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渡·全

第19章 夜渡·全

陳鉻扒在一團白毛上頭,手指頭打著轉,捋毛:「你說到底是誰呢?是一個看上我天賦異稟的高人,還是神仙?要麼,和你一樣的妖怪?」

北辰腦袋一抖,險些將趴在身上的陳鉻抖下樹梢。一個激靈坐起身來,罵道:「說多少次,莫要揪老子的毛!你膽子倒是越來越大。」

陳鉻笑嘻嘻的,舉起雙手,道:「我費了好大勁才幫你刷乾淨,揪一下怎麼了?」

他說著,趁機又伸手過去揪了兩下,哈哈大笑:「沒想到你竟然是頭雪狼!怪不得這麼大。」

北辰悲催地「嗚嗚」叫,沒了脾氣:「你給老子下去,胡鬧。」

轉頭,一口咬住陳鉻的小捲毛,嘴裡含糊不清,道,「能看上你這蠢物,倒也是個奇人,老子定要見識見識。」

陳鉻被扯著頭髮,便反手揪住北辰的鬍子,雙手同時用力一扯:「睡不著,明天我們就能渡河了,然後就是函谷關。」

北辰被他鬧得眼淚狂飆,化作人形抓過衣物,跳上另一處枝頭。背對著陳鉻穿衣,手腳並用,與這「蠢物」離得老遠。

陳鉻胸前的項鏈一晃,口琴帶著金屬的寒氣。他卻忽然興起,將琴取下,饒有興緻道:「給你吹個小曲,感謝你,辰哥。一路陪著我,我很高興。」

北辰捂住耳朵,長腿一撐,懶洋洋半靠在樹榦上,道:「老子一大把年紀,叫哥?叫爺爺吧。」

陳鉻:「爺爺!」

北辰:「……」

陳鉻搖頭晃腦,唱:「你|爺爺的不是你親爺爺,你奶也不是你親奶奶。」

北辰:「…………」他覺得這個距離可能還不□□全。

陳鉻看北辰一臉古怪的表情,卻覺得他心情應該還算不錯,便順勢問道:「還沒想起過去的事,活得久了真的什麼都會忘記?」

北辰發了會兒呆,不答。

陳鉻渾身懶洋洋,打了個呵欠,眼淚婆娑:「沒關係,你只要別突然發……你好好的就成了。」

北辰聞言,嘴角一歪,似笑非笑,一雙金瞳光芒跳躍,猛然起身飛撲。

他一口咬住陳鉻的手掌,留下個見血的齒印,張嘴,猩紅的舌尖來回舔|舐尖牙上的鮮血,逾越道:「老子發瘋了?」

陳鉻連聲求饒:「我瘋!我瘋!」

北辰輕「哼」一聲,退了回去,靠在樹上繼續發獃,望著遠方不知道什麼東西。

陳鉻揉著手掌,抱怨:「一句也說不得,你這麼老……德高望重的年紀,也跟我個小孩子這麼計較。」

北辰兩個手掌墊在腦後,半躺,挑著眼角輕蔑地看他,笑著說:「老子忍你很久了,廢話恁多。給老子吹吹,哈。」

說罷吹了個口哨,也不知成天在想些什麼。

陳鉻悄悄做了個鬼臉,拿起口琴,看見晴朗的夜空繁星密布,吹了一首十分悠揚的曲。

北辰聽得認真,閉上雙眼,尖耳朵豎起,一抖一抖。曲子停下,他便倏然睜眼,道:「還道你只會吹那首《蘇……」

陳鉻:「《蘇珊娜》,那是入門練習曲。這個遊戲的主題曲,叫什麼……忘了,凌空御風,暢遊神州,是一種情懷。」

北辰不以為然,重複他的話:「情懷?倒還能聽。」

半晌無話,北辰忽然無所謂地說了句:「老子也能飛。」

陳鉻大驚,竄過去抱住他的手臂,一陣猛搖:「帶我飛一次吧!辰哥!」

北辰甩開他,嫌棄:「飛有什麼好的?不樂意,睡覺。」

陳鉻軟磨硬泡,北辰不再搭理他。

陳鉻學著他的樣子,靠在樹榦上,睡覺。然而懷中的口琴冰冷,令他想起許多過去的事情,聲音飄忽,像是自言自語:「其實,我也不是很喜歡音樂,覺得什麼都沒意思。但是大哥喜歡,尤其是那些老舊的東西。」

