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對策·壹

第36章 對策·壹

秦王政十四年秋,農曆九月十三,燕國質子姬丹不勝一朝之憤,怨而亡歸,秦政下令封閉函谷關。

農曆九月十七,張元駒帶領五百駐城秦兵撤離靈運城。

是日,一眾秦兵衣黑衣,披玄甲,持長槍,負勁弓,胯下駿馬,列成一縱長隊如威猛玄蛇,跨過石橋,窄巷,城門,浩浩湯湯遠去無蹤。

坊間傳言萬千,有秦趙肥下之戰後秦國元氣大傷說,有秦國蛇吞象被三晉聯盟趕回函谷關說,或三人成虎,或空穴來風。總之,百姓們俱都歡欣鼓舞,在這樣一個只要不參軍,幾乎一輩子都在家鄉生老病死的年代里,人的眼界不過一城一池之間。

對於他們而言,稅負減少,徭役降低,只要一日三餐能夠吃飽喝足,秦軍撤軍的因由根本無足輕重。人生苦樂如同自然的風雲變幻,俱是聽天由命。

另一邊,撤走的秦兵們也很開心。少小離家,征程數十載,戰場上僥倖撿回一條命。暫時不打仗了,卻被派到離家千里的地方,一連數年戍守關口,大多數人幾乎都已忘了家的模樣。

征衣早已補丁遍布,家書不知遺失在何處,老父老母身體是否康健,阿姊是否已經嫁作人婦?最怕終能歸家時,堂前徒留青苔蒼蒼的鍋碗瓢盆,等待自己的只是千萬座荒山之中,一座長滿野草的孤墳。

出來打仗,有幾個平頭百姓是為了家國天下?一生所求,不過是解甲時,四肢健全,袍澤無殤。若能走運拿到一兩個人頭,那麼全家老小好幾年徭役可免,奴隸們脫離奴籍,也算幸福。然而戰場狼煙,去日苦多,誰也看不清茫茫前路。

各人有各人的感慨,天下間快樂與愁苦多如恆河沙數。

最難過的反而是張元駒,他騎著高頭大馬,一身黑色軍裝威風凜凜,或許是由於宿醉,整個人神采懨懨。咯噔咯噔,晃晃悠悠走出城門,這才如夢初醒,爬下馬來跌在地,順手抓了一抔干成砂礫的黃土,顫抖著塞進小皮兜里。

他看著城門,那「靈運城」三個字,還是十多年前荌娘去世時,他蒙著汴陽君的字跡,一斧一鑿刻上去的。

作為一名從底層一步步憑藉戰功爬上來的軍人,張元駒比誰都要在乎自己今日的成就,即使是對於昔日的恩人,也只能趁著月色,胡亂撒一通酒瘋,若有似無地傳遞出危險臨近的訊號。他最終什麼也沒能說出口,能做的只有抓一抔黃土。

最盼的,是來日戰場上莫與君相遇;最怕的,卻也是來日戰場上不與君相遇。

韓樘恨毒了駐城的秦軍,他自幼生長在他們陰影之下,用盡所有想象,幻想父親受人欺凌時的苦痛,彷彿那些都是真實發生的一樣,唯有如此才能以仇恨鞭策自己迅速成長。他不願意理解韓原理智的抉擇以及與秦軍迂迴的較量,他不願,認清這世界真實的複雜面目。

在這一天,他卻也沒感到多少快樂。風雲變幻中,這名孩童隱約見證了一個時代的結束,以及另一個更加困難的時代的到來。

陳鉻的窗檯彷彿是一個百寶箱,每當他睡到日上三竿,起來后都會發現一支小小的竹籃,有時是鮮紅欲滴的蛇莓,有時是烏紅可愛的山楂,有時是去了殼的毛栗。

每次他撐大了眼睛想看看是誰放得,卻都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就好像院子里的某處藏了一個會魔法的拇指姑娘。他翻箱倒櫃,倒著靴子,卻也沒能把她給找出來。

或許是個拇指男孩?毒不死他,找不到也就算了。

這時候,心大如斗的陳鉻最自在,吃著山楂,與韓樘一起偷偷扒在城頭的女牆上,望著秦軍騎兵踏過後,留下的一路塵煙。

韓樘雙目滾圓,骨碌碌地轉,問:「你所言的『喪屍』,到底是真是假?」

陳鉻拋起一個果子,想用嘴巴接住,卻一個不留神差點跟韓樘面對面撞在一起,弄得對方小臉通紅。這才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用手一撈,將山楂塞進嘴裡,答:「千真萬確,本來我以為那天過後一切都會結束,沒想到事情反而變得更加糟糕。反正幾千年後,我們都完蛋了,你信么?」

