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錢福

番外五:錢福

「咳咳……」春日的楊柳絮,即便到了夜裏,還是無孔不入地在空中飛揚著,惹得人鼻下又泛癢。微弱的燭光時不時搖曳出好看的形狀,倒映出案旁一個中年男子的身影。他看起來文文弱弱,卻有股說不出的儒雅氣質。

「咳……」又捂嘴悶聲咳了幾下,他才執起筆來,在紙上用十分好看的字體寫道:

青岩吾妻,見信如唔。

今日晨間的時候,鄰戶的小子又來找為夫做學問,為夫本想偷個懶,不願與他一般計較。誰知道啊,他竟搬出娘子你來壓我。為夫細細一想,若娘子在此,必定也是要罵為夫小氣的。誰叫我家娘子,是青岩鎮出了名的菩薩心腸啊!

可是為夫着實覺得奇怪,當年與娘子初識之時,娘子明明就是個冰山美人,拒人於千里之外,一點情面都不給呢!為夫記得你說過,全是因為瑩中,你才會有這樣的改變,變得熱心,變得多事……呵,說起瑩中妹子,為夫亦十分挂念之。

有人說她早在戰場上犧牲了,有人說她與人私奔了;有人說她行走江湖做了西河派掌門,也有人說她還在宮中,明明到了放歸年齡,卻還不願出宮。

為夫雖掛心得很,卻也相信妹子一定過得很好。我們那麼聰明豁達的妹子,她一定能過得很好。

何況,這青岩鎮山好水好,為夫實在是捨不得離開了。

還記得,咱們剛到青岩鎮的時候,娘子就告訴過為夫,這是我丈母娘的家鄉,嚇得為夫入了村就差點磕上三個響頭。娘子也告訴為夫,母上大人是在生育娘子時,難產而去。這讓為夫終於明白,當年娘子為何不願接受為夫的心意,不願早些給為夫照顧你的機會……

其實,為夫才不介意有無子嗣,為夫才不希望有人插足你我的感情。為夫雖然金榜高中,卻不過是個翰林院修撰。如今辭了官,更是一介凡夫俗子,既無萬貫家財,又無潘安之貌,而娘子卻能許我一生,與我舉案齊眉,比翼成雙,為夫感激不盡,無以為報。

只好來生來世,生生世世,再娶娘子,答以報恩。

唉……仔細一算,你我成親,已是十年之久。而娘子獨去某地,至今七年整。猶記得那時,娘子經常同為夫講:青岩幼時便身染頑疾,早已自知時日無多。待我去后,官人記得替我去看看,世間的大好河山。

為夫怎會不知,娘子此言不過是要我好好活下去。雖自你我成婚之日,便知此生餘下時光,日日都可算作向上天偷來一般,但即使娘子命薄,即使在為夫一生之中,只與娘子相伴短短三年……然,憑此三年,為夫一生無憾。

可是,我知道娘子的遺憾。你最大的遺憾,定是同瑩中妹子一樣,挂念銀耳的去向。

娘子放心,為夫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她,至今,也終於有了結果……

*****

「咳咳……」寫到這裏,執筆人情緒浮動,不禁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錢福——這個意氣風發的狀元郎,如今卻已似風燭殘年,臉頰深深地凹下去,長須蓋住了出口成章的那張口。

他搖了搖頭,輕嘆了一聲,回憶起不久前的一樁事情來……

那是個艷陽高照的午後,有人上門向他討教書法,為了討好他,除了帶上一壺美酒,難免還要找些他感興趣的話題。

青岩鎮誰人不知道,除了他家娘子何青岩,能夠叫他上心的,便只有他們兩口子一直在尋找的人了。

一個只道是歌喉如黃鶯的女子。

「在下也只是道聽途說,揚州勾闌間就有一位姓沈的歌女,歌聲之美,名揚四方。」

歌女?錢福不由地干喝下幾杯烈酒。

而後二話不說,整理行裝前去揚州。

到了揚州,四處打聽,才知道這位美麗佳人已經從良,嫁給了一個鹽商。錢福又去拜訪鹽商,鹽商早有耳聞狀元郎錢福的才名,十分看重,立刻設宴款待。

酒席之上,錢福藉著酒意,提出要見一見那位名揚千里的新夫人。

鹽商一聽他那艷羨的語氣,覺得面上有光,便令那小房出來一見。

這一見,錢福手中的酒杯,差點打翻。

來人穿着白衣白裙,細眉彎如月,美眸顧盼多姿,就像皎潔的秋月。

一瞬間的震驚后,錢福居然覺得有些欣慰……欣慰她已長成了一個傾世而立的大姑娘,欣慰她真的尚在人世,無病無災……

同時又有失落,失落她不知獨自吃了多少苦頭,失落她為何不回京,失落她居然只能落得個妾位……

那是他們所有人都疼愛着的銀耳啊!

