扭。雖然說不出哪裏彆扭，但她覺得，眼前的楚宸和那位玉樹臨風的青年，完全是不同的兩個人，像是被人捏造出來的幻像。
分明是柔情蜜意，溫柔之鄉，令人樂不思蜀。
但卻美好得太不真實，讓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紅燭「嗶啵」響了一聲，光影忽暗忽明，玉青心又開始恍惚了。
「娘子，答應我，我們再也不修仙，一起白頭偕老，含飴弄孫，如何？」楚宸的聲音帶着一股誘人的魔性，直直地鑽入她的腦海。
玉青心皺起眉頭，閉上雙眼。
就這樣沉迷，淪落下去，似乎也很好。
但，她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彷彿缺了一角。
她沒有家了，沒有父母，也沒有楚宸。
而如今，她終於有家，有父母，還有楚宸，人生無憾。
睡過去，就這麼睡過去……
「答應我，好不好？」楚宸的聲音再次襲來，玉青心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智。
睡過去？
不可以，她還有大仇未報！
洶湧的仇恨似無數冰冷的小蛇，瘋狂地鑽入她的識海，刺得她神識劇痛無比，與此同時，她的靈台竟詭異地出現從未有過的清醒。
驀地，玉青心睜開雙眼，眸子清澈如水，帶着股不可撼動的堅定：「我知道了，你是心魔。」
楚宸，不會是這樣的人。
他寧願丟了他的命，也不會丟了他的劍。
師父不是師父，娘也不是娘。
一切都只是幻覺罷了。
玉青心話音一落，眼前卻逐漸光明起來。
「可惜，你們不是真的……」玉青心眼眶淌過淚水，十分留戀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楚宸含笑消失在眼前。
富麗堂皇的房間轟然倒塌，變成一片平坦的山頭，她抬頭看去，原本遍佈雲翳的天空突然破開了一束光，層層烏雲散去，日光掙脫束縛，普照大地。
正在此時，一道嗤笑從天邊響起，帶着股欣賞的意味：「能障無貪，生苦為業。戒貪，你做得很好。」
他話音一落，玄機派山間狂風大作，所有美景如同被揉成的紙團，飛快地縷縷捲曲起來，最後分崩離析，如打碎的鏡面，在黑暗中逐漸支離破碎。
星星點點落下后，整個世界看不見丁點光亮。
幽暗忽然睜開了雙眼。
原來是一雙藏在黑暗中的眼睛。
他的眼睛十分好看，眼角微微上挑帶着些許冷漠，詭異的紫色瞳仁透著肅肅的殺氣，空洞的目光里，似藏着無盡的寂寥。這雙眼睛好看倒也罷了，但他彷彿有什麼奇怪的魔力，讓人看上一眼便移不開眼睛。
玉青心竟看得痴了。
紫色雙眸突然詭異一眨，玉青心登時心神不穩，紫府神魂幾欲破身而出。
她努力屏氣凝神，再一次睜眼，只見上浮的黑暗轉瞬化為赤霞滿天，下沉的地面變為人間地獄！
伏屍百萬，流血漂櫓。
瑰色的血溪沖刷著白骨，從四面八方流來，終匯聚為大河，壘成萬骨之山，臣服於她腳下。
玉青心低頭看自己那雙蒼白枯瘦的雙手，只有指甲紅得嬌艷如花。
在一聲聲鬼哭狼嚎的尖嘯之下，她忽覺一股真氣頂了上來，喉頭頓時一甜，「哇」的一聲，她竟吐出一口鮮血。
「修羅！你禍害蒼生，今日我便要斬妖除魔，令你魂飛魄散！」來者手執太乙誅魔劍，劍尖寒光爍爍，直指玉青心面門。
玉青心卻覺得此人好生熟悉，她努力回想了片刻，頓時大驚不已。
此人正是年輕時的掌門真人！
掌門真人身後列陣七人，不是玄機七子又是誰？
玉青心驚愕地望向最末那位藍衫少女，失聲喊道：「師父……」
