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檻外薔薇

3.檻外薔薇

??通政司經歷雖算清流,卻只是從五品的小官,按說今天這樣的場合,原不該有他的一席之位。

但樓襄認得這個人,因為他姓梁,恰是父親唯一的妾室,梁姨娘的內侄兒。

梁氏為樓顯節誕育了獨子,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加之賀蘭韻獨居公主府,從不過問禮國府事宜,梁氏這些年儼然已有了樓家二房當家主母的架勢。

所以梁孟書突然出現在此地,也就不足為奇了。

過府是客,樓襄權當給她父親幾分薄面,淡淡應道,「梁經歷有禮,男賓的酒席設在外間花廳處,請梁經歷移步,免得在此處驚擾了園中女眷。」

寒著面孔,不苟言笑。美人分明風姿綽約,明艷奪目,偏生擺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簡直愈發教人慾罷不能。

男人大抵都喜歡享受征服的過程,梁孟書也不例外。嘴角彎出自謂風流的弧度,他侃侃道,「孟書因有些中酒,才想在園子里略微吹吹風,並不敢去叨擾女賓。只是沒想到會在此處偶遇郡主,孟書早前也見過郡主幾次,可惜每次都太匆忙,沒有機會相談。今兒是相請不如偶遇,可否勞駕郡主為孟書引路,帶我觀賞一道貴府園景?」

樓襄很反感他臉上油膩膩的笑,斷然拒絕道,「我還有事,請梁經歷自行遊覽,少陪了。」

才要轉身,梁孟書已一個箭步竄上來,擋住一半去路,「郡主可能不大記得我,其實論理咱們該算是親戚,親戚見面何用這麼客氣?要是從姑父那頭算,恐怕我還該叫郡主一聲,畹卿妹妹。」

這一聲妹妹可真是纏綿悱惻,那廂慧生早聽不下去,怒叱道,「郡主的名諱豈是你隨意叫的,什麼姐姐妹妹,胡亂攀扯關係!梁經歷醉得不清,還是快些家去罷。」

可惜梁孟書不在意她,只專註盯著樓襄的臉。因瞧不出明顯怒容,便猜測她多半不討厭自己,得寸進尺的更靠近些,「我是有心和妹妹多親近,親戚嘛,不常走動就疏遠了,妹妹是溫柔體貼的人兒,想必能理解表哥對你的一番心意。」

不光諂媚,簡直就是猥瑣!

樓襄冷哼一聲,「梁經歷想是記差了,當得起我叫一聲表哥的,放眼京師只有楚王殿下一個,難道說梁經歷平日見到王爺,也趕著上前叫一聲表哥不成?」

楚王爺是什麼人?老楚王的遺腹子,打小養在萬歲爺跟前,是個一言不合掄起馬鞭子兜頭就抽的主兒,便是借梁孟書是十個膽子也不敢和他稱兄道弟。

他一陣尷尬,一陣慌亂,急忙撇清,「那不能夠……不能夠……孟書不敢,萬萬不敢……」

梁孟書碰了釘子,終是知難而退,慧生氣得朝著他背影死命啐了一記,「什麼東西,色膽包天!回頭告訴老爺好好參他一本!」

樓襄也正自氣血上涌,好在未失冷靜,「你以為,他憑什麼敢這麼囂張?」

轉顧慧生,她一字一句道,「咱們前腳剛出來,後腳就遇上他,顯見著是有人給他通風報信!不是梁姨娘就是秀英,敢這麼做無非仗著父親偏寵,所以才有恃無恐。即便鬧將起來,拼著受點子罰,卻能賺得父親憐惜,何樂不為?且不說萬一讓那廝得手,他們梁家就是最大的受益者!」

慧生瞠目,「這梁姨娘也忒貪心不足了,長公主大度,懶得和她計較,她倒蹬鼻子上臉了。」憤憤然半日,到底長嘆一聲,「殿下,我就說了罷,您這生辰一過完,各路人馬都該活分起來了,想算計您的更多,可千萬不能讓那起子不要臉的人得逞!」

