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 24 章

24.第 24 章

京城的秋夜初生寒露,悠悠遠來的絲竹鑼鼓,空然襯得輕羅已薄。

李明遠攏了攏衣襟,看著秦風的長衣隨著他飄然的腳步獵獵飄蕩在秋風裡,渾然不覺夜色寒涼。

李明遠心知此時不是說話的好時候,前面等著的必然是一刻時間也錯不得的好戲。

李明遠自幼被迫藏拙,但藏拙畢竟不是真拙。世子爺在肅親王二十餘年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教導下,非常扭曲地成了材,只不過這材成的太隱蔽,很少有人能看出來。他一向能將自己的形容分作兩半兒,一半兒沉穩一半兒瘋癲,特定的時候展現特定的風采,頗有一種左右逢源之感。

這一點他一向拿捏的不錯,可自從遇上秦風,屢屢綳不住。

「站住。」

秦風腳下一停,身形一頓,含笑回過那張傾城傾國的臉。

「世子爺有何吩咐?」

李明遠面容肅穆,態度帶了一許刻意的冷然:「昔年先帝之時,九子奪嫡之亂,坊間亂傳,野史紛雜,我父王竟然有幸躋身其一。細細說來,當年他還年幼,冥頑不知世事的年紀,居然昏頭巴腦地攪進了這麼大一個亂局。他是不想的,但是沒有辦法,先帝九子,唯他與今上同母,他避無可避。」

秦風不言。

李明遠卻知道,他分明聽得懂。

「昔年是避無可避,如今更是避之不及,卻不知道是誰不肯讓我肅親王府避之事外。」

秦風不慌不忙地攏過了肆意飛揚的長發,在夜色里雅然獨立,濃似春雲淡似煙,飄渺如一副淡然的水墨。

話卻說的不像他那一向漂亮的風格,只是道:「世子多思了。」

李明遠眉宇間冷肅更甚:「我所思一向不多,再多也不會容我所想。只不過,王府一磚一瓦,上有老父,下有幼弟,也是我躲不開的負擔。」

秦風的笑容淡了幾分,無聲立了很短的一會兒,輕嘆一聲,淡淡道:「世子爺想知道什麼?」

李明遠總算等到這句話,並不客氣:「你是誰的人?」

秦風淡漠一勾唇,卻不肯正面答:「世子爺,男兒國是家,誰的國,誰的家,有什麼區別?睥睨天下或做國士無雙,猶豫或抉擇,心中所礙不都是這個?」

李明遠一愣,彷彿兜頭而下的傾盆冷雨,寒透徹骨,卻淋漓分明。

而秦風說了這一句,卻恰巧被風吹揚了石青色的錦衣長服。

秦風一直不像個伶人,雖然他戲唱的確實別樣的出眾,然而不像就是不像,他演的好戲文中的每一個角色,卻惟獨演不好那個身為伶人的自己。

他低頭斂肅衣冠,那一瞬間,李明遠只在腦子裡閃過四個字。

白龍魚服。

恰好的風與恰好的怔愣,秦風就妥帖地鑽了這個空子。

他的話點到即止,不再多說,催促道:「世子請跟我來,再晚就來不及了。」

李明遠盯了他一瞬,再一次敗下陣來。

男人沉不住氣真是要不得,無論之前還是以後。

可萬般不願,卻也不得不承認,是他自己選錯了時候。

來日方長,總能有一次是時候……大概吧。

秦風帶著李明遠,熟門熟路的七繞八繞,皇家的別院他走起來像是自己家的後花園。

李明遠堂堂一個親王世子,即使他爹跟皇帝鬧彆扭鬧到七老八十的年紀,到底是親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外面的禮數無論是對太后還是對百官,從來不曾落下,每每皇帝在西苑設宴,家宴私宴國宴,哪一次也沒把肅親王父子落下。李明遠自認在西苑常來常往,卻根本比不過秦風那來去自如的隨意。

如果秦風是皇家近臣或者天子近親,這都好解釋。

可若他不是呢?

這只是皇帝平時來閑逛聽戲的院子,若是宮裡他也這麼如履平地的門兒清,當皇帝的豈不是半夜睡覺都要被嚇醒?

