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乳母

第6章 乳母

賀純不懂事卻被賀纓拿來作伐子將幾個弟弟挨個的指桑罵槐一番。

可惜賀綸離得遠聽不清,而聽清的賀緘與賀維也不敢反駁兄長。

其實在賀緘十二歲之前,眾位兄弟沒有一個敢招惹他,十二歲之後,很多人都能踩他一腳,緣於他的生母寧妃失寵以及外祖徐家敗落。

寧妃倒台後,賀緘的舅舅徐子厚因為揭發貴州巡撫陳安昌調湖廣、廣西兵力征討四川賊寇實為虛耗軍餉,遭到了皇后黨的大力打壓,不僅丟了戶部尚書一職又被罷免世襲罔替的爵位,發配延綏總督軍務。聽起來權利很大,但把一文人丟進如狼似虎的兵痞中,無疑是羊入虎口。徐氏的高祖臨山王徐士高創下的不世功勛到此為止。

但徐子厚遠赴延綏之前,還是想方設法見了賀緘一面,命他韜光養晦,可以下跪,但不能彎腰。因為他是戎馬一生卻從無敗仗的開國元勛之首徐士高之後。

若非那位文能提筆定江山,武能上馬安天下的先祖餘威還在,明宗此番真能將徐氏一門一鍋端了。不過皇上也是人,是人就會害怕,徐士高並非浪得虛名,他要是把他的子孫禍害乾淨,康太宗能從皇陵蹦出來滅了他。

關於賀緘的母族不提也罷,反正現在如日中天的人是賀纓。這個人雖然有點渾,但在學問上倒不含糊,確實有幾分真才實學,又是正經的嫡長子,不管橫著看豎着看都沒有不立他為太子的理由。至於同樣如日中天的賀綸,終究吃虧在排行太靠後了。

賀纓似乎也很清楚這點,洋洋自得的同時對幾位弟弟日漸冷酷。有一次,賀維在圍場剛出了一點風頭,下馬便被他的狗追着咬,血流如注。直到連賀綸也看不下去了,他才慢吞吞射死那群狗,然後跑去皇上跟前一哭一跪,聲稱賀維若不原諒他,他便以死謝罪,如此一來,賀維還能說什麼,原諒他肯定不甘心,不原諒那就是讓兄長去死咯?皇上雖然也有些不虞,但賀維的腿又不是賀纓咬的,總不能真讓賀纓去死吧,只好罵了賀纓幾句,又賞賜賀維若干財帛,算是一筆勾銷。

經此一事,除了賀綸,誰還敢搶賀纓風頭。

且說賀纓也並非一味的跋扈,在皇上跟前他就格外乖覺,亦懂得避開繼后章麗卿的鋒芒,是以至今除了說兩句酸話倒不曾為難過賀綸,主要是想為難也為難不過,因為皇上都覺得賀綸直率真性情了,那麼不管其說話多難聽做事多難看,賀纓都得忍受,直率嘛。

但現在,他有點兒忍無可忍。今日的射獵比試至關重要又是以兩人為一組,賀綸被那小崽子拖住,就等於耽誤了他的時間,他真恨不能化成賀綸,一拳揍死兔崽子賀純。

他狠狠瞪了賀維一眼,賀維只好硬著頭皮上前瓮聲道,「五弟六弟,時辰不早了,萬一陸將軍怪罪下來可能又會令父皇憂心。」

自是不會有人搭理他的,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賀純鐵了心要湯媛,又因年紀小,一時也說不清緣由,便哇哇哭。

