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27-29章
第27章
菲尼克斯家位於近郊內沿。
朱諾昨晚的祈願並無效果,天從一早開始就沉著臉,霾雲連結成片。濕潤春意才綻開不久,在這一天霍地全然褪卻了,空氣重新變得乾燥發涼。
車駛入鐵門,有顆水珠突然砸下來,啪地碎裂在擋風玻璃上。等他們下車路過格局齊整的家族墓地、往大宅方向走,天地間已經織起綿密雨幕,被風吹斜直撲上臉。
菲恩貼著她的胳膊在發抖,薄唇並得緊緊的。他下頜后縮,一直死盯地面,目光不偏不倚。朱諾明白這不是寒冷使然,手穿過肘彎,用了一些力道將他挽住。
她應該阻止菲恩的。抬手徒勞擋雨時,朱諾暗想。他們共享著他的過去,所以她其實相當明白,每走一步對他而言,都是在踏進充滿鋒冷生鐵和血銹氣味的回憶。
只是阻止了他,她可能就再沒有直面上一代菲尼克斯的機會了。
「你原來住在這裡么?」
心裡懸吊著愧疚,以至於連聲音也放輕了。她還是挽著他胳臂的姿勢,只是手稍稍向下滑,握上他的衣袖。
朱諾一面問,一面把視線投向不遠處的大宅。
她以為自己會看見一幢陰森可怖的中世紀哥特式古堡,荊棘薔薇叢生圍繞,富蘭克林和夫人身著黑禮服儀態端莊,周邊點綴幾隻蝙蝠上飄下盪。
眼前所見當然與她的想象有著不小的偏差。然而就菲尼克斯家族在鳳凰城的聲望與勢力而言,眼前的豪宅未免顯得過分普通了。建築底部很寬,頂端呈現拱形,大得不可思議,笨拙地靜立在雨中,外表少有獨特之處。
窗口被彎垂的紅絨帘布半掩著,玻璃不太明透,跟天色一樣蒙著塵霧,隱約顯露房內闊達的空間。磚縫像一道道灰線,將外牆均勻切割,每一塊磚面都壓滿了歲月的轍痕。
走到側面,她望見宅后的花園,想是數年疏於打理,花草枯瘦荒敗,彷彿久無人跡。邊緣蓋著一棟兩層房子,原本的白色被風雨和時間打磨暗沉,即便早就頹落積灰,也能依稀看出曾經的精緻。
看到這房子,菲恩面容和緩下來,短暫流露一絲溫暖色彩。
「我原來住在這裡。從三歲開始,住了六年。」他終於回答了她的問題。說完后,嘴角又抿起來。
他在互助會傾訴時也提到過。講述的時候,神情雲開霧霽,瞳孔映著頂燈圓潤的光芒,就像一枚太陽。其餘的時間裡,那雙灰眼睛都凍著一層冰。
朱諾還記得,他在這裡和母親莉莉相依為命。菲奧娜比他大兩歲,偶爾由管家牽著手,去小房子里陪他玩耍。弗萊在那時性格格外陰沉,只有當菲奧娜到訪時,才會撩開窗帘,輕描淡寫地朝小房子瞧上一眼。
菲恩生命的前五年都與他沒有交集。五歲時養了一隻狗,是菲恩從花園欄杆里救來的雜毛犬,玩接皮球的時候咬傷了菲奧娜。第二天晚上,他的狗成了一堆碎肉,攤堆在了床單底下*。弗萊靠坐在床邊,歪頭咬住他的視線,吹了聲口哨。
那天在互助會,菲恩說起這件事,臉上看不出多餘表情。
直到他提及第二次與弗萊的正面交鋒——那是在三年後的一個晌午,菲奧娜帶他進入大宅,笑著為他打開地下室的鐵門。他摩挲著走下樓梯,見到弗萊,還有自己的母親,然後就此潰不成軍。
管家侍立於門廳邊,條紋西裝背心平滑整潔,蓋在白色襯衫上。
他年事已高,身背佝僂,但不顯得病弱。一張臉是暗啞無光的銅色,帶著慣常的、幾乎融入五官的微笑。眼皮褶皺下方,眼仁渾濁不見焦點,似乎沒在望向任何一個方位。
