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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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師的女兒駱琳走進鎮中一家旅館,跟櫃檯前無精打採的老闆娘打了聲招呼,而後徑直登上樓梯。

陳年舊木在她腳下低沉地悶響著,浮塵被攪動,閃掠過周身,留下刺癢的痕迹。

她一路輕手輕腳,停在二樓一間門前。門也是木製的,漆一層薄油,散發出淡淡的潮腐味。細條窄框,雕紋粗硬,只能容一人經過。

她抬手敲了敲,篤篤嘭嘭兩三聲,有人來應門。

室內比走廊要明亮得多,面前的男人身形頎長,逆光而立,幾乎居高臨下。牧師的女兒仰著頭,望見一蓬絨松的暗金色,細細絲絲地透出亮來。

「駱琳?」屋裡床頭的位置傳來女人聲,十分輕緩,但不顯得拖沓。

他聞言轉臉,聲音柔和,藏著輕快的顫音:

「嗯,是她。」

男人的寬肩窄腰佔據了全部視野,駱琳不自覺地有些緊張,下頜往後縮了縮,絞著手指問:

「……朱諾怎麼樣了?」

駱琳視線自然垂低,落到他身上寬散的浴袍尾部。別人穿起來直至腳踝的浴袍,卻只將將及他膝頭。

絨線布料包裹軀體,讓他看上去像是一隻溫馴的白色巨獸。

他回答:「她恢復得很好。」

「那就太好了。新婚快樂,菲恩。」

駱琳小聲說,「爸爸讓我來告訴你們一聲,教堂隨時可以舉行儀式,如果你們想……」

「不用儀式。」

扶壓在門框上的指節收緊,菲恩的語調略顯生硬,「我們已經在牧師的見證下交換了誓詞,這就是全部了。」

駱琳鼓足勇氣:「你們沒什麼想邀請的親朋好友么?婚禮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件大事……」

「沒有。」菲恩回答。

他稍微調轉眼眸,直面她拙拙閃閃的目光。駱琳頃刻間便陷入一片深不見底的灰色泥沼里,寂靜得就連血管膨脹的響動也變得清楚明晰。

她突然有些驚慌,繼而掙扎脫身。

「……那我去轉述給爸爸聽。」

駱琳神態不太自然,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匆忙,急急飛快說,「你們好好休息。」

近似於逃離一般的,她退出長廊。

房門闔上之前,只聽對方最後道:

「謝謝。」

菲恩回頭,望向雙人床上的朱諾。

客房不大,好在通透敞亮。窗戶是大面長玻璃,曳地厚簾全鉤掛起來,滿室都是晴闊的光。朱諾就在光弧的中心,薄被掩著身體,隔過一段地毯的距離,半靠床頭對他微笑。

這樣的場景,只在他轉瞬即逝不成形的眠夢中出現過。

她笑著的時候,是一種香潤飽滿的葡萄味道。菲恩在嘴裡勾起舌尖,舔了舔上顎紅燙齒齦。新鮮氣息溶在味蕾表面,彷彿也滲進牙根,湧起一陣甜蜜的酸熱。

恍惚中,聽到她說:

「發什麼呆?過來。」

他坐到床邊,眼神清澈,倒映在裡頭的除了光就只有她。

朱諾問:

「多少天了?」

即刻領會她省略的意思,菲恩頓了一頓:

「可能有四天。……或者五天。」

這些天里,朱諾斷斷續續對他說了很多。語句散碎零亂,很多時候拼連不成完整的故事,然而她講得努力,他也聽得認真。

漸漸地,一切來龍去脈浮凸出來,獲得了清晰的面貌。

他得知她從未切斷與弗萊的聯繫,也終於明白了她行事隱秘、處處留心的緣由。她經歷的所有疲乏倦怠、疼痛苦楚,所有彷徨失落、悲傷憤懣,突然之間都得到了確鑿且唯一的解釋。

她忍耐了這麼久,隱瞞了這麼久,孤軍奮戰了這麼久。

起初菲恩艱難咀嚼真相,只覺得喉間堵著一簇冷火,無從抒發,也不能囫圇吞咽。他做不到大發脾氣,抑或是質問指責,只得搬起一塊重石,把失望與沮喪壓入心口。

「我不該對你講這些的。」

她偶爾還會用雙手按住臉,失神地呢喃說,「但是除了你,我不知道還能信任誰。……對不起。」

這樣激烈沒來由的情緒起落,隨著健康的恢復逐步平息。第一天下榻旅館,朱諾虛弱到連通暢呼吸都成問題,離開他手臂扶持就無法獨立行走,到後來全身重拾力氣,已經可以活動自如了。

