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輕寒易度

17.輕寒易度

??十月里天氣轉寒,晨起白露泠泠,階台上散落一地霜霰,遠遠看去像是浮了一層細雪。輕輕拈一拈,指頭上泛起微薄的涼意,讓人想起夜半時分的玉枕紗櫥,涼浸肌里,涼透心尖。

樓襄用過早飯,站在檐下閑看雁陣南飛。端生捧了手爐遞給她,知她興緻不高,便勸她不如遞牌子進宮,瞧瞧慕容瑜去也好。

「昇平郡主三日後就出閣了,眼下有的忙不說,怕是多少也有點兒緊張,您不去寬慰寬慰?估摸她必定有體己話要跟您說的。」

樓襄轉著鎏金小銅爐,搖了搖頭,「這會子去了,倒成了她寬慰我了。如今滿京城誰不知道梁家得勢,只瞧西府上這陣子門庭若市,好不熱鬧。一牆之隔罷了,咱們這裡卻是門可羅雀。」

端生輕嘆,「殿下何必計較這個,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何況梁家就是再有能耐,也越不過長公主的次序去。」

「不是計較,朝堂上的事,我無權置喙。萬歲爺自然也有他的考量安排。」樓襄卸了披風,轉身往屋子裡去,「我是怕母親鬱結,要強了一輩子,冷不丁碰上這麼個局面,即便嘴上不說,心裡也一定不好過。我只恨自己笨拙,竟不知道該怎麼勸慰她才好。」

慧生在屋裡,把她的絲料寢衣疊好鋪在薰籠上,見她怏怏的,笑著提醒,「中晌過上房蹭飯,大不了您陪長公主喝上兩杯。這會兒且想想後日要穿哪件,擇定了我們才好熨燙出來。慕容郡主的大日子,您可得好生打扮起來,保不齊,席上還能遇上順眼的人呢。」

現如今哪有心情想穿戴,她看著床上鋪了些衣裳,不過隨手一點,指了件軟黃對襟衫,一個遍地金比甲。

「這個好,最襯殿下膚色了。說起顏色,我這兒還有個笑話呢,」慧生勾了勾唇角,面露不屑,「昨兒二姑娘特特的打發人來問我,想知道殿下后兒穿什麼,戴哪件,到時候別撞了色,難為她這回倒知道忌諱起來。要說二姑娘臉是生得夠甜,就只膚色中中的,不夠透亮,還真禁不得明艷的顏色,略微鮮亮點,就襯得肉皮兒發黃。」

正說著,院子里小丫頭匆匆進來,立在廊下稟道,「西府上打發人來請示殿下,她們那頭正給二姑娘、三姑娘做衣裳,趕著後日用的,問問殿下有沒有要做的,趕早一塊量了尺寸,這會兒還來得及。」

慧生頭都不回,乾脆的說了一句沒有,跟著哼笑道,「還真重視,打量那是她們的婚禮呢,我看是想出風頭,二姑娘說話兒也快成人了,這是要帶她出門相看罷。」

樓襄沒理會這茬,坐在羅漢床上揮手,「不必了,告訴來人,多謝姨娘想著,我沒有要做的衣裳。」

小丫頭道了聲是,卻躑躅在檻外不去,半天才嚅囁道,「那位姐姐還說,二姑娘想借殿下一支蝶戀花鑲寶銀簪子,不知道殿下后兒用不用,若不用的話……」

話沒說完,慧生騰地轉過身,柳眉倒豎,「合著做衣裳是假,要東西才是真。什麼借?哪次借了還有的還。你是缺心眼還是怎麼的,這樣的糊塗話也來回殿下!」

小丫頭嚇得一聲不敢吭,恨不得把頭垂到腋下,帶著哭腔訥訥說著,「奴婢錯了,奴婢這就去打發了她。」

慧生和端生對望一眼,各自憤憤不平。樓襄忽然揚聲叫住那小丫頭,「回來,帶上那簪子,告訴二姑娘的人,這東西我不要了,往後也不必還回來。」

「殿下!」慧生頓足道,「那是皇後娘娘賞賜的,平白給了她,回頭娘娘問起,您可怎麼答對啊。」

樓襄神情淡淡的,「娘娘和萬歲爺是一條心,得皇上器重的臣子,親眷必然也得娘娘器重。不過是個物件兒,藏著掖著的沒意思。」

端生無奈一嘆,「您就是太大度了,素日縱著她們,等閑也不和她們理論。罷了,奴婢這就去拿,給她們,也就天下太平了。」

「我只怕這不過是開了個頭,有一回就有二回。」慧生憂心忡忡,「到時候您就知道厲害了,什麼叫人心不足蛇吞象!往常二姑娘多能巴結的一個人,這才幾天,立刻就變換一張臉,敢公然這麼試探起您了。」

