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汴陽·壹

第27章 汴陽·壹

秦王嬴政十六年九月初六,秋日將盡,鴻雁來賓。

當日午後,韓樘將陳鉻三人帶回五裡外的靈運城。

然而「靈運」二字雖好,城中景象卻與之並不相符,此城大小不足千畝,長寬不過三千尺,城牆以土坯夯築,牆高二十尺余,環繞城廓的護城河已然乾涸。

即使樹木蔥鬱,在這萬物蕭瑟的秋末冬初,仍給人一種塵土飛揚、孤獨零落之感。

幾名玄甲士兵懶洋洋躺在城頭,百無聊賴,似乎就是這座城池的戍衛軍。他們見了韓樘,隔著老遠揮手打招呼,忽而發出一陣爆笑,最後遠遠地做了個「請」的動作。

韓樘頭也不抬,領著幾人入城,一路上雖然偶或遇到巡城的士兵,卻沒有任何人上前盤問。

陳鉻好奇:「韓國士兵的裝束,怎麼跟秦國的那麼像?」

韓樘咬牙切齒:「秦國狗。」

陳鉻一頭霧水,卻忽然見到李星闌盯著自己搖頭,便識趣地不再追問,或許有什麼複雜的政治原因吧。

走入城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玉帶蜿蜒,自西北向東南穿城而過,將整座城池一分為二。東為居住區,房屋區域劃分得方方正正。西為商貿區,販夫走卒、行商坐賈、江湖人士魚龍混雜,熱鬧非凡。

小商販們沿街叫賣,蒸窩餅、釀米酒、瓜果蔬菜、山林野味。

將要入冬,獵戶們推著成車的動物毛皮在酒館茶肆旁大甩賣,很快便被哄搶一空。

陳鉻第一次進入這種古代大城市,當即被這新鮮的場景所吸引。

韓樘不以為意,對好奇的陳鉻露出白眼,道:「都是南來北往的行商,城裡的百姓不過三千五百七十九戶,秦國駐軍五百人。」

陳鉻:「城門上明明寫著靈運縣,沿路的招牌旗幟卻都是汴陽城,怎麼回事?」

韓樘:「名字么?混著叫,數十年前秦設靈運縣,但百姓們習慣稱汴陽城。現在名義上雖是韓國的屬地,但事實有目共睹。」

李星闌用布條遮住左眼,但臉上仍有大片可怖的燒傷,他一直低著頭走,間或機警地環顧四周,很少參與兩人的交談,心事重重的模樣,配著滿臉的燒傷,說不出的陰鬱。

他忽然開口:「夾在靈寶鎮與運城之間,四戰之地,無險可守。誰拿下來都是顆燙手山芋,秦軍索性將這裡作為出關后的一處落腳點。」

韓樘:「是這麼說。這裡朝不保夕,哪來的縣令縣長、官府官衙?就一個汴陽君,還是幾百年前周天子分封的。秦國五百士兵駐軍於城西大營,整日耀武揚威。」

「你們這裡綠化真好,城裡也有那麼多樹。」陳鉻有了剛才的經驗,也不直接問為什麼韓國的地方要秦國駐軍,而是調轉話頭,說:「太漂亮了,這條河的水很清澈。那是什麼地方?」

韓樘向陳鉻手指之處望了一眼,道:「城隍廟,土包子。」

陳鉻:「有小吃賣嗎?」

韓樘:「那是祭祀水墉神的神廟!」

眾人又向東走了許久,穿過橫跨小河的石橋,只見許許多多的小船載著貨物往來其間,原來是一條運糧的人工河。

城池雖然是土木結構且年代久遠,但由於十分清潔,往來有序,並不顯得破落。人人皆有禮有節,見到眾人衣衫襤褸、形狀怪異,也不會流露出排斥的神色,更沒有人盯著他們看。

李星闌聲音嘶啞,彷彿喉嚨十分乾涸,壓著嗓子,卻仍然感嘆了一句:「能在亂世之中,將一座城池治理得這樣井井有條,汴陽君是個人物。」

韓樘聞言,全身炸毛,怒氣沖沖地獨自走到前面去了:「汴陽君就是個笑話。」

李星闌不解地望向那孩子的背影,似乎有些疑惑。

北辰幫看熱鬧的陳鉻扛著長刀,刀上掛滿了剛打來的獵物,說了句「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的風涼話,兀自打量著四周悠悠踱步。

李星闌微微搖頭嘆息,示意一頭霧水的陳鉻繼續走。

陳鉻完全摸不著頭腦,聚精會神地盯著韓樘看了一陣,才發現進入東城區后,往來的百姓似乎都認識他,並稱呼他作「公子樘」。

他是汴陽君的兒子?