「菲恩先生。」管家略微欠身,「這位小姐。」
朱諾還是第一次聽見菲恩的名字加上前綴,感覺有點古怪。
她告訴對方:「我叫朱諾。」
「朱諾小姐。」管家從善如流,立即改口。他面向她,眼睛卻不動。
他看不見。
向菲恩拋去詢問的眼光,得到一個肯定的頷首。於是朱諾明白過來。
「弗萊先生在茶室。」
管家吐字清晰,蓋過淋淋雨聲,「菲奧娜小姐正陪伴著她的母親,很快就會下來與你們見面。」
他應該在這座大宅里服侍了幾代菲尼克斯,對傢具的陳放、物品的位置全都了如指掌。在走廊中穿行時,還特地提醒她,注意腳下一塊鬆動朽壞的地板。
折過一個拐角,視野里出現一扇沉固厚重的鐵門,縫隙間沾滿紅褐色污漬,可能是鏽蝕,抑或陳年的血跡。門前籠著一塊陰翳,連壁燈的光暈似乎都繞開了這個地方。
身邊的菲恩很明顯地瑟縮了一下,上唇與下唇死死壓著。
「這是去地下室的門么?」心頭浮起猜測,她不由得問。
管家像是領會到她的意思:
「是的。這是弗萊先生的工作室,他熱衷於解剖學。」
如同聞見了當年那陣令人作嘔的腥膻味,菲恩喉間發燒,一路燙到舌根。
朱諾沉浸在思考中,不慎忽略了他的感受。
她認為管家不了解真相——也許菲尼克斯雇傭一個雙目失明的人,目的就在於此。
再走出幾步遠,就到了喝下午茶的房間。這裡的資本家們熱衷於模仿舊世紀英式貴族的生活習慣,她沒想到菲尼克斯家也是如此。
在這裡,她所目睹的一切都太普通了。廳廊堆砌著巨型吊燈、浮誇金飾與花哨壁紙,到處都是毫無格調的掛畫和雕塑,或許有幾幅名家真跡,混雜進陳詞濫調的擺設中也蒙了塵。這本是當代有錢人最標準化的模板,可是她莫名地相信,菲尼克斯家會不太一樣。
這是一個龐然大物,一個隱藏著罪惡血腥的古老家族。她以為會在這裡見到凌亂的思想疊加,富有質感的色彩和線條,為她剝開一代又一代菲尼克斯扭曲虛妄的精神世界。
很顯然,她錯得離譜。
茶室里,弗萊手裡掂著餐刀,目光凝集在刀尖冷銀的芒點,聽見開門響動,才稍稍偏過頭來。
他身前是一張小圓桌,潔白桌布上,一杯黑咖啡已經涼透了,表面顏色開始減淡。
管家將他們引到門口,然後折身匆忙走開,前去準備蛋糕和餅乾。
弗萊不緊不慢,將餐刀擱回桌上。
「爸爸一定不會希望一到家,就看見你這樣的臉色。」
他對菲恩說,視線帶著重量,「你真是一點兒也不像莉莉,我記得她很喜歡笑。」
看見菲恩被母親的名字刺了一瞬,浮現隱忍觸痛的表情,弗萊嘴角翹起來,狀似十分愉快。
「你把他帶回來了。」他轉向朱諾,面露讚許,很滿意地點點頭,「今天天氣不好,你們可以在家住下。」
朱諾的手繞到背後,安撫性地來回摩挲他的脊樑。
「菲恩可能不會願意。」她說。
弗萊嗤笑:
「如果你同意,他怎麼會拒絕?」
朱諾不置可否。
弗萊與菲奧娜能迅速接納她,除卻對她能力和口風的信任外,很大程度上是想依靠對她的掌控,敦使菲恩回歸家族。
而朱諾當然不會真的配合他們這樣做。
菲恩本質上性格柔軟,當初以巨大的犧牲為代價才成功逃離,一旦再被困入囚牢,他可能就再也出不來了。
菲恩低著臉,不發一言。流動的雨幕裹住窗口,在他額間落下相同的陰影。