賀綸心中存疑,面上卻不顯,只壓低聲音道,「你且見好就收吧,這又不是我的宮女,想要便找母後去。」

賀純抽抽嗒嗒,「那你告訴我她叫什麼可好?」

「你為何非要她?」

賀純氣鼓鼓道,「因為她敢指摘你。」

「那是因為她不知我是你哥。」

「反正我就要她做我的乳母,我不想要秦氏。」

賀綸總算明白,「原來你想換乳母。這你可挑錯人了。她並無奶水。」

「你又沒喝過怎知她沒有!」賀純含淚反駁。

咳咳。賀維嗆了下,不停咳嗽,紅著臉悄悄往後退。

賀綸是既尷尬又惱怒,臉色陰的幾乎要滴出水。

雖說那不過是個婢子,某些場合下他就是把她給上了也沒人敢說什麼,但這不是某些場合,人多眼雜,這種話一出,難保有心人不指摘皇后教子無方。

賀純雖不解自己說錯了哪裏,但從五哥沉下去的臉色判斷自己確實說錯了話,這才抿緊嘴巴,無措的望着賀綸。

他的內侍小德子慌忙跪下請罪。

馮鑫面無表情的提醒小德子,「還不掌嘴?」

這真是無妄之災。但主子說錯話,掌的自然是他們的嘴。小德子一面求饒一面扇自己。賀純見狀又開始哭,南三所的沐暉亭一時間熱鬧非凡。

小小的和熙公主悄然上前輕輕拉住賀綸的手,仰著小臉笑盈盈道,「五哥息怒。六哥哭起來好醜哦,整天就會哭鼻子。」

宮裏的孩子跟外面的一樣稚嫩,但有時候又成熟的可怕。

低頭看了看妹妹,賀綸冷峻的神情稍霽,俯身抱起她,「還是和熙懂事。你知道嗎凡事先哭的人註定贏不了。」

「嗯,我省的。五哥,我想要白色羽毛的鸚鵡。」

「好。」

賀純哭的更大聲,哥哥只疼妹妹不愛他!

哭聲吵得坐在亭子裏的賀纓眼角直抽抽,拍案而起,「夠了,有完沒完。你們一個個是死人嗎,還不將六殿下抱回景仁宮!」

小德子雖被他嚇得渾身一顫,卻紋絲不動,直到賀綸發話方才爬起來,向各位皇子告罪,然後抱起又哭又鬧的賀純迅速撤退。

賀綸依然抱着和熙。

他對周遭的宮人道,「五公主想去校場玩耍,你們安排一下。」

乳母尤氏欠身領命,上前欲抱和熙,和熙頭一扭,環著賀綸不撒手。

賀綸道,「我可以抱你去校場,但那之後你便不能打攪我了。」

和熙點點頭,又朝走上前來的幾位皇兄嫣然一笑,「哥哥們,我只玩一會兒,不會打攪你們的。」

聲音甜美,又是玉雪般的水晶小人兒,賀維似乎覺得很可愛,抬手摸了摸她腦門,賀緘亦笑了笑,道,「無妨,只怕五妹會覺得無聊。」

賀纓勉強笑了笑,心裏想着將她有多遠扔多遠。

和熙似乎並不知大皇兄的壞心思,偏偏就撿了他撩,「大哥,聽說你的黑貝下了好幾隻小崽子,可以送我一隻嗎?」說完又似乎很怕被拒絕,連忙道,「我用窩絲糖與你換可好?」

賀纓氣的頭頂生煙,你當我的獵犬是你五哥送的破爛鸚鵡嗎,說要我就給啊,一共才下了五隻,連簡王我都沒捨得送!於是他的臉色甚為難看,但這終究是五公主,慶嘉皇后的小棉襖,又是他嫡妹妹,連窩絲糖都拿了出來,他如何開得了口說不,忍了半天才黑著臉道,「窩絲糖你留着自己吃吧,但是狗崽子還小,等它們斷奶了我再遣人給你送去。」