韓樘手中握刀,倏然抬頭,目光鋒芒畢露,道:「信!」

陳鉻冷不防被他嚇了一跳,問:「你做什麼?」

韓樘咬牙:「守護汴陽,是太奶奶傳給我的責任,絕不讓任何東西染指我的汴陽。」

陳鉻忽然想明白什麼,說:「你太奶奶留給你的責任,唔……她把她的基因也傳給你了么?你也是妖?」

韓樘咬牙,不語。

陳鉻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妖就妖吧,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妖比人的壽命長,比人的身體強壯。嗯,你看,北辰也是妖怪,他不是過得好好的?」

韓樘像只被戳破的氣球,沒了脾氣,道:「真是個頭腦簡單的,我這樣,怎能與北辰相比?」

陳鉻單手換過他的肩膀,將小孩摟在懷裡,臉貼著臉,道:「我知道,莫名其妙地受人白眼這種事,確實讓人特別鬱悶。不開心的事就不要說了,回去找李星闌商量一下,必須要做好跟喪屍戰鬥的準備。」

韓樘臉頰泛紅,手忙腳亂地推開他,整理衣衫,道:「你這人……真是……我看你從小到大,必定從未受過半分委屈。回!」

陳鉻哼了一聲,自顧自地說:「什麼沒受過委屈?!我哥煮粥的時候老是把白糖和食鹽弄錯,我們是南方人!還有啊……你是什麼妖?」

韓樘懶得理他,陳鉻悄悄跑上前,一手撈住韓樘的脖子,在他下巴上薅了一把。韓樘猝不及防,如遭雷擊,發出一聲炸毛的「喵」聲。

陳鉻:「哈哈哈我早就應該想到了!」

韓樘:「……」

兩人勾肩搭背一路小跑,回到汴陽君府,剛好遇到眾人在大廳議事。韓樘輕車熟路地跳上房頂,陳鉻還在猶豫,畢竟聽人牆角這種事,要是讓大哥知道了,必定會提著他做一番「思想教育」。

但是他的好奇心真的爆棚了,回過神來,自己已經蹲在韓樘身側,對方則熟練地揭開瓦片。

屋頂上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孔,大廳之內一覽無餘。

汴陽君韓原居中上座,二十一名城中名流分列兩側,相對而坐,桌上僅有一個小瓷盞,盛放熱水一碗。

眾所周知,雖然靈運城雖然一直處於無政府狀態,但所有群居動物聚落的內部,必然存在自己的秩序。對於這座老城而言,這個秩序就是他們的小「議會」,這是陳鉻私下裡起的名字。

據韓樘所說,這個鬆散的議事機構,以周天子親自分封的貴族汴陽君為首,由德高望重的老人,以及中流砥柱的青年作為代表,負責制定城中的規則,處理矛盾糾紛,令城市有條不紊地運轉。

汴陽君把情況大致介紹了一番,秦軍封閉函谷關,撤軍,換防,軍事上採取大動作,張元駒沒有說明內容的警告等等。

事情千頭萬緒,流言紛飛,眾人逐條分析,討論了好一陣。

此時,一名富商裝扮的中年男人正在說話,聲音洪亮,道:「撤軍實是天大的好事,那些秦兵整日不事生產,多年來全賴我們養活。這一走,原本無需要繳納的稅款,自然是一併撤銷,日子也好過些,百姓們不知有多歡喜。」

另一人附和,道:「黃兄所言甚是。雖說戰事將起,但靈運城既不屬秦,亦不屬韓,只要對過路軍隊小心伺候著,恰好可以兩頭賺錢。不打仗,我們最多是做做來往商旅的過路生意,舟、車俱是昂貴的貨物,一年賣不出多少。一打起仗來,我們的兵車、馬車、弓箭等一應事物銷路不愁。」

一名老者反對,拄著拐杖,雖顫顫巍巍,但禮數仍舊周全,道:「此言不妥。現已非周天子的時代,戰事不能同日而語。數百年前,唯有貴族可上戰場,雙方有禮有節,戰事不傷和氣。現又如何?三晉受分封后,多少小國於烽火硝煙中蕩然無存?遠的不說,便是百年前的鄭國,現已變成了我國的都城。」

一名文士模樣的青年聽到此處,似有同感,熱血沸騰地站了起來,道:「公孫先生高見!現已不是文侯、哀侯時的世道,一座城被攻下,百姓仍舊歡歡喜喜過自己的日子,過兩日又再被買回去,大家都還不知發生了何事。現在是要亡國!是要趕盡殺絕!」