而對方黑眸流轉着亮麗的光澤,大著膽子掃視了一番在場眾人,那眼神中的自信、氣質,叫人驚艷。

直到她看到了錢福。

時光停滯,萬物寂靜。

「快快快,難得狀元爺賞識。娘子快拿出綾帕來,請錢狀元題詩。」

他雖喚著「娘子」,眼睛卻並不看她。錢福再看這鹽商,便覺得他雖也算得上儀錶堂堂,年輕有為,卻未免太過銅臭!於是他溫柔接過綾帕,當即題道:「淡羅衫子淡羅裙,淡掃娥眉淡點唇。可惜一身都是淡,如何嫁了賣鹽人?」

結果,自然是被趕了出去。

臨出門時,錢福醉眼朦朧,看到的只有銀耳低垂的眼眸。

他在後門口睡過了夜。

直到晨光將近時,門終於被輕輕打開,有個嬌小的身影竄了出來,乖巧地坐在了他的身邊。只是她開口的第一句話,便讓錢福紅了眼眶。

她道:「兄長,沒想到,此生還能再見你一面。」

好不容易壓下翻滾的情緒,錢福憋著氣咳了咳,才凝着她問道:「銀耳,你過得可好?」

「好。」銀耳肯定地答道,「不差。」

「那就好。」錢福雙手握緊成拳,又鬆開,再握緊,終於忍不住問道,「銀耳,你為什麼不回來找我們?」

銀耳再次垂下了眼眸。錢福記得,她每次難過的時候,就會低下頭。

她告訴他,那年夜裏發生的意外,末了總結道:「紙婆婆和小宇都死了,姐姐的孩子也死了。我能夠僥倖逃脫,是萬幸。」說到這裏,她頓了頓,眼中立刻有淚珠滾落,「我沒有看好孩子,沒臉再見姐姐了……」

錢福鼻尖泛酸,大手一伸將她攬入了懷,像個稱職的長輩一般,邊撫着她的腦袋,邊安慰道:「銀耳,這不是你的錯。瑩中一直在找你,她從來都沒有怪過你啊!」

「可是我沒有辦法原諒我自己啊……我一人苟活至今,賣至勾闌也好,嫁人做妾也罷,時時刻刻都是記着姐姐的教導,堅強面對,樂觀生活。她把我變成這麼好的人,我卻沒有看好她的孩子……」

哭泣聲快要失控,錢福很想告訴她實情——何青岩告訴過他的,關於那個孩子的實情。可終歸還是忍了下來,只拍拍她的肩膀轉移話題道:「銀耳,你繡的嫁衣,青岩穿着很美。」

哭聲果然停止。銀耳從他懷裏抬起頭,眸中是難掩的喜色,「兄長,是姐姐幫我轉交給你們的對不對?你終於迎娶了青岩姐!你們過得很好吧?青岩姐姐人呢?」

錢福笑了笑,眼中看不出半分異色,「她很好。我們住在青岩鎮,那是她長大的地方,她希望能在那裏一直到老……」

「那銀耳就沒有什麼遺憾了……」擦擦眼淚,銀耳呼了口氣,站起身來。

「銀耳……」

「兄長,你回去吧。既然我已經融入了這裏的生活,也不願再回宮去了。」

說話間,府內忽然傳來動靜,錢福聽得仔細,是那鹽商焦急地在尋銀耳。聽他的語氣,不似生氣,更像是關心。

銀耳聞聲,最後對他淺淺一笑,便要開門離去。

錢福知道,這就是她的選擇了。他起身,溫柔地對她揮揮手,算是告別。誰料門剛一打開,銀耳驀地回頭問道:「兄長,姐姐她,還好嗎?」

錢福沉吟片刻,終答道:「好,你過得幸福,她就好。」

她點了點頭,笑渦里充滿著滿足。門后,錢福聽到有動聽的歌聲傳來,那是多年前,四人在錢府唱的第一首曲子:

「誰能聽欸乃,欸乃感人情。

不恨湘波深,不怨湘水清。

所嗟豈敢道,空羨江月明。

昔聞扣斷舟,引釣歌此聲。

始歌悲風起,歌竟愁雲生。

遺曲今何在,逸為漁父行。」

*****

「咳咳……」回憶到這裏戛然而止,錢福蘸了蘸墨,繼續寫道:

銀耳是我們三個心中永遠的牽絆,如今,我們都可以放心了。而為夫既已了無心事,也該啟程來尋娘子了。

這幾年來,為夫一人苟活在世,活得太過孤單,答應你的好好生活,也算沒有辜負了。上天不負為夫,月前有醫者告訴我時日無多,想到不久便可與娘子團聚,為夫只覺得歡欣而已。

黃土之下,不過一碑一棺相隔,生死早晚,相逢之日,想來不遠矣……

夜深了,今夜這封信,就寫到這裏了。燭火伴我相思同去,落筆,吾妻青岩親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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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學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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