說曹操,曹操到。耳聽得一聲嬌笑,不遠不近的飄了過來,「殿下怎麼躲在這裡,叫客人好找!」

回身一望,正是梁姨娘帶著五六個丫頭婆子,聲勢浩大,逶邐而來。

梁氏年紀不到三十,面孔還很年輕,臉上總帶著甜膩笑容,眉目婉孌,任誰乍一見都會覺得此人性子溫柔似水,乖順可人。

樓襄忖度著,她應該是過來探看梁孟書偶遇自己的結果,於是不動聲色的點頭,「姨娘這會兒出來做什麼,母親跟前不用伺候了?」

梁氏神色微微一僵,旋即笑著解釋,「才剛正要服侍長公主用茶點,前頭伺候老爺的人就進來回稟,說老爺喝高了,鬧了胃氣,怕是跟前離不得人。長公主體恤,這才趕著讓我出來,上前頭伺候去。」

一面說,人已至近前,含笑上下打量樓襄,只是猶疑不敢去拉她的手,「今兒殿下這麼一打扮,當真是恍若神仙妃子,滿座的貴人沒有不誇您的,裡頭才說要議您的親事呢。」

她覷著樓襄,滿臉堆笑,「殿下出落得亭亭玉立,別說旁人了,就是前陣子我娘家親戚見了,回去都念念不忘交口稱讚。雖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我只嫌他們孟浪,殿下這樣好的人才,哪裡是他們小門小戶高攀得上的!」掖了掖袖子,又賠笑道,「不過梁家這一輩里,倒也有幾個出息的孩子。我哥哥家的二小子,今年才二十二,同進士出身,現已是通政司從五品的經歷,頗得上峰器重。說起他人,殿下原也見過的。」

這一個兩個的,大約都瞧著她素日不理會外間事,就當真以為她是忍氣吞聲好拿捏的人。

樓襄冷冷道,「既是親戚,平日里見過也不稀奇。只是我的親戚過府,向來是走正門的,怎麼梁家人每每又都從角門進來?要沒記錯,這該是老太太當日定下的規矩,難不成這會兒有了鬆動?」

她本不愛仗勢欺人,若不是對方無禮太過,原也不必說得這麼刻薄。再下面的話自有慧生替她接下去,「姨娘素日最識大體,今兒倒有些到三不著兩了,且別在這裡夾纏不清了,外頭老爺可還等著您伺候呢。」

被主僕倆一通奚落,梁姨娘臉上是紅一陣,白一陣,偏又發作不得,半晌笑容尷尬,蹲身行了一禮,逃也似的帶著眾人去了。

好好的閑情雅趣被攪散了,只剩下滿心煩悶。何況樓襄這會兒更加清楚,父親今日斷不會再進來看望她。

回到房裡,更是意興闌珊,不想端生提前叫小廚房預備了艾窩窩,才出籠的點心甜香軟糯,含在嘴裡,餡料當即就能化開。她用了三四個,被端生忙忙的止住,「剩下的留到晚上罷,仔細吃多了克化不動。」

到底是年輕女孩子,心思沒那麼深沉,肚子里裝了點食兒,心裡的苦悶彷彿也被沖淡了一些。

反正無奈早已成了常態,只要習慣就好。畢竟消磨完這一日,第二天還得打疊精神進宮請安。

壽康宮是她經常出入的地方,太后禮佛,殿中那兩尊鎏金狻猊博山爐常年燃著白檀篆香,聞著頗有令人心神安寧的功效。

然而太后臉色不佳,神情鬱郁的,連帶一旁坐著的吳皇后亦如是。

樓襄上前跪拜叩首,太後到底還是疼愛外孫女,命掌事宮女奉上一副翡翠頭面,並一柄青玉鑲嵌彩鴛鴦如意。

禮畢坐下說話,太后感慨萬千,「畹卿這就成人了,時間過得真快,我腦子裡還總記著你母親十五歲出嫁時的樣子,可惜我一生只養了她一個貼心的孩子……」

聽這話分明又是對皇帝不滿了,果然太后抿了一口茶,把手裡的檀香佛珠轉得飛快,抱怨道,「原說你進來該給你舅舅請安,可今兒怕是不成了。皇帝在南書房不見客,連你舅母求見都吃了閉門羹,這回又不知要鬧到多早晚才算完。」

樓襄看了一眼吳皇后,對方臉上的惆悵一覽無餘,她不知底里,猜測著問,「想是皇上近來雕玉,碰上了難題?」

太后嘆了口氣,娓娓道,「打四五年前就說要雕一尊八仙過海,讓內務府去新疆物色了一尊和田玉樣,光是運到京里就花了兩年。這才雕了大半年,興緻正高呢,前兒不知怎麼,何仙姑手裡的荷花莖突然就斷了。這下好了,皇帝傷心欲絕!覺也不睡,飯也不吃,躲在南書房哭得一塌糊塗,只差給那尊玉器立個長生牌位,叫闔宮上下都來祭拜了。」

