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共享夢境(七)

111.共享夢境(七)

薈蔚女王永平三年,女王大婚,王夫是簡家承嗣子,簡鴦。

一個大男人為什麼叫「鴦」呢,不單是作為旁觀者的流瞳,就連作為當事人之一的薈薇也表示想不通,是以,先不論其他,就這個名字,就叫女王大人不滿意。

簡家是世家,不過主要成就不是在政治上,而是在經濟上。簡家先輩很有經濟頭腦地把主攻方向放在利益豐厚的鹽上,數代下來,收攏蠶食了國家近半數鹽田,富可敵國。

因為太富,歷代國君難免對其敲敲打打,故而雖然是大家族,其官運卻並不如何。也就是說,政治地位並不是那麼高。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世家久了,裝逼俠越來越多,淫逸享樂者越來越多,而真正肯干實幹的人卻越來越少。

不是沒有,只是相對於家族人口繁衍的比例......

可想而知,在揮霍者多,積累者少的情況下,衰落是阻擋不了的命運。

作為有些遠見的簡家家主,對此不免表示了一點憂慮。

所以,在王室透露出要與簡家聯姻的意思時,精明的簡家家主馬上就意識到,家族興旺的機會來了!

簡家家主作為一個類似於老祖宗的存在,已經不再管理家族中的具體事務,現在管理事務的是他的嫡長子,承嗣子簡鴦也擔任了部分庶務。

簡鴦其人,經濟頭腦有些,享樂更是個中翹楚,年紀輕輕便為自己修建了一座地下別墅,聯姻的旨意傳到家時,簡父正在為此事敲打他,後來兩人一併被簡老太爺叫了去,老太爺如此這般鄭而重之地囑咐了一番。

直到出了老太爺的門父子倆還沒有回過神來,簡父也顧不上責罵他了,把他叫到書房狠狠地教導了一番。

總之,風流子簡鴦對這次的聯姻是很有些惴惴的,及至後來見到女王,為對方的氣勢所攝,行止愈發端莊恭謹,即便是在新婚之夜,行止也是一板一眼,不敢露出絲毫故態。

王夫是有參政權的,初時,簡鴦對政事堂的幾位大臣表示了充分的尊重,包括翰飛。

所以最初,大家對這位王夫還是比較滿意的,至少看著懂禮,但時間一長......

沒有人能夠無限制地裝下去。

王夫不是來充壁花的,不是來打蚊子的,既然坐在政事堂,王夫也是想說話的。

何況,簡鴦也算聰明,也算見過點世面,這樣的人不讓他說話,那比殺了他還讓他難受,再說,也沒人不讓他說話。

讓他坐在那裡,就是鼓勵他說話。

但兄弟一張口......

他的那些聰明,那點見識就顯得慘不忍睹了,沒有遠見,言之無物,總是擺脫不了那點小商人的心思,總想為自己划拉出一大片利益來,在坐的人都是老狐狸,誰肯甩他,就是王夫也不行。

不是王夫早把他丟出去了。

於是,簡鴦便漸漸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壓力。

在這種情況下,他便想拉一兩個同盟,看來看去,翰飛長短大小正合適,就他了!

簡鴦選擇他,也是有自己的考慮的。

首先,翰飛長得好,讓人一見之下便有好感,簡大公子有點顏控。

其次,翰飛年輕,在一幫中老年大叔中,他年紀最輕,看上去比簡鴦還要年輕,年輕人總是有共同語言的,總是比較容易討好的,這是簡鴦的想法。

其三,翰飛和女王有親戚關係,也就等於說和簡鴦有親戚關係(簡大公子的邏輯,也不能說錯),而且翰飛的官職雖然不是特別高,卻很得女王信任。

基於這三點,簡鴦覺得,拉攏翰飛很有必要,而且他也應該不會拒絕自己的拉攏。

但是,翰飛拒絕,相當拒絕。

他對簡鴦非常冷淡,冷淡得近乎蔑視,連一個眼神都懶得給對方。

簡鴦頓覺遭受到前所未有的侮辱。

偏女王也不站在他這一邊,還勒令他離翰飛遠點,好像他是一團污染源,會污染了對方。

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後,他又漸漸發現,雖然兩人年齡差不多,但翰飛卻更為成熟穩重,政事堂議事,他高屋建瓴,切中肯綮,胸有成竹的樣子有一種讓所有男人都嫉妒的魅力,女王看著他時,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著迷的神情。

這個人就是個能把別人襯托成一坨翔的存在!