當日傍晚。

「景候受威烈王分封於三晉,祖上責備分封至此地,為汴陽君。」

說話的男子身著玉色禮服,深綠蔽膝,上衣下裳,裙長及地,腰帶以金銀錯飾以雲紋,佩一枚羊脂玉衡。

這就是靈運城的城主,汴陽君韓原。

韓樘將眾人帶到東城深處,卻開始猶豫不前,還是李星闌與他說了幾句話,這才讓他把眾人帶到了家中——與尋常百姓住家面積比起來,幾乎算得上是一座公園,上刻四個大字「汴陽君府」。

然而這府邸卻與靈運城相反,它是外面看著風光,進入后才覺得凄涼。汴陽君府家徒四壁,幾個掃地煮飯的大叔大嬸似乎就是周圍的鄰居,白天在府里幫工,接近傍晚就各自回家了。

韓樘見了父親,一張臉拉得老長,而他的父親則十分熱情,令不情不願的韓樘找來幾個鄰居幫忙採購衣物,燉肉熬湯,再讓他帶眾人沐浴更衣。

汴陽君韓原,形相清癯,雖然有一隻跛腳且一貧如洗,言談行止卻不卑不亢,衣裳雖舊卻收拾得乾淨妥帖,是一名充滿貴族氣度的美大叔。他繼續向眾人介紹,道:「靈運城地處陝陌峽谷,與靈寶城、運城比鄰,西行二百里至函谷關。文候時乃韓國屬地,因在汴水之南,古稱汴陽。文候九年,揮師東進,至於桑丘。秦人東出函谷關,攻佔汴陽,易名靈運。光顧著說話,招待不周,各位遠來是客,請滿飲此杯。」

汴陽君坐主位,北辰居左側首位、李星闌居次,韓樘居右側首位、陳鉻居次。

眾人飲酒,形態各異,僅有陳鉻端端正正地回敬主座上的汴陽君。然而他換上一身純白長袍,腰帶緊束,更加顯得偏於柔弱文氣。微卷的短髮烏黑光亮,眼角略微下垂,瞳仁既黑且亮,雙瞳剪水十分無辜,終究是個孩子模樣。

北辰一頭雜亂的發白高高豎起,終於捨得將應龍的麟甲收起,換上暗紅的長袍,由於身高過超出常人不少,一時間找不到合身的衣服,下擺縫上了一大截同色的不料,這才令衣長勉強到達小腿肚。衣服略緊身,則顯得他十分精神,像個高傲的武將。

然而他只喝了兩杯米酒,卻彷彿有些微醺,雙頰微紅,也不聽別人說話,只目不轉睛地盯著陳鉻一直看。

李星闌沐浴上藥后,終於脫下了那套千瘡百孔的防化服,換上了一件深藍的深衣。那衣服長及腳踝,或許是因為身材標準,衣服於他而言格外合身。腰束革帶后,身材愈發挺拔修長,一套尋常粗布麻衣竟也無端顯出些貴重。

只可惜一張俊臉毀去大半,粘稠的藥液另他的左臉看起來,如同勾了一層芡的肉泥,左眼珠還□□在外。韓樘讓人用黑紗幫他做了個兜帽,李星闌戴好后撥弄兩下,正好遮住左臉,卻不會擋住視線。

他身體不適不宜喝酒,這時只是喝下一杯溫水,嗓子濕潤后不再似先前那般沙啞,趁機與汴陽君交談:「汴陽君治下,靈運城風調雨順,我一路看來,是物阜民豐的景象。」

汴陽君聞言欣喜,似是想要回答,卻不料「哐當」一聲爆響,大門被人踹開,進來了一名披甲執銳的高大將士。

那人逆光而立,看不清面貌,破門后大步上前,徑直坐在了汴陽君身側,伸出一手親昵地環過韓原肩頭,端起他的酒杯一飲而盡。

摔杯,玩笑般罵了句「馬兒尿。」

韓原幾乎在一瞬間便提刀站起,如同一隻全身炸毛的貓,咬牙切齒,對那人怒目而視。

李星闌仍舊從容不迫,雙手按膝,坐得標杆筆直。陳鉻覺得他在笑,只是頭上戴著一個兜帽,根本看不見表情。

陳鉻自己則目瞪口呆,手還停在半空中,舉著個剩下一半酒水的杯子,不知道是放是喝。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想著不能浪費,還是慢慢挨到嘴邊喝光了。

北辰完全沒理那人,「呼嚕呼嚕」舉著陶罐喝肉湯。

這場面太尷尬了!