她觀察到,弗萊的在場,能完全激發他平日里隱藏的惶恐怯懦。
「非常抱歉,我來遲了。」
聲音從門口傳來,迫使沉默提前終結。
陌生的中年男人一身純黑正裝,肩頭披覆呢絨大衣,匆匆走進茶室。他無疑是英俊的,弗萊和菲奧娜繼承了他深不見底的眼睛,而他眉峰與鼻樑的骨型則給了菲恩。這樣露骨的英俊,卻莫名讓人不太舒服,看上去經歷過起落沉澱,一種深厚氣勢渾然天成,是資本家慣有的惺惺作態。
弗蘭克林·菲尼克斯。
與弗萊相比,他過於……
「正常」了。
弗蘭克打招呼的口吻,跟人工湖邊隨便哪幢別墅里,因加班晚歸滿懷歉意的父親沒什麼區別。
奇怪之處就在於,他不該是這樣的人。
他早已將光鮮的偽裝活成了肌骨體膚,跟呼吸和心跳一樣至關重要。朱諾很清楚,他在十二三歲的莉莉面前,肯定又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副模樣。
「菲恩,」弗蘭克面帶微笑,右手放到他的肩面,「你最近過得怎麼樣?一切都還順利么?」
「我很好。」
菲恩低聲答道,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回應。
「你好,小姐。」脫下大衣掛在臂上,弗蘭克空閑的另一隻手伸了過來,「我是菲恩的父親。」
朱諾幾乎不能控制自己不自然的反應,艱難牽動面部肌肉,想要佯作一個友善無害的神情。
但這很困難。
幸好一道紅色身影蹦蹦跳跳撲進門來,從後方攔腰抱住了弗蘭克,牢牢引走了他的注意。
「弗蘭克!」是菲奧娜,她的語調比平時尖銳,起伏也更多。
「你回來得真晚,我等了一天啦。」
她仰起臉,那近乎於痴態的狂熱依戀,讓朱諾嚇了一跳。
有生以來第一次,朱諾仔細地審視菲奧娜。
紅色長裙是她的標識——自她們初次見面起,朱諾就形成了這樣的印象。
而現如今,她終於後知後覺地聯想到,如此鮮烈明媚的紅色,也曾出現在另一襲裙擺上。
此前她見過的那張照片里,菲恩的母親——莉莉就穿著這樣的紅裙。
這個發現讓朱諾毛骨悚然,頭皮似乎也嗡地發麻。
弗蘭克回身攬住菲奧娜的腰,有意無意往弗萊處瞥了一眼。後者僵直著身體,重新握起餐刀,以極其狠絕鋒利的姿態,將刀尖刺入咖啡杯,然後鬆開手。
將幾人各異的神態盡收眼底,胃部急劇收縮,朱諾無端想要嘔吐。
「菲恩也來了。」
菲奧娜好像才注意到屋內的其他人,看看菲恩,又看看朱諾,「今晚在這兒住么?我可以給你和朱諾找個床很舒服的房間。」
她咯咯笑著,把側臉親昵地貼到弗蘭克的胸口。
菲恩全身緊繃,氣息緘默。
「我們……」
朱諾剛想開口婉拒,他卻霍地站起了身。
「我要走了。」他轉臉的速度太快,沒來得及顯露任何神情,人已經撞開前來送蛋糕的管家,無聲地消失在走廊盡頭。
朱諾追了出去,在車前找到他。
雨還在下,勢頭未歇。他半蹲著,肘關節搭撐著膝蓋,從頭到腳都淋濕了。金髮耷垂下來,蓋住眼睛,一併抹去了五官微小的情緒。
指節併攏內扣,握成拳頭的形狀。
朱諾彎腰,拾起他的手。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有個很好玩的地方么?」
一張口,雨水就漏進嘴裡。很澀,略帶腥氣。