不但他會不自覺地和翰飛比,就是別人也會不自覺地把兩個人放到一處比,硬生生地把他比得一無是處、糟糕無比。

老子是金子啊,你們這些愚蠢的凡人怎麼能用看一坨翔的眼神來看老子呢,簡鴦冤,簡鴦恨,簡鴦咆哮著要翻身做主人!

尤其是女王,看他的目光總是帶著一種難以言傳的失望和忍耐。

不能忍,果斷不能忍!

簡鴦便謀划著怎樣壓翰飛一頭,讓人不敢小覷,最好是能把這個人給擠走。

然後機會終於來了,他抓到了翰飛辦事時的一處紕漏,開始了他的討伐之舉。

薈蔚聽到消息的時候,政事堂那裡已經聚集了好多人,簡鴦正在當眾訓斥翰飛,不停地大聲宣揚翰飛所犯的錯誤,那個樣子,就像一隻淺薄的、趾高氣昂的公雞。

翰飛低著頭,不說話不辯駁,四周一片嗡嗡聲,不停地有人對他們指指點點。

薈薇看不到翰飛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身軀,被迫彎成屈辱的弧度。

薈蔚眼前一陣發黑,兩手氣得直發抖,他怎麼敢!她想,連她都捨不得動一根手指的人,他怎麼敢!

她心中恨極,臉上漸漸顯出扭曲的表情,隨著喝道聲至,圍觀的人群自動向兩旁分開,然後跪下,現場鴉雀無聲,只有簡鴦還未來得及收斂的聲音突兀地傳來,刺耳之極,「你算什麼東西,你左不過是我們王室的一個奴才,也敢仗著一點親戚關係蹬鼻子上臉?你——」

話未說完,薈薇已經劈面走過去,奪過他手中胡亂搖晃的一本摺子甩在他臉上,聲音冰寒徹骨,「既然你問,孤就來告訴你他是什麼。他是孤的表哥,是孤的股肱之臣,沒有你這個王夫孤可以另找,可以不要,沒有股肱之臣孤的國家便無人治理,你說孤會選擇誰?」

四周一片嘩然,簡鴦如遭雷擊,臉上血色盡退,他顫顫巍巍地跪下來,顫顫巍巍地說道:「陛下,是他......」

「閉嘴!」薈薇爆喝,眼珠子都紅了,「你作為王夫,不能為孤分憂,不能體恤臣艱,還當眾羞辱孤的股肱之臣,你讓天下人如何看孤?你太令孤失望了!」她轉而命令,「來人,把他拉走,從今天起,沒有孤的旨意,不能踏出宮門一步!」

簡鴦臉色慘白,被一群侍衛給拖走了。

現場靜了下來,靜得有些壓抑,薈蔚看著翰飛,眼睛微濕,上前把他扶起,「是孤的過,表哥受委屈了。」

翰飛睫毛微微一顫,唇角帶起一個極小的弧度,「臣不委屈。」

薈蔚的話便哽在了嗓子里。

她看著男人從容地向她行禮,從容地告退,從容地離去,陽光下那一抹背影,像一脈雲煙,漸漸不見。她怔怔地望著,恍惚失神。

那一夜的夢中,她又來到他的院子里,他的身影映上窗紗,如一幅水墨剪影。她怔然相望,不敢靠近,心如被水打濕,漸漸濕潤了眼眶。

在夢中,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其實,在她新婚後的第二天,她就來找過他,可是他並沒有留下她。

他愛她,可他有自己的底線,她尊重他的堅持,從此不再私下裡找他。

然而夢中卻是毫無顧忌的,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行為,卻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控制不了自己的夢,她亦然。他們在夢境中熱烈纏綿,這是他們兩個人的世界,他們之間沒有群臣、沒有太后、沒有王夫,沒有其他任何阻礙。

有時候,她覺得,夢裡才是她自己的生活,夢醒后的那一切不過是場盛大的作業,它關乎責任,關乎野心,卻不關乎她自己的感情。

夢中的生活已經成了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已經完全侵佔了她的內心,可這樣的夢境如果沒有他支撐,夢就是空的,是沒有靈魂的,連帶著她也是空蕩蕩的,不知道何去何從。

每當這個時候,她就特別惶恐,她怕失去他,她不能失去他。

可是她讓他受傷害了。

淚水瀰漫如霧,這樣的夜裡,他憑立窗前,她佇立院中,是誰為誰魂夢相牽,是誰為誰風露立中宵?

