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 61 章

61.第 61 章

開戲這一日,臨江仙賓客滿堂。

陳安裝聾作啞地在後台跑堂,一邊兒偷著瞄上了世子爺那難看的臉色。

世子爺還是那副落魄清傲不會好好說人話的書生模樣,臉一板,手一背,冷眼瞧著秦風描眉上妝。

臨江仙的小廝跑來跑去冒冒失失地催:「各位老闆準備好了嗎,前邊兒都已經落座了,可別讓貴人們久等了……」

外面的鬧鬧哄哄自然入不得世子爺的耳,他眼睛只長在了秦風身上。

吃茶吃味道,看戲看全套。

他今天要唱全本的《南柯夢》,夢雖然短,戲文卻長。

秦風一點兒壓力都不曾有,如他所言地為了迎合南邊兒的口味,將一張芙蓉面描的清淺,比京中欣賞的濃墨重彩的扮相多了不止一分的秀麗清雅。

秦風淺淺秒過幾筆,放了手中烏黑如黛的松煙,轉眸看向李明遠:「之前說與世子爺的,可都記好了?」

李明遠雙手抱臂立在門邊兒,臉色如煞白的苦瓜,瞪了他一眼:「就這一次!」

「當然。」秦風笑笑,轉過臉來對著銅鏡仔細瞧了瞧自己的扮相,似乎挺滿意,「世子爺還想有幾次?你我走這一遭兒,若保不了十幾二十年的太平,豈不是要把我累死在這沒間斷的戲里,放心吧,這次就圖一個一勞永逸。」

李明遠還想說什麼,外面三催四請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秦風笑著越過李明遠,揚聲朝門外應了一聲兒,起身利落地整肅了一身燁燁生輝的行頭兒,婉轉朝李明遠淺淺一笑,低聲道:「世子爺且記,我們的目的一是救人,二是剷平這吃裡扒外的蛀蟲,三是瞄準了背後那群痴心妄想的東西,所以您這一去,遇到什麼請先忍忍,看到什麼也請硬著點兒心,無論如何先想想落難的百姓,前線的王爺,還有那一個差錯就要重經亂世的萬千黎民。」

秦風甚少這樣長篇大論,李明遠的滿腹牢騷還沒出口,倒被他含笑的殷殷囑託說地沒了言語,細細琢磨了一番他話里的意思,隱約覺得哪裡不對。

「我怎麼總覺得你會知道我能看到什麼?」李明遠皺了皺眉,「你到底為什麼帶我來這鬼扯的江陵。」

秦風方才還口若懸河,現如今卻多一個字都不肯應了,只笑了一笑:「我希望世子爺能懂我這一番布置的苦,也希望您能支持我這不算險惡的用心。」

這話說的就更奇怪了。

李明遠想,他為這表面而和平實際暗潮洶湧的江山殫精竭慮,為了他們父子的幾十年委屈和如履薄冰儘力調和,只憑著這兩點,他還會不支持他么?

還有什麼呢?

也許他還有私心,他記憶模糊的童年有一個如鯁在喉的長安侯府,還有一個巾幗不讓鬚眉卻過早凋零的平陽公主,可是父母之仇,人之常情,他自己也說,他堂堂肅親王世子也該管他那早就去了的母親喚一聲姑母,國與家,恩與仇,無論從哪一個方面,他李明遠好像都不會有第二個立場。