見他點頭,她攤開掌心,車鑰匙擦過一圈光:「走吧。」
第28章
朱諾頂風冒雨,從碎磚里抽出一截撬棍。雨水帶走體溫,幾乎感觸不到自己的皮膚。
她嘴唇抿在一起,因為寒冷與吃力而泛起白痕。
菲恩從她手裡接過撬棍,轉向年久失修的捲簾門。
嘩然一聲,門頁鬆動,知知啞啞向上抽疊,卷到一半澀然卡死,他們矮著身走進去。
裡面沒有光,越往裡走,溫度越發積冷。潮潤的雨意被兩人帶進來,壓下空中淡淡乾爽的灰塵氣。
花了會兒工夫,眼睛適應了黑暗,朱諾按照記憶,摸索著找到電閘。
電流刺響過後,光線像雷電一樣劈裂而開。頭頂的兩排燈泡閃爍幾拍后,亮度終於歸於穩定,因為破損了幾個的緣故,顯得很不均勻。
這個場所應該已經廢棄了數年,竟然還通著電。
菲恩環顧四周。
左邊吊著十餘個沙袋,有一半都或多或少帶著幾個破陋缺口,地上堆滿漏落的填充物。右邊是一塊方方正正的高台,還維持著擂台原本該有的面貌,只是圍欄缺了一角。
兩面牆上到處都是剝落的油漆表皮和拳手海報。
不難看出,這裡曾是一家拳擊館。
他的目光從左到右,再移回去。回到左邊,已添上一絲瞭然。
後背被人拍了一下,他扭頭,迎面而來兩隻拳擊手套。
「還挺新的。」朱諾給自己也拿了一副,此時正黏上膠扣,「真沒想到。」
後面那間辦公室里,還散著幾盒沒開封的牙箍,她想了想,拿起又放下。
「不是想發泄么?」朱諾說著,鑽進搖搖晃晃的沙袋群中,回手揮出一拳。
一股震力先抵達指骨,然後沿著筋脈通順上來,咬合的齒根感受到麻勁,只顫了一下,就快速消退了。
菲恩點頭。
他垂著眸,瞳膜發乾,鈍澀地掂了掂雙拳。
與外表截然相反,他本質上是個習慣於隱忍的人,脫去沉默安靜的外衣,性格其實相當柔軟。即使再溫懦乖順,他也有憤怒與悲傷、焦躁和苦痛的知覺,通常這些都來源於他背後那個家庭,來源於那一份洗刷不去的罪惡血緣。負面情緒與壓力累加堆攢,再通過極端暴力的手段宣洩出來,如此周而復始,彷彿一種器質性的體內循環。
他長期靠這樣的方式維持平衡。
自打劉易斯關閉了酒吧里的比賽,他心頭就拉起一根韌線,隨著時間的推移緩慢繃緊。
上次菲恩說到宣洩,朱諾就想起了這裡。儘管不確定能否成功地使他平靜鬆弛,至少也算聊勝於無。
當初剛搬到鳳凰城,前幾周她來的比較頻繁。獨自一個人躺在擂台上,放空一個下午,蜷縮著悶頭睡覺。這裡象徵著她之前所熟悉的那個世界,灰色的、不透光的。她懼怕外面明亮的環境,本能地躲避街頭向她打招呼、笑容燦爛的人們,只能在這兒尋找舒適。
後來她適應了普通人的生活,瑣屑煩擾接踵而至,又有責任壓上肩頭,就漸漸地很少過來了。
朱諾打了一拳,就停下來活動胳膊。室內靜得出奇,風雨和聲音都被隔絕在外。
「真沉啊。」她用盡全身力氣,只把沙袋推得傾斜了很小的一度,只好停下來自言自語。
突如其來的,背後嘭嘭響動,震感傳入空氣,連浮塵都在抖顫。
一聲接著一聲,一聲比一聲來的沉重低啞,帶著駭人的爆發力,直接砸擊進心底。
他在幾步開外的位置,肩膀一下下搖晃。外套扔在腳邊,他身上只有一件半濕的薄襯衣,布料貼著背脊,透出肌肉緊繃的線條。
朱諾忽然得到一種想傾訴的念頭,清理一下喉嚨說:「很久以前……」
話剛出口,他驀地停下來,急喘帶潮,側耳聽她講話。