樓襄臉上寫滿厭倦,「我都知道,就是不愛爭這份閑氣。要說不給,我能想出一百個理由來。可認真撕破臉就有意思?還為一根簪子,說出去,難堪的還不是父親和母親!」

交代明白了,她索性站起身來,「我去瞧瞧母親才是正經,旁人如何,到底不與我相干。」

出了院子往上房去,跨過月洞門,飄來一陣清雅的芬芳。房檐下頭擺著十幾盆蘭花,都是內務府新供上來的。賀蘭韻人在花叢中,手持一把小金剪,正修著一株大鳳尾的紅蓮瓣。

她換了道袍,頭上只戴了一支烏木簪子。近前跟著那個叫元成的內臣,不時輕聲細語,和她說著什麼,倆人臉上都漾著一汪柔麗的淺笑。

瞧這架勢,母親的心情應該尚算不錯。

樓襄是有話要說的,於是先瞥了瞥元成。賀蘭韻看在眼裡,微微一笑,卻並沒有打發人下去的意思。

「母親,」樓襄蹙眉,眼望那個穿青衫,眉眼柔和的內臣,「有些事兒,女兒想單獨和您說。」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不大喜歡元成,總覺得他和母親關係過於近了。但要認真論,人家本來就是近身服侍的內臣,況且並不討人嫌——明明極得主子寵,卻一點沒有驕矜傲慢的態度,為人處事一派低調謙和,和他的長相很相稱,溫潤斯文,言談舉止間透著極有分寸感的自尊。

賀蘭韻沒發話,元成卻瞧見了樓襄的眼神,舉手朝她恭敬一揖,「臣在月洞門上候著,殿下若有事再傳喚臣。」

後退了幾步,再轉身,不似尋常內侍那樣佝僂著身子,光瞧背影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澹然。

「想和我說什麼?」賀蘭韻笑問她,「是怕我心情不好,專程過來要來給我解悶?」

樓襄回神,低眉笑笑,決定直抒胸臆,「我這點道行在您跟前不夠使,只是我不明白,舅舅這麼做,是當真覺得梁昌甫其人不可多得,還是藉此做什麼文章?」說罷又補充道,「我只怕母親和舅舅因此生嫌隙,畢竟外間人都看著,難保有人亂嚼舌根,編排舅舅這麼做是掃您的臉。」

賀蘭韻眯著眼睛一笑,望著那蘭草,幽幽道,「畹卿是真的長大了。」頓了頓,方才轉頭看著她,「我不瞞你,這事我一早就知道了。梁昌甫是皇上一心栽培的人,讓他去兩江自然是有深意。大燕最富庶的地方數江南兩淮,除卻東海沿子,常年都無戰事。饒是這麼著,淮王還屯兵有八萬,每年的軍餉佔去兩江賦稅的四成,皇上早就想削減淮王兵力。讓梁昌甫去,就是要著手一點點蠶食淮王在江浙的勢力。」

「皇上要削藩?」樓襄訝然,「我還以為舅舅對這事根本不上心,想不到暗地裡已有了動作。要這麼說,是單制衡兩江,還是連其餘諸藩都一併要慢慢削弱?」

賀蘭韻頷首道,「那是早晚的事,不過不能急於一時。國朝八處藩地,倘若一齊動作,朝廷也難以招架。所以只能牽制一方,再安撫其餘各方,皇上的意思,終究是要各個擊破。也許他這一輩尚且來不及完成,但總好過把危機四伏留待給子孫後世。」

「原來如此,那我就全明白了。」樓襄莞爾,心裡石頭落地,語氣也輕快起來,「別說舅舅看上去萬事不留心,其實自有成算。既這樣,為了國朝集權大業早日達成,我也就配合著,給梁家該有的體面尊崇罷了。」

賀蘭韻點點頭,但笑不語,回眸間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難為你了,小人一朝得志,嘴臉是不大好瞧。不過要你見識一下也好,知道世情人心,懂得世間行路難,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覆間。」