商人們反駁,所言也是在理:「人活著,吃喝拉撒,就要識時務知天命。秦國鐵蹄,哪裡是你我可以抗衡?螳臂當車勞民傷財,不如一日三餐吃飽穿暖。我們不懂什麼天下大勢,民以食為天。」

讀書人又有意見,引經據典:「韓子著《五蛀》,言名商者『聚斂倍農,而致尊過耕戰之士,則耿介之士寡,而高價之民多矣。』你們不事生產,聚斂財富,本就是捨本逐末。現在莫說是一點氣節,竟連尊嚴也可買賣了。」

汴陽君安撫眾人,嘆道:「公孫先生言之有理,長平一戰,秦武安君一夜殺降四十萬。如今的戰鬥,是不死不休。秦國人口數百萬,塞外邊陲區區幾畝薄田,如何養得活自己的百姓?他們要發兵中原,斷不是為了一城一池,『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秦國不會給我們留活路。」

眾人都有各自的階層利益及眼界觀念,你一言我一語,吵得不可開交。陳鉻雖然沒什麼複雜心思,但旁觀者清,大致數了數這一討論中產生的派別。

第一派以平頭百姓為主,主張無須防禦。這一小部分人最為務實,認為靈運城早就割讓給了秦國,只是因為一些歷史遺留原因,造成交接不成功。現在不過只是做些退讓,歸順了秦國,自然可以避免戰爭的威脅。

第二派以商人為主,主張消極防禦。商人們想發財戰爭財,不願歸順於任何一方,秦、韓兩頭都想吃。同時,對於戰爭的看法十分樂觀,他們常年在外遊走,秦國人打來了,大不了捲起細軟一走了之,斷不願出錢修築防禦工事,更不願意供民兵「白吃白喝」。

第三派以老者為代表,主張溫和防禦。他們從戰爭年代走過來,信仰的仍舊是周天子時的天下大同,思想雖然能夠隨著時代改變,但家國觀念很重。他們中大部分人仍舊認為,汴陽是韓國屬地,相信韓國連橫趙、魏之後,尚有抗秦的實力,這一年的肥下之戰就是最好的證明。提出應該修建抗秦的防禦工事,向國都求援,回歸韓國。

第四派主要是青壯年,或讀書或習武,屬於激進的防禦派。他們思路清晰,眼界不低,知道秦國大勢不可擋,也明白趙魏韓危如累卵。然而無論歸附於那一側,如若毫無自保能力,也不過是亂世中的漂泊浮萍。

戰亂年代,人命不長,人都成熟得早,這些人雖說是青壯年,大都只是二三十的年紀,多多少少,仍舊相信我命不由天,血氣方剛。

陳鉻私心裡非常贊同年輕人的主張,但理智上還是明白,秦國統一六國,是無可抵擋的歷史潮流。它從秦孝公的時代開始,在秦惠王的手中壯大,到昭襄王時大局已定。現如今,秦政「奮六世之餘來,振長策而於宇內」不可以說是必然,但卻是無數個偶然的事件后所產生的必然結果。

相對於陳鉻全無用處以致無所事事而言,這天一早,李星闌便與汴陽君在書房進行了深談。很快,他取得了汴陽君的信任,這時赫然坐在右側一列長席的最後一座。

眾人吵得不可開交,李星闌默默起身出列,站在大廳中間,與眾人行了個最尋常的平輩禮,淡定得如同在小吃街點了一碗豆花當早餐。

李星闌開口,聲音溫柔,語氣平淡,說:「事情緊急,有失禮之處還望各位包含,我長話短說。自今日起,秦國收攏函谷關外五萬軍備,回到函谷關、武關兩處軍事要地。重新編隊換防后,分派至秦韓、秦趙、秦魏、秦楚的邊境防線,水路上亦有官兵在運城駐守茅津渡。」

眾人見他形容怪異,難免好奇,便有人發問:「你是何人?藏頭露尾,緣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汴陽君解釋道:「李先生是我的客人,一名陰陽家。他的臉被火燒毀,未免驚嚇他人,是以黑紗遮面。」

陰陽家什麼鬼?

陳鉻內心瘋狂吐槽,拍著韓樘說:「別人戴個兜帽怎麼了昂?討厭。」

韓樘被他煩得要死,蹲著往邊上挪了四五步,才問:「李先生,不是陰陽家?」

陳鉻:「當然不是,他以前是三團團長,肯定是黨員,除了*之外別無信仰。」

韓樘:「總說莫名其妙的話,別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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