只不過,她變得比以往都要安靜。她會對他笑,故作輕鬆地舒展脊腰,只是嘴唇一直並著,時常連雙眼也閉合,形成一片完整的沉默。

就像現在,朱諾輕輕點頭,一言不發地將手放到他的肩頸之間。

她的掌心溫暖,甚至有汗意,卻慢慢涼到指尖。

「你想回去了么?」

他捉住她纖細的手腕,又下滑到指骨握緊,嗓音起伏,是不確定的猶疑,「你還會不會……再去見弗萊?」

朱諾搖頭,根本不加思考。

「我不知道。」

她將目光從窗口移到別處,眼裡的光斑明昧閃爍,音色也越發暗沉,「如果可以,我希望弗萊不要活下來。」

菲恩品嘗到她的聲音。

她的聲音——那顆圓潤豐腴的水蜜桃,像是被抽干全部汁液,慢慢地枯涸了。

不曾察覺他的感受,朱諾上身前傾,解他腰間的浴袍抽帶。

被面底下,她的身體不著寸縷。菲恩下意識地探手撫摩,與她裸實的肌膚直接相觸。

浴袍在腳邊堆成一圈,他開始喘息,翻身覆到床上。嘴唇親吻她的嘴唇,手指纏扣她的手指。

朱諾忽而撥開他的手,也撥開一片情熱旖旎,神色冷靜地問:

「你想要孩子么,菲恩?」

不待他給出答案,她長出一口氣,低低說:

「我應該在答應你之前,先問你這個問題。」

儘管不解,菲恩還是回答:

「我想……我應該是想要的。」

他伏在她身上,呼吸和體溫交融在一起,鼻尖偏擦,熱度在瞬間冷卻。

朱諾告訴他:

「我從來都沒吃過葯。」

「你是說——」瞳孔擴張了一瞬,菲恩起聲,話到半途,又不知該如何繼續。

朱諾的話語更沉,面上異常平整,幾乎將表情完全剝除。

「我是說,我不會懷孕……也不能懷孕。」

他卻能看出她竭力隱忍的模樣。

短暫到可以忽略不計的沉默過後,菲恩撐直雙臂抬起身來,從上方凝視她的神情:

「為什麼?」

「我很小的時候出過車禍。」

避開他的目光,朱諾說,「當時做了一場手術。」

他輕抿嘴角,又問:

「疼么?」

「……」

朱諾捻著抽痛的眉心,遲疑了一下,迷惘不清地抬眼看他,「我不明白。」

於是菲恩細緻道:

「手術疼么?」

稍感意外,朱諾不自覺按上腹間開刀的位置,疤痕早已痊癒消退,觸手皮膚光潔平滑。

她回憶著說道:

「有一點,還算能忍受。」

這句話讓他緊繃的臂彎頓時放鬆,重新將她包圍進自己的氣息。

「以後都不會疼了,那就很好。」側頭含住她的耳垂,菲恩發音模糊。

很長一段時間裡,朱諾沒有再出聲。

濁重呼吸一下挨著一下,敲擊他心底。

親吻沒入她深凹的頸窩,菲恩驀然感到肩胛一熱。是她的手心貼上來,輕柔地將他攬住。

「以後不會疼了。」朱諾說。

床邊矮柜上,手機響起。

朱諾停下來,伸出一條手臂,在櫃面上四下摸索。看到來電顯示,她很明顯地愣了愣神。

竟然是路德維希。

檢察官死前,他們就不再有任何形式的聯絡了。

她按下接聽鍵,一手按下菲恩細小的動作,又安撫性地順過他背上脊溝弧線,示意他靜止噤聲。

「這不是安全線路,可能會泄露信息。」

她控制住語氣,然而壓抑不住唇邊的譏誚,「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莽撞了?」

等待的間隙,枕下傳來另一種鈴聲。菲恩取出手機,只看了一眼屏幕,旋即翻身躺到她對面,刻意壓低了音量。

「弗萊還躺在醫院,這段時間最為安全。」

路德維希聽起來與以往沒有任何區別。他還是老樣子,嚴格自律並且謹言慎行。

「明天下午是檢察官的葬禮。」他說。

提及檢察官,朱諾嘴唇微皺,突然不願再將對話進行下去。

「你想讓我出席么?」她最終還是問。

路德維希過了一會才說。

「你不能出席,我也不能。我們都不該與地檢辦公室有任何關聯。」

話至此處,罕見地出現波折,「……但我希望你來。」

她把手機扔到一邊,只覺得很累。

一回頭,菲恩也剛剛掛上電話。

四目相對,他率先開口:

「教練通知我歸隊訓練。」

他們沒有任何行李,像來時那樣兩手空空走下樓梯。

老闆娘正在和駱琳聊天。右邊懸著一方迷你電視,正在播報二十四小時滾動新聞。信號不佳,經常閃過雪花條。

「……你聽說了么?剛才新聞播了……」

老闆娘一邊結算房錢,一邊對桌角的駱琳說,「菲尼克斯家的兒子,就是前幾天被槍擊的那個——他醒了。」

不著痕迹地瞥了一眼櫃檯邊的菲恩與朱諾,駱琳抬手劃過肩頭,到額間比了個十字,寬慰點頭,懇切地感激道:

「感謝上帝。」

為什麼上帝會庇佑一個滿身血腥的劊子手?

與路德維希見面之前,這個問題三番五次鑽進腦海,刺得朱諾心緒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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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望她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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