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絕色薔薇

15.絕色薔薇

火焰愈燃愈烈,直映得天如白晝,溪湖流霞,如一場盛大的祭奠。

邛澤默然無聲地望著這一幕,牙關緊閉,目光潤澤。

流瞳難以置信,大睜著雙眼,喊:「月漾!」

火光中,月漾微微抬眼,看到她,唇角輕輕一動,似乎想露出一個微笑,卻沒有成功。

「月漾!」流瞳視線迷濛,努力掙扎著想要向他的方向靠近,幾乎栽下半空。

攜著她的翼獸連忙抱緊她。

月漾目光微凝,突然張口,用盡最後的修為吐出一顆綠瑩瑩的丹珠,直直地飛向她。

丹珠散發著怡人的植物芬芳,如楊枝甘露,撫平了她身上的創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彌合著她身上的傷口。

月漾瞬間被火全部吞噬。

「月漾!」流瞳肝膽俱裂,痛哭失聲。

「我們岩薔薇一族,是花中鳳凰,自由高貴,不容踐踏……」

朦朧中,耳邊似乎傳來他輕緩澹靜的聲音,如一縷風中的花香,悄然瀰漫。不知是來自他最後的自語,還是來自丹珠的記憶。

他,便以這種玉石俱焚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夙願。

也完成了,許多人的夙願。

可是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為什麼要救她,為什麼要保護她,為什麼要代替她為人質,卻最終死在她的面前?

這讓她如何承受,如何承受?

他不是妖嗎,不是修鍊了成百上千年的妖嗎,怎麼可能就這樣輕易死去?

她用力掙脫翼獸的懷抱,撲到他飄落的地方,拚命地刨,刨,似乎想從那一堆灰燼中找出他的痕迹,喉中無法自已地溢出悲鳴,淚如雨下。

邛澤半跪在她的身邊,神情怔忪,半晌,緩緩從那堆灰燼中拾起一粒種子。

你放心,我會把你帶回家。

他在心中默默低語,鄭重承諾。

回到月漾洞府,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石俱是她離開時的樣子,彷彿什麼都沒有變,卻唯獨少了那個為她準備餐食的人。

她茫然四顧,有一種刻骨的流離失所的悲傷與孤獨。

她把月漾最後贈與她的內丹緊緊握在掌心放在胸口,彷彿要從那香滑潤澤的觸感中獲取一絲安慰與力量。

她緊緊地蜷縮在他曾為她準備的軟墊上,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一縷記憶從內丹中悠悠飄出,融於她外放的神識。

她看到了月漾的過去。

大雨傾盆,天地間一片晦暗,少年全身透濕,傷痛欲絕,他踉踉蹌蹌地奔到半月湖邊,指著湖大聲質問:「你不是我們妖族的保護神嗎,你享受我們千百年供奉,當我族被奸人所滅的時候,你在哪裡?你到底在哪裡!」

他對著湖水又踢又打,狀若瘋狂,雨水嘩嘩而下,混合他的淚水,淹沒了少年一聲聲悲愴的嘶吼。

他神色漠然地為傷獸治病,白髮青年在旁饒有興緻地看著他,待他起身,青年友好地上前自我介紹:「你好,在下邛澤,久仰足下……」

話未說完,他已經面無表情地從青年身旁走過。

不知已是第幾次視若無睹,當他再次神情漠然地從青年身旁經過時,青年一把抓住他,只有一句話,「入我麾下,我助你報你滅門之仇。」

他目光霍然一跳,緩緩抬眼,盯住青年的眼睛。

他撿到一隻小鹿,目睹著小鹿的一舉一動,他的目光不自覺地柔和,唇角漾起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問小鹿:「你和荒野女神有關係吧,你是她的化身,還是她的附體?」他看著她,目光是罕見的急切。

他救了她,他坦然地與仇敵同歸於盡,最後的欣慰,不是大仇得報,而是,他想救的人,他終於救下了......

數百年的煎熬折磨,不只是因為身懷仇恨,更因為,當我親人、我的族人被敵人殘忍地戕害在我面前時,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只能狼狽地東躲西藏,無能為力,錐心痛苦。

可是這一次,至少這一次,當她、他們需要我時,我做到了......

淚水如大雨滂沱,濕了身下的墊子,她沉浸在月漾的記憶中,悲傷得無法自拔。

她想起那個在大雨中質問半月湖的少年,想起那個急切向她詢問的青年,她不是他要找的荒野女神,可如果他希望她是,那麼,她願意成為一個女神的樣子。

只要他還在......

不知哭了多久,眼睛又澀又痛,當她睜開眼時,看到面前一片玄色的衣擺。她的目光緩緩移上去,而後落入男子幽深闔寂的雙眸中。

「你在流淚?」他的目光微微震驚,而後緩緩蹲下身來,手指輕輕觸摸著她的眼淚,「你從來不……就為了一隻妖?」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有一瞬的恍惚。

她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化為人形,正蜷縮在他面前的墊子上,因為他的動作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羞意,倒是不流淚了,鼻音囔囔道:「他對我而言不是普通的妖。」

他聞言默然片刻,說道:「如果你不想他死,可以召喚我,我幫你救他。」

流瞳頓時怔住,隨即大放悲聲,捶著墊子哭,「你怎麼不早說,你早說月漾就不會死了哇,我怎麼召喚你呀,你是說召喚就能召喚得來的嗎?」

她且哭且訴,眼淚鼻涕源源不斷,肜淵在旁默默地看著,等她哭得直打嗝的時候,握住她一隻手,拔下自己一根長發,神情專註地把長發細細纏在她的無名指上。

流瞳:「......」

這畫風是不是有點不對?