也就是答應了。和熙展顏一笑,「謝謝大哥,待我的鸚鵡下了蛋,也送一顆給你。」

真是童言童語,不知所謂。

他的心都在滴血,豈是一顆鳥蛋所能彌補。賀纓唯恐和熙再討要什麼,連忙加快步伐。

和熙掩口輕笑,趴在賀綸耳邊道,「五哥,他方才凶六哥,我便要他一隻心頭好送給六哥壓壓驚。」

「我要是你,便送給簡王家的小孫子。」賀綸朝她眨眨眼。

那賀纓還不得氣死。

和熙悄悄豎起一根大拇指。

……

正月十八那日下了場小雪,湯媛趕完了夾襖的最後一針。

她的乾爹陸小六今年五十五,看上去更像六十九,骨瘦如柴,腰身佝僂。身世也頗為凄慘,三歲為雙親遺棄,做了七八年乞丐,后被丐幫的人賣進浣衣局。硬是咬着牙從那鬼地方活下來,一直做到了先帝司禮監的大太監,這也是一個內侍所能達到的最頂端了,後來不知犯了什麼錯才被貶謫,又因是二十幾年前的舊事,宮人們也換了好幾茬,現在沒幾個人知道他的身份,就連湯媛,也是後來從徐太嬪口中得知的。

他掙扎了一輩子,晚年渾身是病,每年脫了棉襖的季節還要貼身穿好長一段時間的夾襖。但夾襖穿久了便不暖和,這件是湯媛用嶄新的棉花做的。

紫禁城共有八局十二監,前者脾氣大,後者出人精,夾在中間的四司倒是一直不溫不火。

陸小六便是在最不火的寶鈔司任正六品掌司。

所謂寶鈔司,咳,其實就是皇城衛生紙生產機構,湯媛的乾爹肩負着整個紫禁城的草紙。

托乾爹的福,她時不時就能用上妃嬪們才能使用的精細草紙,柔韌吸水,效果堪比後世的清風,而且來大姨媽的時候把這種紙放進月事帶可比用香灰乾淨衛生,就是價格貴了點,一般宮女捨不得買。

至於太后皇上皇后皇子以及公主們用的,那簡直就是……還帶香味兒呢,不過這個有錢也不敢用,用了是要殺頭的。

媽蛋,一張草紙也分等級。

這也就罷了,更罪惡的是他們還把上等的松江棉布剪成大小相等整整齊齊的方塊兒,就像是小號的帕子,送入各宮前還要熏上怡人的香料,至於香料的種類,自然是依據各宮喜好。

它們是幹什麼用的?近似於後世的柔濕巾,但用松江棉布,也太奢靡了。誰知乾爹送了她一竹籃。

原來翊坤宮的婉貴妃又開始作妖了,昨日忽然傳令寶鈔司重新上供一份白棉巾,至於已經做好的便豪氣的賞了他們。所以在寶鈔司也不是一點油水都沒有,至少上茅廁不用發愁。

但旁人家的孩子探望乾爹乾娘離開時不是拎着幾樣糕點便是揣著兩樣好玩的,而她,不是夾着草紙便是提着「柔濕巾」。

傳出去她還怎麼嫁人啊。

但這並不妨礙她喜歡乾爹。

不管他是盛極一時的司禮監大太監,還是默默無聞的小掌司,在湯媛眼裏,他都是一個好人。就是因為有他這樣的好人,湯媛才那麼幸運。譬如穿越前的福利院院長,溫柔又有耐心,還教她拒絕了一些「好心人」的資助。而高中班主任更是熱心,臨近高考前的一個月,經常給她做飯補充營養,娃娃菜燒牛肉配大米飯,一次她能吃兩碗。可惜她還來不及報答他們就被雷劈了。

幸運的是這個世界也有很多好人,像乾爹、徐太嬪,還有賀緘。

她想起初到長春宮那年,因為上一班的宮人偷懶導致茶房的一隻爐灶熄火,耽誤了寧妃用水,把她一頓好打。她跪在雪地里,雙手凍得又疼又癢,那個被長春宮所有宮女奉為男神的賀緘居然為螻蟻般的她停駐。他好香,不是脂粉的濃香,是草木般的氣息和著甘泉的清冽,白玉般的手亦是那樣的溫暖,比女人的還要漂亮,捏着她胡蘿蔔般的爪子,低聲道,「怎麼凍成了這樣,起來吧。別害怕,我的姑祖母很喜歡你。」

而她,除了他星河般璀璨的黑眸,再也看不見任何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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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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