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雲霧凄清

5.雲霧凄清

??次日用過早飯,樓襄站在影壁前,看丫環僕婦將各色箱籠搬上車,預備啟程前往西山。

晨間涼風很是清爽,舉目四望,漫天雲霞猶未散去,天際那一抹紅微微有些斑駁。初升秋陽暖意融融的,拂在身上,溫煦如春水流觴。

真是個適宜出行的明媚好天氣。

公主府長史許謹言親送她登車,一面履行職責,替長公主切切叮囑,無非注意飲食,珍重玉躬云云,最後不忘再加上一句早日返程。

樓襄略想了想,還是撩開車窗帷簾,問道,「西府有消息么?父親,是不是還在生氣?」

許謹言人如其名,回答的很是謹慎,「殿下無須掛懷,長公主自會處置妥當,您只管安心前去就是。待您回來,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她明白問不出什麼,只好頷首一笑。放下帘子,那抹笑意漸漸凝結在唇角。父親終歸是要記恨她了。百無聊賴之下,轉動著車內懸挂的銀香球,她輕輕哂了哂,也罷,銜恨雖非她所願,到底還能算是一種情緒,無論如何,總好過平日里令人心下生寒的視而不見。

車子在青石板路面上緩緩前行,馬蹄聲嗒嗒作響,漸行漸遠,公主府的鎏金飛檐,終於隱沒於視線之外,相鄰的禮國府也同樣不再望得見。她知道自己離開那片喧囂越來越遠,可惜有些難以言說的悵然卻像堅硬的青石一樣,橫亘在心上眉尖。

大覺寺坐落在西山,出城十幾里,路面尚且平緩。進入山麓間,道路變得迂迴婉轉。所幸這個時節,林木依然蔥蘢,山泉靜靜流淌,水質清澈,溪流底部的碎石在陽光下閃爍著斑斕的色澤。

到了地方已盡黃昏,夕陽西下,林間倦鳥紛紛回歸故窠,鳴聲陣陣,愈發襯出山中靜謐清幽。

寺中住持在山門處靜候已久,慧生和端生扶她下車,住持迎上前躬身施禮,「郡主萬福。」

樓襄亦雙手合十,還禮道,「大師一向可好?」

住持含笑說好,「禪房已收拾妥當,請郡主移駕前往。」

當即有僧人在前頭引領,其實年年來住,早已輕車熟路,不過小沙彌仍是盡心盡職,繞過幾重殿宇,將她領至後院禪房處。

「殿下今年來的早,住持接到府上中官來報,忙命人漏夜打掃出來,匆忙之下恐有不周之處,萬望殿下見諒。」

她擺首,語氣謙和,「該說是我叨擾,年年都麻煩你們。」說著回首,示意端生將預備好的金錁子呈與小沙彌。

小沙彌欠身接過,並無特別歡喜之色,只道,「多謝郡主為鄙寺布施。」言畢再行一禮,方才轉身出去。

待人走遠,慧生不以為然道,「拿都拿了,還說什麼給寺院布施,莫非金錁子沒進他的口袋?真真是此地無銀。」

端生正侍弄帶來的香案、香料等物,一一擺放在高几上,聽見這話回眸笑道,「倒也未必,大覺寺香火旺盛,一年到頭光燈油錢都比尋常廟宇多出不少。何況京師達官貴人云集,哪個不是財大氣粗的主兒?和尚們見慣大手筆,這點賞賜還真不一定瞧的上眼。」

慧生撇撇嘴,「要這麼說,窮人家也不必賣兒賣女了,孩子養不活只往廟門口一送,吃喝不愁,保不齊日後還能發達富貴也未可知。」

樓襄閑坐在圈椅上聽她二人鬥嘴,半晌倒是一笑,「旁人怎麼想我不知道,我卻覺得這地方不錯,回頭要是找不著好人家,乾脆剪了頭髮把自己送過來,做個比丘尼,就這麼過一輩子也挺自在。」

端生曉得她說玩話,並不當真,莞爾一笑自去盤弄她的香料。慧生卻不滿道,「殿下嘴裡總沒個忌諱,怎麼就找不著好人家?您要是找不著,那滿京城的姑娘誰還有指望?」

因嫌這話不吉利,她說完轉身,沖著外面連連啐了兩記。

端生見她作態,故意調侃,「看把你急的,這麼憂心,只怕還是替自己發愁多些罷?」

這句倒也不是信口胡諏,說到她們這群人日後的歸宿,無非兩條路。跟著主子出閣,倘若能得恩典,允她們在外頭尋個女婿,一夫一妻的單過,那自然是最圓滿的結局。倘若一不小心被未來儀賓看上,向主子討了去收房,便是一輩子充人侍妾的命。

當然,即便只有兩條路,也還是見仁見智,並非所有人都覺得做姨娘不是好歸宿。

慧生聽她調笑,自然不依,趕著上前要擰她的嘴,「這個爛了舌頭的,好意思說我?咱們難道不是一樣的人!我只瞪大了眼睛看,看你將來能不能找個一心一計,心裡眼裡只有你的好夫婿。」