手腕細微哆嗦,不知道是由於力道過猛,還是由於激烈的情緒在噴薄抒發。
隨著他停手,響聲一併停歇了。偌大的空場里,呼吸都有迴音。
燈下的灰塵凝滯不動,那雙灰眼穿過塵幕望過來,她倏然便有點慌,摸不透緣由的慌。
朱諾說:「你繼續,不用停。」
菲恩嗯了一聲,抬了抬手臂,接著動作。出拳極不連貫,力道浮躁,像是在忍著熱。
不規律的響聲中,她往下說,發音越拉越長。
「很久以前,有次街頭比賽遇上警察,我在這裡躲了一天。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就總愛到這兒坐坐。」
朱諾扶住一個沙袋,解悶似的輕輕往上扣打。內里的填充物已經漏光了,被她一碰就空癟下去,皮質錶殼形成一個廓形的凹坑。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慢慢來得少了。」
她出了一口氣。
「遇見你以後,就再也沒來過。」她說。
這句話的語氣,跟前面幾句又略有不同。
菲恩察覺到了這種不同。
再次收斂心神,他撥開面前的沙袋,沉沉注視著她。胸口一起一伏,呼哧呼哧喘著氣,跟風灌進樹林一樣聲音。
抽吸聲聽起來比半小時前輕鬆了一些,沒準兒只是她的錯覺。
而朱諾不再說話了。
她換了一個鼓鼓囊囊的沙袋,調動起全身力道,開始認真擊打。
沒想到只是單純與無生命的重物對峙,整個過程都如此耗費體能。數十拳砸出,她的關節開始咯吱作響,一種酸軟浸泡著筋骨,讓接下來的舉動變得更加艱難。
不可否認,這的確有益於紓緩身心。
酣暢淋漓地出了一場汗,把身體壓榨到虛脫,竟能奇異地帶來安寧和滿足。
朱諾揚起眉角,頭腦發沉,神志卻輕飄飄的不落地。
就在這時,聽見菲恩說:
「以後要是想來的話,我陪你。」
朱諾眯著眼,轉臉看他。
他太高,肩膊也寬,把牆上懸挂的海報完全擋住。她斜眼一瞧,是拳王泰森。
「以後再說吧。」
朱諾不置可否。
目光移往右側的高台,她眉毛依舊掀著:「想上擂台么?」
一瞬間的怔忡過後,菲恩搖頭。
「你會受傷的。」他很固執,堅持說。
這是一個強有力的理由。朱諾盯著他結滿汗水的小臂,上面血管暴起,一跳一跳地撐突著皮膚。
她下意識抬手摸嘴角,在勞森監獄門前落下的傷口基本癒合了。
「的確不是個好主意。」
朱諾感嘆道,然後偏頭問他,「感覺好點兒了沒?」
菲恩答道:「好多了。」
她伸出舌頭,舔著乾熱的唇縫。
「我再玩兒一會。」
從枯燥的運動中找出了樂趣,她躍躍欲試地對撞雙拳。
左捶右打了幾下,沙袋忽而就被人撩到旁邊。朱諾一拳擊空,整個身體重心偏移,向前傾去。
下一秒,被他接進懷裡。
手掌先扣住她肩頭,再下滑到腕關節,撥弄著拳套的膠扣。
他解拳套的動作相當靈活曖昧,帶有特別鮮明的暗示意味。食指從勒口和她手腕的接縫處陷入,在掌心裡勾刮一下。
拳套最終脫離,跌落地面。她的手背裸.露出來,本來比空氣熱,卻因為薄汗的蒸發變涼。
菲恩凸起的喉結攢動,眸中光線明暗交錯,像霾雲滾壓天際。
手指縱深蜿蜒,纏進她指縫裡,與細細的汗水磨合交擦。越黏膩,越顯得色.情。
到了現在,他還沒有吻她。
朱諾的眼帘晃了晃,還是閉下來。
身體被人抱著,逐漸放平。