怎一個毛骨悚然了得。

李明遠一腦門子問題,在這一時間都化成了一種非常不可思議的幸災樂禍,他那當皇上的伯父知道京中有這樣一個人才么?費盡心思犧牲手足又防著血親得來的江山,他坐的真的這麼氣定神閑的安穩嗎?

李明遠跟著秦風穿過曲折的幽徑,身手敏捷的避過一眾御林軍。

秦風輕聲緩步地走在黑暗狹窄的連廊中,一絲一毫的聲響都無。

戲樓中不知在說什麼,不知道哪位御史大人終於沉不住氣,引經據典說的抑揚頓挫,那聲色俱厲的勁兒若是用來教育後輩晚生,怕是已經說哭了一地,然而這在蠻子眼裡並沒有什麼卵用,牛皮照吹酒照喝,活生生地把老學究的經典當成了放屁。

接待蠻子可真是辛苦了滿朝的棟樑。

李明遠估摸著,那位大人估計已經氣的吹鬍子瞪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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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風前行幾步,終於停住,一揮手,示意李明遠在此停留。

此處是一方死角,只留了一個黑不溜秋的暗門,上面糊的窗紙刷死了與門框一色的木漆,乍一看根本分辨不出來是門是迴廊,旁人路過多數會不甚注意地走了過去,根本發現不了。

秦風隨手抽了一根木枝,手下用力,糊了漆的窗紙應聲而開,借著戲檯子上足夠亮的光芒餘輝,將將夠看清楚門裡。

門裡連著的地方是戲樓子的一角兒,文武百官的視線都在台上,還有不少睜圓了眼睛盯著那意圖不軌的蠻子,恨不得下一刻就得了聖上的旨意將這群不規矩的東西五花大綁。

一般情況下根本沒有人注意這裡。

顯然秦老闆不是一般人。

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居然讓他等來了一個蠻人。

李明遠在這一門之隔的地方屏住呼吸,再一細看,發現來的這個蠻子他居然能認出來。

蠻人看中原人都是一個樣子,中原人眼高於頂自命清高,看蠻子時更是臉盲,然而這個蠻子長得實在比一般蠻子「清秀」了些許,正是方才秦風特意指給李明遠看的那一個,據說有漢人血統的額爾德木圖。

這兩個蠻人顯然是避人耳目而來。

李明遠細細一想,才覺得這群蠻子也不像他家老爹描述的這麼蠢——外面有個張揚放縱的吸引注意力,後面有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在這兒密謀消息,聲東擊西這一招不是用的很好?

只不過他們到底在傳遞什麼?

李明遠想起方才的小花臉,以及小花臉那被秦風截取的信件,在這陰暗的角落裡別有所思地皺了眉毛。

沒等李明遠想起什麼,那一層窗戶紙所隔的另一側,兩個蠻人先出了聲兒。

李明遠立起耳朵,努力的聽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簡直像在聽牲口哼哼。

肅親王世子從來沒覺得自己如此不學無術,關鍵時刻言語不通,一點兒重要的東西都沒聽來,只聽了一耳朵嘰里咕嚕。

李明遠無聲又憋屈地嘆了一口氣,轉過身側,卻見秦風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桃花眼中水光粼粼,滿目皆是無奈與玩味。

李明遠:「……」

此刻說一千道一萬也沒有用,更何況蠻人就在一紙之隔,世子爺想說什麼都出不了兒聲兒,但他實在著急,只好向秦風動作不大地比劃:「你聽的懂?」

秦風在這方面理解能力超凡脫俗,當即懂了世子爺的意思,跟著搖了搖頭。

李明遠立刻瞪圓了眼。

你聽不懂你拉著我在這兒聽的是哪門子牆根?

秦風果斷的翻了個白眼給他瞧。

李明遠:「……」

若不是此地不適合動手,世子爺恐怕已經憑空炸成了個炮仗。

秦風吃准了他不能出聲兒又覺得憋屈,招過他,有恃無恐地無聲微笑,在李明遠的爆裂脾氣接近爆炸的邊緣,無聲一揚手,示意他少安毋躁。

李明遠瞪著他,不要到一個痛快解釋誓不罷休。

秦風勾勾唇角,無可無不可地聳了聳肩,面帶嘲諷地比劃道:「你忘了?傳給他的消息被我換走了?」

他的手勢剛落,李明遠剛剛領會意思,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一紙之隔的背後,蠻人突然之間停止了那充滿「異域風情」的嘰里咕嚕。