陳鉻喝著酒,不著邊際地想,如果空氣中有彈幕的話,那一定是成片的:求壯士心理陰影的面積。

汴陽君幾不可見地掙扎了一下,卻被那人用力捏住肩膀,只得強忍著不快,向眾人介紹:「這位是張都統,管轄靈運城五百將士,護佑三千多名百姓已有十餘年了。」

張都統聞言便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響亮卻不帶幾分愉悅,在有著多年假哭表演經驗的陳鉻看來,是極為尷尬的一種假笑,多半只是為了吸引眾人的注意力。

果然,張都統的笑聲戛然而止,肅容,問:「聽說樘兒外出打獵,領了幾個朋友回來?」聲音洪亮,語氣粗魯。

韓樘手中握刀,刀柄被他捏出了響聲,顯是異常氣憤。

汴陽君迅速調整了情緒,笑道:「河洛一帶連日暴雨,以致山洪泛濫,幾位遠道而來的商客在山中迷了路。扶危濟困,不過是尋常小事,無需……」

「啪」一聲悶響,張都統一掌拍在案幾之上,激起杯盤碗盞相互磕碰,碎了一桌,聲如洪鐘,怒道:「我大秦的國土,是想來就來的?這幾人來路不正、身份不明,我看汴陽君一直包藏禍心吧。」

韓樘臉上又羞又憤,原來是發現汴陽君面前的陶罐裂成幾半,湯汁流了出來,卻是不帶半點油花的素湯。

汴陽君嘆息,道:「君也好,民也好,俱是受都統的庇護,方能在亂世中立足。我父子二人多年來全賴都統照拂,感激無涯,又怎會有異心?」

張都統的面色由陰轉晴,他一介武夫,能在汴陽君的面前耀武揚威,更受到當眾奉承,如何不開心?用力一摟韓原,親昵道:「話雖如此,但秦法嚴苛,原弟發此善心,不怕得不償失?」

陳鉻再遲鈍也看出來了,張都統這是在當眾調戲美大叔,還有沒有王法了?他心裡氣憤,準備先揍一頓再說,卻不由自主地朝李星闌看了一眼,見對方正沖自己搖頭。

李星闌朝陳鉻搖頭,扯起仍在微微抽搐的面部肌肉,做出一個十分詭異的笑容,示意自己來。然而,他似乎有些疼痛難忍,伸手到腰側一摸,揪了一片曼陀羅的葉子嚼碎服下,這才緩了過來。轉而對那張都統道:「法雖無情,而人有情,是人皆有落難的時候,還望都統能網開一面。」

北辰嗤笑一聲,那張都統卻未放在心上,反而盯著李星闌看了一陣,思索片刻,冷笑道:「你的意思,自然是說我也有落魄的一天,莫要耀武揚威,卻不知是哪一天?」

李星闌肅容,張開手掌,道:「還是那句話,是人皆有命數。若能了達陰陽理,天地只在一掌中。」

張都統拔刀,拍在案上,道:「嚯!還是位陰陽家,你看我如何?若是胡言亂語,便等著吧。」

李星闌笑得越發詭異,問:「不知都統姓名?」

張都統微微皺眉,朗聲道:「姓張,名元駒。」

沒有氏,就是平民。陳鉻想,怪不得他說到名字的時候不太高興。為什麼人們嘴上總是說著生而平等,卻又一有機會就想讓自己高過別人?

李星闌以酒水沾濕食指,在案几上畫了兩橫兩豎四條線,分為九格,又問了年月日及時辰,自言自語:「丙申、壬辰、庚辰、乙酉……干戊落坎三宮、臨杜門。張都統前日跌了一跤,雖無大礙,但近日總覺得筋骨萎軟、虛喘氣短?」

張元駒不置可否:「前日老……我在營門口跌了一跤,人盡皆知,你是故意羞辱我?」

「不敢,我只是想勸都統保重身體,切莫過度操勞。」李星闌不徐不疾,接著說:「你世居關內,自幼父母雙亡,此後顛沛流離,這事應當少有人知。但都統生來孔武有力,在流亡時受到貴人相助,應當還改過姓名。年十六進入行伍,二十年來經大小戰事百餘場,斬敵首級近千。我說得可對?」

張元駒冷汗流了下來,強自鎮定,道:「果真是一名陰陽先生,然而你所言對錯參半,也不算厲害。可測運勢?」

李星闌也不爭辯,道:「都統來日必定飛黃騰達,很快便要離開此處,陞官進爵。」

張元駒:「哪有這等好事,加官進爵全憑軍功,胡言亂語。」

李星闌:「信不信由你,遲則一月,快則三天,必有咸陽來使,遣將軍重要差事。然而富貴險中求,全看將軍如何抉擇。」

張元駒聽到「將軍」兩字,似乎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動,滿飲一杯壓下情緒,哈哈假笑,道:「那便借你吉言,你等切莫在城中惹事生非,也就罷了。」

敬鬼神而遠之,張元駒似乎是被李星闌弄得心裡發毛,說罷酒杯一扔,起身便走。

看著汴陽君一桌子亂七八糟,陳鉻無語,便主動幫忙收拾起來。

等陳鉻收拾完,估摸著張元駒也走遠了,府中的幫工們這才敢進來,重新布置汴陽君的案幾,擺上酒菜。

他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無法抑制地對李星闌投以崇敬的目光,後者似有所覺,回看他一眼。

陳鉻以嘴形示意:「你太厲害了,能算那麼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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