「大膽魔女修羅，如今你死期已至，滿嘴胡說八道些什麼？誰是你師父！」藍衫少女右手一揮，便有七道彩色光束自身後飛來，正是常仙子連接神魂的靈魂法寶——星彩。
師傅要殺她，但事情未了解清楚之前，她不能白白赴死。玉青心抬手虛虛飛出一掌，想讓師傅不要插手此事。誰知她的魔氣強大得很，轉瞬間便將星彩絞成了凡品。
「女魔你怎麼不去死……」常仙子含恨看她一眼，口吐鮮血，輕飄飄地往後栽倒。
「師父……」玉青心沒想到自己強大至斯，竟然一招便將師父的至寶廢了，還將她打成了重傷，玉青心心中充滿了內疚。
「女魔頭，納命來！」忽然，角落裏傳來一聲怒喝，玉青心一瞥眼，恰好瞧見了一個十分陌生，卻又異常熟悉的臉。
此時的純善子沒有白髮白須，而是一副穩重老成的中年人模樣。
沒想到仇人近在眼前，玉青心怒不可遏。胸腔的恨意如同烈火焚燒，將她所剩不多的神識吞噬殆盡，她緩緩抬起頭，咬牙切齒地朝着純善子看去。
年輕的純善子手足無措地呆在原地，方才他只是喊了一聲，便收到了女魔頭兇狠毒辣的眼神作為回應。女魔眼中那濃濃的怨恨似要化為刀子，將他千刀萬剮方才解恨。
純善子額頭冒出幾滴冷汗，不禁懷疑：「我是殺她全家還是殺了她夫君？」
「將純善子交出來，我只要純善子的狗命！」玉青心嘴唇顫抖，一字一頓道。
掌門真人沒想到女魔頭竟然這麼好說話，居然只要純善子一人。他臉上帶了幾分惑色：「師侄，你和這女魔到底有何仇怨？還不速速說來。」
純善子臉色一白，覺得自己真的很冤，女魔頭這般凶名赫赫，他動誰也不敢動她頭上的土啊。
「師伯，師侄實在不知。想來是那女魔頭詭計多端，師伯萬萬不可輕信。」
「女魔，今日你若束手就擒，本座給你個痛快！」掌門真人喝道，太乙誅魔劍隨之發出陣陣龍嘯。
「你們都想殺我？」玉青心心中突然生出一孤憤之感，她有什麼錯？
滿腔孤獨無可傾訴，莫名的悲憤之情盈滿胸口。
若不是上天選了她，她如何會成為女魔頭。
若不是這些道貌岸然之人步步緊逼，她也不會淪落至今天這副模樣。
殺了他們……
殺殺殺！
腦海中不忿的聲音越來越大，如同一陣大浪拍向僅存不多的理智，將那最後一絲清明也沖了開去。
「不好，女魔頭要動手了！」
只見那女魔突然變了模樣，雙目赤紅，眉心的業火紅蓮紅得好似要滴血，那一身火紅衣裳紛飛起來，開在那萬骨成堆的白骨山上，如同黃泉彼岸怒放的稀世彼岸花，有着一股非人間可見的詭異美感。
「結陣！」掌門真人下令道。
不待他們將結完陣，玉青心已先下手為強。她以自己從未體驗過的速度，往五行誅魔大陣中衝去，左手拂袖成掌，右手成爪，直掏純善子的心口。
她的掌風竟有排山倒海之力，結結實實打在了大陣之上，饒是這大陣用了九十九根東海玉柱，也被被她打出一個缺口，碎了十幾根玉柱。
掌門真人見女魔來勢洶洶，自然不能放任師侄純善子不管，當下太乙誅魔劍劍鋒倒轉，似銀色蛟龍破海出世，在騰騰直上的紫氣中飛馳而過，直奔玉青心后心而去。
與此同時，其他五子也紛紛祭出各色壓箱底的法器，金光四射的法器一齊毫不留情壓了下來，留下一串尖銳的破空之聲，宛若數只巨獸狂嘯。
心中的聲音及時出現，再次提醒她：「先殺掌門才能保命，純善子再殺不遲！」
是啊，殺了掌門，便無人對付得了她了。
掌門似乎感覺到她的敵意，太乙誅魔劍慢了一瞬，居然有飛回護主的意向。
看着掌門熟悉的臉，玉青心渾濁的雙眼，突然恢復了清明，殺氣也逐漸退了下去。
不……
她不能殺掌門。
足下的屍山屍海，不管是不是她殺的，他們都因她而死，她不能再這般一錯再錯。
就在她猶豫的這片刻，後背威壓如泰山壓頂，掌門真人的太乙誅魔劍已至。
「唔……」玉青心低頭，她的胸口被捅出了一個大洞，居然還漏風。