可是秦風卻想讓他親自去瞧瞧一些獨立於這立場之外的東西,想要他理解他的苦衷,想要他堅持站在自己一邊絕不動搖。

蠻人、江湖、前朝、內鬼、山河會……

李明遠無聲琢磨著這些東西,只覺得有什麼呼之欲出的答案稍縱即逝。

然而那一瞬間的神思閃的太快,只不過一個恍然的時間,眼前仍舊是秦風寂然的微笑,遠處依然是那些不知死活的喧囂,還沒開場的戲彷彿頃刻之間唱到了結局。

「我去了。」秦風道,「世子爺孤身犯險,請務必記得聯絡之法,其他的,還請小心。」

他說完,就是一個轉身,李明遠伸手去攔,卻在手伸到一半的時候多了一絲微妙的遲疑,就這一頓的時間,他已經在門外了。

世子爺有些訕訕地收回了手,他有他的戲,我有我的局。

所有人都是身在戲中,戲又在心中。

想是這時間掐的剛好,秦風前腳兒出了門兒,後腳兒戲樓子的跑堂小廝就含著笑兒來敲了世子爺的門:「可有人在?我家掌柜的有請~」

李明遠和從剛才就站在一邊兒的陳安對視了一眼,陳安立刻無聲無息地翻上了房梁子。

李明遠定了定心神,冷冰冰地裝蒜道:「來請秦老闆么?秦老闆已經上好了妝準備上台了。」

門外的小廝笑道:「知道,秦老闆已經準備走台了,我家掌柜來請的是孟班主,還請孟班主移個駕。」

李明遠聞言,不情不願地開了門,配合著自己的形象硬擠出來一絲不算笑容的笑:「你家掌柜有什麼事兒,吩咐一聲就是了。」

那小廝眼神兒滴溜轉:「掌柜的從來不和我們這些人說要事的,所以勞煩孟班主親自跑一趟。」

李明遠裝作不疑有他,有意無意地朝房樑上看了一眼,與陳安對了個各自行事的眼神兒,嘴上道:「本想等我班子里的夥計回來再說,既然掌柜的有急事兒,那就別耽擱了,走吧,若是我一會兒還沒回來,怕他們找我找的急。勞煩小兄弟一會兒替我跑一趟腿兒,告知我班子里的兄弟一聲兒。」

小廝見李明遠如此好說話,眉開眼笑:「自然自然,孟班主,這邊兒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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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江仙的迴廊屈曲,明明是在冬日的的艷陽之下,卻隔著重重雕欄花草,有幾分幽深的靜謐,玉樹瓊枝,迤邐相傍,獨有一種飄然欲醉和步轉搖蕩,半落不落的花瓣有著婉娩的醇清之香。

世子爺出身京門王府,活得粗糙不代表心糙,王侯公子都懂的風花雪月,世子爺也並非不曾沾染。

只是此情此景,讓他驀然之間想起了幾個月前初遇秦風時候的景象,也是婉約的迴廊,那人一身素衣就飄然闖入了視線,清雅無雙地讓人把所有糟心事都忘了。

而如今,景比那時美了不止一分,卻怎麼想前面的事兒,怎麼像吃了蟑螂一樣噁心。

美人相擾叫風流,丑鬼相擾叫下流。

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世子爺怎麼想都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之感,一咬牙,自己推門走進了屋子。

世子爺進來之前為自己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設,才強迫自己勉強接受了「小白臉「的身份,在心中已經準備了無數個寧死不屈的範本,準備一見蔡仁就隨機應變挑一個出來演,甚至早就在心裡盤算好了,如果這丑鬼膽敢動手動腳,他就要好好實施一下欽差的特權——先斬後奏。

蔡仁的年紀比李明遠大一旬,算算時候,他外放出京的時候,世子爺還是個沒長開的少年,而如今,世子爺已經是英俊不凡的年紀,眉宇之間細緻來看也許變化不大,但是氣質是全然不同的。

李明遠來之前還曾擔心被蔡仁一眼認出來,後來想想完全沒有擔憂的必要,他跟蔡仁隔得歲數多了些,彼此只有個模糊的印象,以前在京里的時候交往也不多,他想不起來蔡仁的模樣,蔡仁也想不起來他。

然而直到世子爺推門而入,才完完全全的知道,這份擔心真的是莫須有的了。

屋子裡的情形居然和世子爺設想的有點兒不同。

屋裡香煙裊裊,一股莫名的香意在內室盤旋繚繞,綉帷羅帳將此間屋子分為內外兩重,捲簾雙燕,披幌百花,一邊的桌案上不見詩書,金釧銀鈿與粉黛口脂隨意的扔在一旁,小巧的鳳盤上散著相思子與未敗的合歡。

世子爺突然有一種上趕著進窯、子、被、妓、女、嫖、的落魄之感。

這屋子的主人,分明是個女人,李明遠想,還是個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女人。

與前朝奢靡華貴無雙綺麗的風格不同,晉朝的審美偏向素雅,越是年輕女子越嫌脂粉污顏色,斷不肯將胭脂水粉用的這般濃墨重彩,只有上了年紀的女子才會如此費盡心機地去留住那一點僅有的韶華。

聽聞女子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更有前朝登基做皇帝的武後天賦異稟,年愈六十仍有心力與面首顛、鸞、倒、鳳,世子爺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兒腰疼。

世子爺心情複雜,心情還沒完成從應付老男人到應付老女人的轉變,就聽那粉紅羅帳後傳來一聲招呼:「外面可是孟班主?」

只聽得這一聲,李明遠整個人都炸了。

因為這聲音分明是個男子。

如果這裡面是個女子濃妝艷抹,哪怕是個老太婆李明遠都能理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誰規定女子上了年紀就不能愛嬌愛僑愛胭脂水粉?