她說:「地上臟。」
菲恩含糊應聲,抱著她翻了個身,將自己墊到她身.下。
在四肢糾纏中,他的襯衣掀到肋骨下方,朱諾跨坐上他腰間,腿心直貼小腹赤.裸的肌理溝回,濡濕的皮膚相互摩蹭。
「看來是沒事了。」
她伏下去吻他的胸口和下巴,指尖意有所指,劃過鼓硬腹肌,向下點了點,「輕一些。」
屋外雨停了。
屋裡,乾燥的身體漫湧上潮意。
第29章
「菲奧娜愛慕著她的父親,我很確定。而她和弗萊……說不上來,他們三個人之間都很奇怪。可惜我沒能見到菲尼克斯夫人,否則應該還能看出更多。」
朱諾在電話亭里,擦掉玻璃上凝結的霧障。
「我接近不了那個地下室,但如果你們能拿著搜查令過去,一定能在那兒找到線索。」
話雖這麼說,朱諾卻不認為他真能得到一張合法的搜查令。她十分清楚,在鳳凰城,菲尼克斯是警察、是法官、是陪審團,是整個城市的司法體系。
逮捕一家惡貫滿盈的罪犯很容易,打破一個惡性運轉的體系卻太難。
更何況,路德維希只是一個人。國際刑警組織給他提供了掩護身份、資金及必要的許可權,可他們沒料到,路德維希所在的並不是一座城市,而是四面環海、切斷了文明世界的孤島。
道德與律法已然傾覆,正義和是非千瘡百孔。
她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在這裡,路德維希的策略是行不通的。證據可以銷毀,證人可以收買,就算菲尼克斯家族真的走上法庭,也會有金牌律師團和若干個陪審員供他們調遣。
朱諾屏息,醞釀了片刻,又問:
「你調查過弗蘭克么?」
電話另一端傳來紙張軟脆的動靜,朱諾彷彿能看到路德維希戴著手套翻閱卷宗,眼皮輕輕皺起來,在眉下壓出很深的褶痕。
朱諾一直覺得,好像他只在陷入深思的時候,才有體溫和呼吸。
路德維希說:「弗蘭克要比弗萊老道圓滑得多。幾個有直接證據的案子是他年輕時犯下的,基本上都已經過了追訴期。近些年幾樁案件的證據間接指向他,但不足以說服大陪審團起訴——弗蘭克的犯罪幾乎沒有破綻,我相信弗萊也在往這個方向進化。」
朱諾稍加沉默。跟路德維希交流情報時,她總是會不自覺地沉默。
這一次,她強迫自己直抒胸臆:
「你調查的重點其實是弗蘭克,對吧?你讓我接近弗萊兄妹,也只是打算藉助他們……」
語調膠著,她閉上了嘴。
過了片刻,路德維希才給出回應。
「我相信弗蘭克是整個家族的帶領者。」他說,「摧毀他,就能摧毀菲尼克斯。」
朱諾的心直往下沉。
「不,你不知道……這個家庭不存在什麼帶領者。他們三個人彼此牽連,相互控制,我親眼見到過。如果你想徹底摧毀菲尼克斯,不應該只把焦點集中在弗蘭克身上。」
她攥緊話筒,手心裡全是焦灼的冷汗,「如果他的犯罪手段已經趨於完美,我們更應該暫時放棄對他的調查,轉向弗萊和菲奧娜——畢竟他們還年輕,遲早會露出更多破綻。」
路德維希:「我會考慮。」
聲音不冷不熱,連語氣也沒有,像一根直線或一串無意義的字母。
朱諾掛上電話,指間滑膩的感覺尚未消失,還抓撓著她的皮膚。
尤其是紋著刺青的那塊區域,癢得不行。
前所未有地想抽煙。
親吻著指節上的紋身,她爬著樓梯,步伐溫吞,說不出的疲憊從心裡直落腳跟。停到宿舍前面,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要敲門。