倆人打打鬧鬧的,笑作一團。樓襄歪著頭瞧了一會兒,忽然作了個噓聲的動作,「佛門清凈地,你們也差不多點,聽外頭有人來了。」

果然敲門聲起,小沙彌去而復返,身後又跟了幾個僧人,原是來為她們送晚飯。

打開食盒,一共八碟八碗。雖是素齋,卻勝在品相精緻,用料講究,讓人看一眼就能勾起食慾。

慧生贊了聲好香,接著道,「清粥小菜,調理腸胃最是合宜。」

「說得挺像那麼回事,哪次回去你不是吵著要肉吃。」端生笑著拆台,「住上不到十天,兩隻眼睛准餓得直冒綠光。」

兩人一面玩笑,也不耽誤伺候樓襄用飯。端生取出自帶的銀湯匙、銀箸,綠釉白竹金碗,為她盛湯。攪了一刻,再以手背試過溫度,覺得合適方奉至她面前。

「都坐下一塊兒用罷。既到了這裡,就該入鄉隨俗。所謂世法平等,在我跟前也就不必那麼拘束。」

倆人聞言,相對笑笑,搬了小凳子放在下首,身子卻只挨著凳子一點,仍舊保持半蹲半坐的姿勢。

飯罷,她吩咐端生,「去跟外頭侍衛們說,留兩個值夜的,其餘人都回去,教大伙兒早點歇著。」

端生應是,退出傳令去了。樓襄掃一眼屋子陳設,指著一個竹子編的藤椅,「把這個搬出去,再煮一壺普茶,咱們到外頭坐著喝茶消食。」

「又瞧星星去?仔細吹著,現如今一早一晚可都涼了。」

樓襄說無妨,慧生沒奈何,只得拿了斗篷給她披上。步出屋外,月色如水亦如霜,空氣里彌散著濕漉漉的霧氣,抬眼望,漫天星斗璀璨奪目,似乎比在城裡看的還要浩瀚。

山裡晚上略有些風,拂過樹梢,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響。偶爾有幾聲鳥鳴,夾雜著秋蟲呢喃,更顯夜色恬淡。

樓襄歪在藤椅上,閉目片刻,忽聽身後人哧地笑出聲來。

她睜眼,轉著茶盞問,「瞧見什麼了,這麼高興?」

慧生搖頭,「不是瞧見,是想起慕容郡主的話,您說,松濤聽上去該是什麼動靜啊?」

這話問住她了,她也沒聽過,只能憑想象猜測,「或許像海浪,松針碰撞在一起本來沒那麼大聲音,可是成片成片的松樹一起作響,也該是極壯闊的罷。」

話音方落,卻聽得一陣馬蹄疾馳,伴隨著人聲嘈雜,火光衝天。及至近前,聲勢愈大,林間雀鳥乍驚之下,急急忙忙飛撲騰空,盤旋在樹梢枝頭,久久不敢停駐歸巢。

片刻之後,住持帶著一群身穿甲胄的人進入院中,樓襄站起身,微微頷首,「大師,出什麼事了?」

「驚擾郡主。」住持看向身後一人,「這位是京西大營指揮使,夜巡時撞見行蹤詭異之人,他們一路追蹤至此,為防賊人藏匿於鄙寺,亦為郡主安危,特來此搜查。」

那指揮使待他說完,躬身行禮,「郡主殿下金安,臣奉命前來搜查,請殿下不必驚慌。」

「要進屋子么?」她回首一顧,納罕道,「可我方才一直坐在這兒,並沒見有人闖進來。」

慧生睨著那一群兵士,咕噥一句,「才熏了香,這麼多人一起進去,全攪和了,叫人還怎麼睡啊。」

樓襄轉頭瞪她一眼,示意噤聲,再對著指揮使和顏道,「辛苦你們了,我這裡確實沒有人進來。我的侍衛一直在院外,若真有賊人前來,他們定然不會放過,還是請指揮使去別處仔細查看,免得耽擱時機放走賊人。」

那指揮使尚有些猶豫,沉吟半日,覺得她語氣十分篤定,又再三確認了一遍,方才勉強頷首,「打擾郡主,臣等告退。」

眾人魚貫退出,旋即馬嘶人沸聲又起,兵士手中的火把將一方山林渲染得恍如白晝,但也不過須臾,那片火光便隱沒在遠處消失不見。

被這麼一鬧,樓襄也沒了星夜閑坐的心情,吩咐慧生收拾東西,回房預備安置。

進了屋子,她喚端生打水,半晌卻沒聽見對方搭腔。

慧生正鋪床,笑了一聲,「不會是睡著了罷?這丫頭偷懶,等我去嚇她一嚇。」

樓襄也起了狹促,躡手躡腳的往裡間去。才推開門,一股淡淡的的血腥氣直竄入鼻,她登時一凜,直覺不妙。再定睛看去,只見端生被人捂住口鼻,滿眼驚恐,正沖著她嗚嗚咽咽的連連搖頭。

說時遲,端生身後露出一個人來,是個身量很高的男子。一襲黑衣,臉上戴著網罩,看不清容貌。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目光如露如電,在她臉上冷冷掃過。

莫非這就是那指揮使口中的賊人?樓襄只覺惱恨,想不到一時大意,竟誤使賊人闖入!可這個時候不能慌,畢竟端生還在對方手上,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昂然迎向那人視線。

四目相對,中間也不過隔了五六步的距離,她看清那人的眼睛,很是深邃,也很是平靜,透著冷漠與審慎,還有幾分不合時宜的傲岸,彷彿在無聲言說,他並不需要轄制她,也根本不屑於轄制這屋子裡任何一個人。

他就這樣定定注視她,確實沒有一星半點暴起傷害她的意思。

奇怪的,她竟莫名覺得心跳安穩下來,隨後視線下移,她看見他左手手臂上中了一箭,再往下看,她留意到他腰間別有一柄短刀。

心口倏然一松,他明明身懷利器,卻只用手捂住端生的嘴,令她不至發出聲。僅憑這一點,她大膽揣測——這個人應該無意傷她們性命。

樓襄望著他,沉聲道,「你放開她,我保你平安無事。」

那人深深凝視她,少頃驀然鬆手,將端生用力向前一推。他自己卻將身抵靠在牆上,手按傷處,發出一聲極輕的喘息。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恩寵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恩寵
上一章下一章

5.雲霧凄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