可若這裡面的人是個男人就另當別論了,尤其若是蔡仁那般的男人,塗上脂粉臉白似麵缸,再配上張血盆大口翹個蘭花指,世子爺想著這景象就覺得辣眼睛,沒等應聲,先起了一身綿延千里不可斷絕的雞皮疙瘩。

好在這一聲剛落下,那綉羅帳里就接著傳出了另一個聲響,這一聲塵緩又輕蔑,帶著一種『天下人負我』厭世尖酸之感:「蔡大人,您這是請了什麼人來?」

這個聲音是個中年女子。

世子爺在那一瞬間總算覺得心稍微落了地,心境何止一波三折。

拚命把那驚悚又驚嚇的辣眼睛之景趕出了腦海,可是一轉心神,又覺出了其他的怪異。

這個說話的中年女子聲調兒平穩,語調兒卻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奇異之感,像是北人學南語之時被帶跑偏的聲調兒,還夾雜了一種獨特的生硬。

李明遠心知不能裝啞巴裝下去了,只好應聲道:「草民乃戲班班主,今日帶著戲班子在貴地開嗓,還沒謝過大人知遇之恩。」

而裡面的蔡仁卻像不敢說話了一樣一聲不吭。

李明遠不動聲色地抬眼往裡瞧,就見薄紗之後,人影輕動,一個略微上了年紀的女子身影似乎往前走了兩步,卻沒有掀開那層紗簾。

紗簾之後的地上跪著一個圓滾滾的球形物體,李明遠無語地辨認了半天,才從那官服與官帽的形狀分辨出來,這個團起來就能滾走的礙事兒圓球,約略就是鄂州巡撫蔡仁。

「戲班班主?」簾后的女子隔著紗簾望了一望,冷哼一聲,「蔡大人在你們晉朝為官多年,日子過得好生逍遙。」

蔡仁全然沒聽懂女子的意思,只以為她對這番安排不滿意,低頭道:「孟班主翩翩青年,想必樂意與夫人這等巾幗結交……呃,結交……」

李明遠:「……」

然而世子爺這些年裝過瘋賣過傻,頂過一腦門兒官司,聽過滿京城的閑話,居然就沒見過誰能睜眼兒胡扯,還扯得如此妙筆生花。

原來這蔡仁好南風好的如此重口味,竟然是為一個女子拉、皮、條。

還不等李明遠細緻思考這女子到底是什麼身份,居然能連蔡仁這等朝廷命官都未知驅使,卻聽那女子聞言陰厲一聲大笑:「夫人我是喜歡年輕書生,只可惜,不是什麼書生我都敢收作入幕之賓的!你剛才說,這班主叫什麼?」

蔡仁直冒冷汗,小聲道:「孟……孟冬。」

那女子一揚手,手中一皮鞭就抽在了蔡仁那肥碩的背上,直將他抽得叫聲如殺豬。

抽罷,一回首,甩給了蔡仁一封拆開的信,「啪」地一聲糊在了他的兩層下巴上。

蔡仁被這一封信糊地抖如篩糠,世子爺遠遠瞧著都擔心他把自己那一身肥肉抖下來。

蔡仁哆哆嗦嗦的拆開那封信件,只掃了一眼,哆嗦地更甚:「欽差……」

李明遠一驚,暗道不好,轉身想走,卻聽身後門「啪「地一聲關死了,他驟然聽到背後那女子有幾分蒼老卻怪異的聲音再次響起。

那帶著異樣的語調兒居然平緩地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彷彿只是在說一件與在場所有人都不相干的事:「肅親王李熹膝下兩子,長子為王妃張氏所出,封為世子,取名明遠,語出《晉書》,書曰,『雅量弘高,達見明遠,武有折衝之威,文懷經國之慮,信結人心,名震域外。』此子得你們那皇帝親賜的字,夫人我沒記錯的話,世子的字,就是孟冬啊……」她的語調拉長而驟然凄厲了數分:「鋌而走險、喬裝改扮、掩人耳目,世子爺真是出乎我意料的能幹,若不是我今日恰巧在此,這群廢物都要被你瞞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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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戲游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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