因為有人在裡面,她沒帶鑰匙。
朱諾剛抬手,門就開了。
「洗完澡了么?」她從裹著浴巾的菲恩身邊經過,「我去給你拿吹風機。」
她徑自走向自己那一側,看也沒往對面林賽的空床看上一眼。
「洗完了。」
菲恩反扣上門,「為什麼一定要去電話亭?外面很冷。」
「手機壞了,打不了電話。」她信口說,把自己摔到床上,仰面躺著,用手背壓住眼眶,「我好累。」
菲恩只當是她在拳擊館的運動太耗體力,蜷身蹲在她床邊,撫摸她放在眼窩上的手,指腹被她睫毛絨密的頂端颳了一下。
「脫衣服么?」他問。
朱諾動了動嘴唇,呼出一個細弱的音節:
「嗯。」
他扶著她的肩膀,替她勾脫薄毛衣。牛仔長褲鬆鬆垮垮,早些時候還被他扯掉了鋼扣,很容易就褪了下來。
朱諾伸手進枕頭,摸到睡覺穿的純棉T恤,昏昏沉沉套在身上。
「很困?」菲恩抽出毛毯,把她從頸窩到腳底裹起來。
「嗯。」其實不是困,只是不太想出聲。她乾脆閉眼,又顧慮到什麼,只好勉強自己開口,「你快去吹頭髮,不然會感冒。」
「好。」
吹風機鼓起的熱浪離她很近,估計他用的是床頭櫃後面那個插座。
朱諾悄悄張開眼,側身看他。暗金髮絲太細太軟,幾乎沒有邊緣,拼融成一塊顏色迷濛的整體,穿流在他指間。
菲恩坐在床沿,將頭髮吹到半干,忽然後方床墊往下塌陷,一雙胳膊從頸間環繞而來。她的臉枕在胳膊上,緊貼他側面的頭髮和額角。
他渾身一僵,下意識想轉身擁抱她。
「別動。」
朱諾制止了他,慢聲說,「我待一會兒。」
他們頭靠著頭,緊密依偎,連體溫和氣息都溶在一起。
直到一條簡訊打擾了靜謐。
手機顯示來自劉易斯:
*後天晚上八點,山路開賽。*
後面附著一串GPS坐標地址。
回復一句「收到」,朱諾又把手機扔回抽屜。
「後天我要去比賽了,是山路。」
她歪倒在床上,還拉著菲恩的手,將他往下拖,「我不喜歡,但也沒辦法。」
他順著她的力道,也放任自己躺去她枕邊。
「山路。」咀嚼著這個字眼,不禁問道,「會很危險么?」
他顯然已經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朱諾拍拍他的手。
「比街頭危險,不過我總得賺錢。」
「還需要多少?」
他呢噥著,「我一直存著賽季獎金……」
「菲恩,你不能指望我活得像個孩子。」
連日身體與神志的雙重疲累加覆而來,朱諾有些控制不住語氣,「遇見你以前,我都是這麼過來的。」
——甚至活得比現在還要危險。
菲恩一梗。
他的眼神暗了暗,迅速說:「……對不起。」
而朱諾什麼也沒說,只是默然收回了手,環抱起自己的雙臂。
她被困在他和牆面之間,所有的氣息都被阻隔,無形地受著壓力。
看她緘口不語,菲恩想碰一碰她的臉,卻又缺乏勇氣。
「我很害怕。」
在朱諾睡去之前,他終於又出言說,「在鳳凰城,我保護不了母親,保護不了我自己……也保護不了你。無論什麼事,我好像都無能為力。」
句尾,聲調沉沉地下墜。他無聲無息地抿住薄唇,面容淺埋進她的肩窩。
「我們不是說好了么?」
朱諾嘆了口氣,揉揉他還有些潮潤的頭髮,「我在這裡,哪兒也不去。」