佛珠轉動的聲音戛然而止,太后恨恨總結,「看著罷,等這勁兒過去,一準還得讓內務府再辦一尊來!」

皇帝是個玉痴,不僅愛玉,還喜歡自己親身當匠人。都說雕玉是水磨功夫,極耗心神。可他不在乎,心血盡數花在這上頭也照樣樂此不疲。既是痴人,自然也有痴氣,時不常為一星半點瑕疵,能整宿整宿翻來覆去的琢磨。只是人的精力有限,顧得上這頭就顧不上那頭,眼下皇帝緬懷玉碎之殤,別說後宮嬪御,連前頭政務都徹底丟開手不聽不看。

樓襄不能非議皇帝,只好勸慰太后,「這就和尋常人不見了心愛之物一樣,要淡忘總得有個過程。依我說,還是讓內務府再物色一塊玉樣來,萬歲爺有了替換,心情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吳皇后看她一眼,介面道,「畹卿這話不差,可立時去尋,也沒那麼容易找著合適的,皇上瞧不上尋常貨色,要用必得是最好的。母后和我都為這事犯難,前兒還商議,請長公主出面勸勸,如今也只有殿下的話,皇上還能聽得進去了。」

原來是這個意思,樓襄聽太后提過,這對至尊姐弟相差八歲,皇帝最初開蒙都是由姐姐手把手教習描紅,關係可謂亦姐弟亦母子。所以這麼多年下來,他唯獨對這個長姐還多少存了些敬畏。

可事情有兩面,樓襄在心裡思量,母親如今淡出朝堂,更致力於減少對皇帝的影響。皇帝雖不勤勉,但勝在中庸守成,政事上可以仰仗得力之人。母親不欲插手,也是因為對方終究是九五至尊,若不韜光養晦,誰知道將來會惹下什麼麻煩。

時移勢易,如今的皇帝,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乖乖聆聽長姐教訓的少年人。

樓襄對皇后笑了笑,欠身道,「娘娘吩咐,我定會轉告母親,請她儘力勸慰。倒是母親近來身子不爽利,本來今兒要一塊進來給老祖宗和娘娘請安,臨出門卻犯了頭風。不過娘娘也別急,這事得緩和著來。我記起從前母親門下有個匠人,後來去了新疆淘換玉石,沒準兒能有路子尋到好玉樣。咱們雙管齊下著,爭取能趕早兒解決萬歲爺憂心的事。」

皇后不知她是真心還是推諉,半晌笑著頷首,「畹卿說得有道理,真真是大姑娘了,讓人刮目相看。」話鋒一轉,又道,「昨兒長公主府好熱鬧,要不是惦記萬歲爺,我都想出宮吃席去呢。不知畹卿瞧見沒,我那娘家嫂子也去了,帶著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模樣頂水靈的。說起她也有趣兒,原是雙棒兒,還有個一胎生下的哥哥,和她長得絕類。今年剛滿十七,點了神機營副都統,也算小輩里勉強能拿得出手的了。」

忽然間念叨起這些,看來她還真挺受人惦記。保持恰到好處的微笑,她虛與委蛇幾句,便佯裝品茶,不肯再多說話。

問安出來,在西華門登車,應酬了大半天實在是累。她跟慧生嘀咕,「不如今年提早去大覺寺,咱們多住上些時日。」

慧生扶著車窗,邊走邊笑,「這才哪兒到哪兒就受不住,想躲了?趕明兒做媒的人踏破門檻,您就知道厲害了。再說,又能躲到哪兒去呢?」

她不管,能避開一時也好,堅持說,「回去先收拾東西,再問過母親,萬一應准了,咱們即刻就能出發。」

想得挺圓滿,可才進公主府,剛轉到花廳,就見在這兒候著的端生迎上來,壓著嗓子道,「老爺來了,並沒請旨,說是單要見您,眼下正在外書房坐著呢。」

樓襄一怔,蹙著眉問,「父親怎麼忽然來了,出什麼事兒了?」

端生臉上的表情一言難盡,有些憂心,更多的是掩蓋不住的竊喜,「估摸是為早起梁姨娘被罰的事,長公主派人申飭,讓她從今兒起連著三天跪在院子里,每次跪足兩個時辰,邊跪邊念誦女則女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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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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