樓襄怔了一下,覷著母親,只覺得她說這話時,臉上的神情飄渺空茫,像是有所得,又像是有所失,一時之間讓人難以琢磨。

「母親,」她輕聲喚她,「您雖然知道舅舅如此布局,可心裡還是不舒服的,是不是?」

賀蘭韻淡淡一笑,昂然道,「我是大燕長公主,沒有什麼比朝廷大計更為要緊的。不過是蟄伏一段時日,我在這府里清凈自在,未嘗不是好事。倒是你,大可不必為此多慮,年輕女孩子,正是花一樣的好時候,多出去逛逛,和相好的姐妹聚聚,開懷笑一笑比什麼都強。」

她站在陽光底下,臉上有一抹慈悲的溫柔,道袍大袖拂過樓襄的面頰,落在她肩上,「去罷,不用擔心我,我很清楚自己在意什麼,不在意什麼。」

母親的和言絮語,生出讓人心安的力量,她終於徹底踏實下來。回房心情已大好,只是還沒想出來該去哪兒逛,門上丫頭已來通傳,昇平郡主慕容瑜過府來探望她了。

「倒是新鮮,你怎麼跑出宮,串起門子來了?」樓襄興高采烈,拉著她的手,一路往月洞門裡走,「難不成是老祖宗開恩,許你婚前再去茹府上會會姐夫不成?」

慕容瑜春風滿面,「才不是呢,你猜怎麼著,萬歲爺特准我從自家門裡上轎出閣了!」

「有這樣好事,」樓襄頓住步子,回身笑看她,「想是皇上近來琢玉有大成,心情正好,倒想起關照你這個丫頭了。」

慕容瑜搖了搖手,說書似的笑道,「趕得時候好是一則,還有一則是為早前我哥上了一道題本,求萬歲爺和老祖宗恩典,許我在家住上兩日,再從他身邊出閨成禮,如此也能全了他做為兄長的一份心愿。萬歲爺一想,恩是這麼個道理啊,誠潤那小子目下就在京里,那是朕早前疏忽了。這不,一拍即合,才有了我眼下的自由自在。」

「看把你美的!」樓襄打心眼裡也為她高興,「你只管說罷,嫁人前還想怎麼吃,怎麼玩,你划個道下來,我捨命陪你就是。」

慕容瑜撫掌道好,「我正有這個意思,才剛請了長公主示下,接你家去住一日,咱們倆好好說一晚上話兒,往後再要有這樣的機會,可就難找了。」

樓襄自然是願意的,只是想到去她府上,難免會碰上慕容瓚,她有一瞬的猶豫,「怕不方便罷,你大哥……」

慕容瑜眉頭一蹙,「你是和我住,又不在一個院子里。別說我哥不是那樣不知禮的人,就是見面打個招呼,一道用個飯也沒什麼的,宮裡設宴,我出嫁那天,不都是這樣?再者,你們倆又不是沒見過,何必蝎蝎螫螫的,快別讓我笑話你小家子氣了。」

想想也是,那就這麼說定了罷。樓襄略一思忖,確實也無妨。大宅門裡頭,各處院子都隔著不近的距離,慕容瓚又是喜歡獨處的性子,說不準連晚飯都不會過來一起用。何況母親都應了的,大抵也就沒什麼好顧慮的。

一路有說有笑,倆人挽著手在轎廳下了轎,慕容瑜帶著她過影壁、穿花廳,沿著抄手游廊往內院走。慕容氏在京里的這處別業並不算很大,內里卻布置得頗有一番雅趣。

像是這會兒明明已近暮秋,難得庭院里依然佳木蔥蘢,園中西北角有一池碧水,兩旁以太湖石疊做絕壁。林泉深壑,山色空濛,人走在其間,彷彿置身於一處清逸明凈的山水畫卷里。

途徑西南處一隅小庭院,她抬頭看了看石壁上的匾額,寫著東萊草堂四個字,低下頭略一四顧,正瞧見一個人身穿月白曳撒,負手站在一株龍柏樹下。

單調的色澤襯出一身孑然、一點蒼勁,還有幾分清冷傲然、遺世獨立的味道。

他聽到腳步聲,緩緩轉過身來,寒星般的雙眸澄澈無波。四目相交的一刻,又驀然間變得幽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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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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