兩天後,菲恩去了球隊訓練,她按照簡訊中的囑咐,來到劉易斯指定的地點。
這是山崖邊緣一塊險峻空地,面積能容納下□□輛常規車型。
「山路就兩條車道,沒法並排。」
劉易斯穿件綴著金線的馬甲,站在車窗前有如一個耀眼光團,「你太快,他們都要求讓你最後一個出發。沒意見吧?」
「我又不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早就習慣了。」
朱諾伸手準備升起車窗,升到一半,突然想起來問,「這次還是原來的分成?」
「你不明白,為了辦這比賽,我可是出血打點了不少警官。」
劉易斯扶著窗沿,豎起一根指頭,「得多抽半成。」
當時朱諾點了頭。她認為,用半成生意換來整場比賽不受叨擾,兩相權宜之下還稱得上划算。
很快她就發現自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聽見警笛聲的那一刻,朱諾已將第二名甩開了很長一段距離。山路曲折蜿伸,每一個拐折都稜角鋒利,致使這數百米顯得比實際更長。
「A3路段有條子。」她撳亮車內裝載的無線電,低聲提醒,「你們小心。」
後視鏡中倒映的,除了月光一成不變,還有一盞警燈紅藍相間,依次閃躍。
朱諾眯起眼,下意識減緩車速。與此同時,她迅速掃視四周地勢,判斷山石分佈的狀況。
警車開始鳴笛,並試圖從另一側車道追越。
兩輛車都沒開前燈,山道之間光線低伏著,僅能捕捉到車身零散破碎的反光。
她心念一轉,腳下立即踩緊油門,車頭霍地調轉方向。輪胎軌跡順滑,幾乎毫無阻礙地駛向路邊一塊突起的樹根。
車身與樹根交擦,恰到好處佔據了大半車道,將警車的去勢徹底堵截。
前方一個大彎,路比別處要寬。她搶先發力,油門嗡然踩死,將警車落下一段距離。飛馳到最寬闊的位置,她換檔的同時擰過方向盤,后側輪胎幾乎騰空,抓著最邊緣的一點地面,移轉半圈掉了個頭,向相反的方向駛去。而警車來不及反應,從她車邊溜了過去,滑入拐彎后的窄道里,車輪捲起乾熱的塵土。
在那個地方,想要掉頭就不是件簡單的事兒了。就算是對她而言,也要費上一些工夫。
放鬆了警惕,她車速減緩,準備駛回最初集合的地點。
後視鏡里突然出現一輛警車的車尾,以近乎瘋狂的速度俯衝而下,狠狠頂上她的後車燈!
瞬間失去了對車的掌控,盤旋半周后,右側車頭撞入岩石罅隙。
前幾天剛在勞森監獄門口撞出了安全氣囊,還沒來得及裝上新的。
耳膜在蜂鳴,眼前的世界彷彿一個漩渦。她接觸安全帶的鉗制,勉強推開變了形的車門,跌坐到地面上緊一口慢一口捯氣,感覺才稍微好受了一點。
朱諾必須承認,是她過於疏忽大意了——沒人敢在這道山路上以那種速度倒車,況且警察不過是拿固定薪水執行公務,總不至於連命也敢拼。
可這輛車上的條子顯然是個例外。
警車裡走下兩個警官,其中一人身材高大,逆光的位置模糊了面容。
他用隨身攜帶的手電筒照她的臉,盯著看了一會兒,然後說:
「你是那個送貨的小姑娘?」嗓音嘶啞堅硬,間雜著粗糙的顆粒感。
——這樣的嗓音屬於霍恩警官。
手電筒關上,收回腰間,霍恩警官轉過身:「行了,放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