門后陰暗角落裡干著偷雞摸狗勾當的兩人立刻同時噤了聲,連喘氣兒的細微聲響都不敢出。

「嗯?」門另一邊的額爾德木圖突然道,他的漢語比其他蠻族說的流暢,卻仍然帶著些不經常使用造成的生澀,「這裡……是一個什麼?」

他說著,伸手撫上方才被秦風生硬裂開的洞。

秦風桃花眼亮的分明,眼疾手快地把李明遠扯開那條縫隙所能看見的範圍。

額爾德木圖在另一邊顯然正在摸索什麼,試著用力一推,那門是從外面反鎖住的,並沒有推開。

他像是要再推,秦風甚至已經聽到了他手搭在木框上試力的聲音,卻聽裡面突然響起另一個聲音。

「大人。」這顯然是另一個蠻人,「是時候了。」

裡面的人遲疑了一下,半晌,那邊響起了腳步聲。

李明遠微不可查地鬆了一口氣,靠在門上緩了緩,發現自己的衣袖子還被秦風抓在手裡,一怔,惡狠狠地揪了回來。

秦風手下一空,不在意的歪了歪頭,乾脆利落地起身,貼著那門框聽動靜。

李明遠抱臂站在他身側,只用唇語道:「你做盡手腳,到底想要什麼?」

秦風一笑,同樣用唇語回道:「抽絲剝繭,引蛇出洞。」

李明遠一皺眉:「那何必帶著我?」

秦風笑而不語。

李明遠跟著秦風招搖撞騙地幾番來回,終於有些明白秦風的所謂「大戲」到底將是個什麼場面。

正乙祠中有蠻人的細作早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多年來,這伙兒細作向外傳遞朝中消息,甚至有隱隱做大之勢,裡應外合,冥冥之中居然能影響朝局。

年前京中出了件貪腐大案,朝野震驚,皇上震怒,此案牽連甚廣,從皇後娘家一直扯到了封疆大吏,血洗了一眾大小官員。

這樣的事據說不是一起了。

市井傳言紛紛,可只有李明遠派人暗暗查訪后才知道,此事,最早據說是從京西一家戲樓子里泄的密。

說的是哪家戲樓子,不言而喻。

李明遠追查此昔年蠻族事,早就意外發現過正乙祠的蛛絲馬跡,卻從來不曾深入調查過內里,心思一動剛要去開拓一下曾經未涉及的領域,誰成想,還沒等肅親王父子理清這些事背後的來龍去脈,就發生了孫決那件幾乎把肅親王府都差點兒扯進去說不清的人命官司。

這也算因禍得福。那些人露了痕迹,若是不顯山不露水地拖過去,還不會讓李明遠如此斷定他有問題,可他們激進太過,手段太急,反而落了把柄。不僅如此,他們費盡心思要隱藏的東西,無論是偽造信牌還是私通蠻人的事實,都已經呼之欲出了——蠻人來的時機太好又太糟,不怪他們著急。

李明遠也就是在這時突然認識了秦風。

前因後果,有因有果,從來都不曾有的,反而是巧合。

這件事里,有人是故意陷害,有人是冷眼旁觀,更有人是心存懷疑的。那些背後的挑撥離間,那些蓄謀已久的陰暗算計,以及那些看似無意實則有意的步步為營,把所有人不由分說的拉近了一個掙不脫逃不出的溝鴻里,不分出勝負敵我,誰都別想全身而退。

用心險惡的蠻人,裡應外合的姦細,還有他手裡那張說不清能寶明還是催命的令牌……

李明遠只是裝傻,不是真傻,前後串聯地想一想,已經猜透了七八分。

他深吸一口氣,眼眸中深色一沉:「你引我入局,是懷疑還是試探?蠻人要動手了,是不是?」

秦風被李明遠突然發問,全然沒有被人揭穿的尷尬,怔愣的表情與微笑幾乎是瞬間的銜接,讓李明遠差點以為自己花了眼。

「山河表裡、兄弟恩仇,風雲變色之間,難測的人心是壓軸的大戲。」秦風回道,「世子爺從來都是戲中人,不曾置身戲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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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戲游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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