玉青心看向眾人，那麼多條性命，她一人償命又有何妨。
世人皆要殺我，我卻不殺世人。
但是，純善子是萬萬不能放過的。
背後又是無數道可怖力量襲來，她不管不顧，拼了最後一絲力氣，伸手掏向純善子的胸口。
最後，在純善子驚恐的眼神下，玉青心徹底閉上了雙眼，重新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那道悠遠聲音彷彿又響了起來。
「嗔者，於苦、苦具，憎恚為性，能障無嗔，不安穩性，惡行所依為業……你能勘破，自是不錯。」
修鍊室，玉青心端坐一蒲團上。
與玉青心一模一樣的女子靠在她肩上，勾起她側臉的髮絲，不住把玩，發出陣陣嬉笑之聲。
分明是同樣的容貌，換了一副表情，便是另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千嬌百媚：「阿青，苦練功夫有何用？你還是殺不死欺負你的萬朵兒，過不了鎮山塔。到最後，楚宸師兄還是不會看你一眼。」
玉青心睜開眼，看着她的臉，額頭滑下一滴冷汗。
方才那兩道幻境險而又險，如今這才是最嚴酷的考驗。
「你怕我了么？怕我說出你心中所想？」女子勾唇一笑，「做人莫要太過虛偽，莫非你不想殺了萬朵兒，令楚宸師兄傾心？莫非你不想破了鎮山塔，少年一舉成名？」
玉青心咬着下唇，定定地看着她，良久才吐出一字：「想。」
誰不想？
她還不想死！
背後冷汗已經將衣裳浸濕了，她感覺自己彷彿坐在悶熱的蒸籠里。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誰管你正道魔道，誰有本事便是道。」
「有道是正道修行難，魔道修行易，正道即便到了盡頭，還不是不得飛升，老死於修靈界？妹妹若修了魔道，必能掃清一切宵小障礙，想殺了誰便殺了誰，別說純善子，連玄機派也可收入囊下。妹妹是否要與姐姐同行呢？」
女子將手搭在玉青心手腕上，二人親密得真真宛如親姐妹般。
玉青心低頭看她，神情嚴肅得幾乎有些猙獰。
「誰也……誰也不能逼我……」玉青心一字字說道，她說每一個字，胸口便要劇烈地疼痛一次，「即便是死，我也不會與你這……心魔，同流合污！」
她話音一落，身上居然騰出道道煙氣，半瞬后，那煙氣轉為道道火紅色烈焰，片片火舌結成層層葉片，凝聚為一朵火紅之蓮。
女子神情一變，畏懼地離開她身側，尖叫道：「你……」
火焰不管不顧地四下蔓延，女子瞬間被捲入其中，轉眼便沒了蹤跡。火焰吞了這小小的阻礙之後，居然膽大包天騰空而起，與這漫無邊際的黑暗撕咬起來，似要將這黑暗撕開一道口子。
而黑暗居然無動於衷，像是看着一隻調皮搗蛋的小孩般，隨他任意撒潑打鬧。
鬧了許久，那火焰自覺沒什麼意思，騰挪跳躍幾下，不甘心地在黑暗中劃了幾道紅痕，最後直接沖入黑暗頂端，凝聚成一個赤色的璀璨光團。
這便是，人人懼怕如蛇，卻為其恐怖力量而心馳神往的——修羅魔星。
世界又重歸安靜。
玉青心心有所感，忽然睜開雙眼。
她抬起頭，只見那光團中，懸著一顆散發着溫暖光澤的黃玉珠。原來那珠子太小，看不清的時候，還以為它是一團火。
那黃玉珠好似也看見了她，晃晃悠悠兩下，它「咻」的俯衝下來，以極快的速度，不由分說沒入她的眉心。
玉青心心神一盪，識海巨震，瞬間疼得昏了過去。
「痴兒。」
那道聲音再次出現，發出一陣良久的淺淺嘆息。不知是為她慶幸，還是為她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