她眼泡紅腫,哭嗝不斷,眼睜睜地看著指上的髮絲變成一隻式樣精巧的龍形戒指,不知道該做什麼樣的反應。

肜淵道:「如果你要找我,只需摩挲戒指並喚我的名字即可。」

流瞳微啟雙唇,剛要說話,面前的人卻突然毫無徵兆地消失了。

「……」

為什麼每次都來這一招啊,流瞳又想流淚了,如果不是手上的戒指,她還以為自己發了一場神經病。

她剛要去摩挲戒指,卻聽見了外面傳來腳步聲,而與此同時,她發現自己又成了一隻蜷縮在墊子上的小白鹿。

進來的是邛澤。

他一眼便看到了小白鹿紅腫的眼睛和她身下被淚水沾濕的卧墊,他蹲下身,輕輕地撫摸著她身上的白毛,說:「……他願意把自己全身的修為給你,可見,他把你當做自己的親人,我們一起去送送他吧……」

他們來到一座山谷。

這座山谷她並不陌生,它就和葯谷相連,或者說她應該更熟悉,因為她曾在某個夢中見過它。

只不過那時這裡漫山漫谷開滿了薔薇花,絢爛如錦。

原來這裡就是月漾的家。

邛澤道:「月漾來了之後,我就把與這裡相連的地方開闢為葯谷交給他,可是他很少來這裡。」

甚至連葯谷都很少來。

他把種子取出,珍而重之地把它埋入一片肥沃的土中。

流瞳:「種子……這說明月漾還活著嗎?」

她聲音小小的,不由自主地帶著希冀。

邛澤:「他們岩薔薇一族,生來就具有玉石俱焚、浴火重生的特性,就像鳳凰一樣……可,即使重生,來年能夠發芽開花,他也只是一株普通的岩薔薇了,哪怕將來有機緣修成花精花妖,他也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月漾了……」

他目中充滿了深重的惘然和滄桑,「當我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我身邊還有親人、有朋友,有生死與共的同伴,可當我有了整片土地,我身邊的人,蒼鷂、月漾、鹿蜀......一個個離我而去,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一個人,這不是我想要的,流瞳,我真的不想這樣……」

他抬頭望天,天際一彎殘月,他目中含淚,突然化身為狼,仰天長嚎。

在這樣的黃昏,暮色蒼茫,天地寂靜。

他的嚎聲充滿憤怒,孤獨、悲愴,催人淚下。

她不由自主地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不知道是因為這近在咫尺的震撼,還是因為這鹿身對王者之威的天然拜服。

熟悉的眩暈襲來,她的頭開始劇烈地疼,這一次的情狀比前兩次來得更重更猛。

錯綜複雜的畫面在腦海中掙扎跳躍。

冰雪茫茫。

他們走進一片濃霧中,小女孩驚奇地發現,這霧裡面竟然是一個她想都想不到的神奇世界。

這裡的樓閣金碧輝煌,四周曲廊環繞,庭中石筍挺立,青藤蔓縈,古木翠竹茂密蔥鬱,花開五彩繽紛。

自出生以來,女孩的眼睛就已經適應兩種顏色,冰山上茫茫的雪白,冰山下永夜的幽暗。

即使幽宮內也有亭台樓閣、花草樹木,但無不蒙上了一層陰沉沉的色調,遠不及這樣真實的存在美麗鮮活。

其實,她不知道的是,即使這些,也不是真實存在的。

太美了,美得整個天地間都亮麗起來。

小女孩歡呼雀躍不已,摸摸這個,蹭蹭那個,目光沉迷,流連忘返。

她身後一個容貌和她極為相似的小男孩也是一臉興奮,只不過比較沉穩,不像女孩表現那麼誇張。

身旁的男子含笑道:「今天是你們兄妹倆百歲壽辰,所以為父特意為你們準備了這件壽禮,」他笑著指著這個美麗的境地,「今天,我們就在這裡好好慶賀一番,不醉不歸!」

小女孩首先歡呼:「父親,父親,我都百歲了,以後可以自己出門了嗎?」

男子笑著抱起她,「不行。」

小女孩嘟起嘴。

男子疼愛地摸了摸她的頭,「不過為父還為我的瞳兒準備了另一件禮物。」

女孩這才高興起來,雙目晶亮,拍著手道,「我要看,我要看!」

一件美若流雲般的白衣呈現在她面前。

沉浸於這段記憶中的流瞳撥冗想了想,這件衣服可不就是她人身上那件的縮小版么?

女孩失望,怏怏道,「就是一件白色衣服么?」

男子道:「這可不是一件普通的衣服,這是一件法衣,或者說是一個法身,穿上它可以變成一隻可愛的小白鹿。」

女孩還是不太感興趣,等她法術修鍊高了,不用法衣也可以變成小鹿,她在意的只有一件事,「我不喜歡白色的衣服,」她指了指周圍那些漂亮的花兒,「我喜歡像花一樣的彩色衣服。」

此時的她尚不明白,絢麗的顏色在這一望無際的冰雪之原中會是怎樣一種危險的存在,白色,於她而言,是實實在在的父母疼愛之心,是最好的保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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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夢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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