她凝望許久,終究無顏面對,邁著沉重的步子,默默離去。

卻在出門的一刻又回過頭來,便見他不知何時已經走出房門,在昏昏的燈光下,凝望著她的背影。

隔著漫天暮色,隔著洶湧的時光,四目相對,天地寧靜。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成了永恆。

對不起,我讓你受委屈了。

不,我並不委屈。

心裡有許多話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或者什麼都不必說,只這麼靜靜地望著,便心意相同,心神寧靜。

這才是最極致的纏綿。

他說他不委屈,其實這正是他的心裡話。

數日後,這件事的影響便顯現了出來。

王夫當眾羞辱朝臣的事鬧得很大,不僅御史連綿上書,連太學院的學生也跟著要說法,權貴當中羞辱士大夫,這如何能不讓天下的士子義憤填膺?

太學院的學生是一群熱血方剛的年輕人,正義感又重,被有心人一煽動,當即群情激憤,蜂湧著到宮門口要求嚴懲首惡,還和守衛宮門的侍衛發生了衝突,激動中的人甚至要當場抹脖子以明正義,唬得侍衛們連忙攔住了,事情一時無法善了。

於是便有人把外面發生的情況偷偷告訴了簡鴦,簡大公子當即傻眼:干他們什麼事,我又和他們無冤無仇,他們為什麼要求懲罰我?

簡大公子嚴重不能理解。

那人便指點道,翰飛代表讀書人,你和讀書人不對付,那群讀書人當然會找你麻煩。現在這種情況,就是陛下也無計可施,再拖下去,只怕那些人會把你的老底兒都翻出來,你更被動了。

簡鴦道:「那我該怎麼辦?」

來人一臉高人狀,「附耳過來。」如此這般傳授一番,語重心長道,「能否重獲陛下之心,解你眼前危機,就看你是願不願意做了,好自為之。」

然後,經過數日痛苦思考,簡鴦讓人傳話給薈薇,自稱閉門反省后,有感於女王對鹽政的煩憂,決定主動交出手中的鹽政,歸為國有。

王夫如此深明大義,女王嘉獎,於是那些罵王夫聲音中開始出現不同的聲音,學子的喧鬧最後不了了之。

夢境中,他們走在了太學院的廣場上,翰飛望著眼前一座座閃著燈光的屋舍,唇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

薈薇:「你很高興?」

翰飛:「簡家的鹽田收回近半數,我自然高興。」

薈薇問:「是你安排的么?」

翰飛:「你希望是我安排的么?」

她抬頭看著他的眼睛,「我只希望你不要受委屈。」

他微微而笑,笑容里卻有著淡淡的悲傷,「如果覺得我委屈就補償我。」

她踮起腳,吻上他的唇。

再后,簡鴦解禁,女王表面上對他敬重溫和依舊,只是房事愈加稀疏,由每月兩三次改成每月一次。待太醫診出她懷孕后,徹底禁了房事。

然後女王在其他方面給了他適當的補償,月份漸大后,愈發放手讓他在朝政上施展拳腳,惜乎此君志大才疏,心思不正,只想著攬權,只想著打壓政敵,同時私生活也奢靡起來,及至後來,耐不住寂寞,竟開始和身邊的宮女鬼混。

女王聞知,大怒,當即下令圈禁簡鴦。此時彈劾簡家作威作福的摺子雪片般飛來,女王命廷尉府調查,捉拿的捉拿,問斬的問斬,一個百年大家族,從此沒落,王夫被廢除,一年後自殺。

鹽政從此收歸國有。

此時,女王已生下了第一個王子,命翰飛兼任王子傅,從此教導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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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夢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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