他把腦袋枕在北辰的大|腿上,被硬|邦|邦的肌肉硌得難受,翻來覆去調整睡姿。

最後,被氣急敗壞的北辰拍了一巴掌,這才消停下來,捂著腦袋繼續說:「大家都玩人力vocaloid,他還在聽什麼糾結倫,小半個世紀前的東西。別人都聽電音,他就非要玩樂器,還讓我也學。反正,以前老是覺得他特別土,二十年代出生的人,品味一言難盡。現在才覺得……」

陳鉻說著說著,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聲音越來越弱:「演奏樂器會快樂,是因為,身邊有人聽。」

陳鉻幾不可聞地感嘆了一句:「他都是吹給我聽的……」

而後,就這樣沉沉睡去,纖長的睫毛顫動,月光點點反射其間,有一片晶瑩的微光。

脫離了井陘礦場的奴隸生活,一路上孤獨顛沛流離,陳鉻似乎已經習慣了神經緊繃,不分晝夜的跋山涉水。

北辰的出現,給他帶來了恐懼和震驚。而化敵為友后,他卻彷彿忘記了之前的種種,對這個常人看來卻是十分奇怪的狼人產生了一種莫名的信任感。

相伴前行的路上,他從心底里洋溢出若有實質的快樂。

北辰知道自己的名字,一些瑣事,但記憶十分的模糊,腦子時好時壞。他只知道自己要尋找,卻不知道要找什麼東西、要去什麼地方找。他沒辦法融入人群,萬獸卻也都懼怕他,半人半獸,卻不像人也不像獸。

陳鉻好不容易找到個活物跟自己說話,自然不肯放過,像水一般滲透他,花言巧語地說服他暫時跟自己同行,慢慢回憶。反正即使北辰發瘋傷害了自己,他既不會死也不會生氣。

陳鉻在三番四次與北辰的搏鬥中證明了自己的承諾,他是真的不會死,也從未因為受傷而動怒,呃……痛哭流涕收不了神通?這怎麼能算是生氣。

北辰一雙尖尖的耳朵抖了兩下,似乎是大|腿被壓得發麻,盯著陳鉻甜美的睡顏看了好一陣。繼而皺起眉頭,似乎是對他那沒心沒肺、酣然入睡的樣子十分憤憤,從鼻腔里「哼」出一聲,長|腿一掃,將那他踢飛出去。

陳鉻做著美夢,卻忽然在從高處墜落的失重感中驚醒過來,「啊啊」大叫,手腳亂舞,臉先著地。

陳鉻:「我發現,不同地方的泥巴味道還真不一樣呢。」

北辰:「聒噪。」

陳鉻:「我的口腔肌肉都要退化了。」

他扯著雪狼的兩隻尖耳朵,一揪一揪,誇讚:「四條腿就是比兩條腿跑得快,你太厲害了,辰哥。」

北辰自豪:「老子有五條腿,呵。」

一頭雪狼在叢林中飛奔,如同一道白色的閃電,「嗷嗚」一聲狼嚎:「說多少次?莫揪耳朵!」

陳鉻掰著手指數數,自言自語:「五條,雙手雙腳,還有什麼?」忽然被身下的雪狼向後一拱,險些掉下狼來,他便下意識地往前一鑽,勒緊它的脖子。

雪狼瞠目齜牙:「!」

陳鉻連忙鬆手:「抱歉抱歉,你……沒事吧?」

雪狼「嗚嗚」低吟,發足狂奔。

北辰載著陳鉻,以狼的形態狂奔數百里,終於停下,至一處溪水畔駐足飲水,將背上的黑衣少年抖落在地。

陳鉻睡眼惺忪,奶聲奶氣:「肚子不讓摸,耳朵不能提,腰……你也沒有腰,脖子也不給掐,難道要我揪你的尾巴?」

雪狼憤怒地以掌劈水,震出滔天巨浪:「此生能令我俯首稱臣者,唯有一人!」

陳鉻:「是誰呢?」

雪狼腦海中浮現出一個高大身影,他的周身硝煙瀰漫,雪狼仍是狼的形態,視線非常低,抬頭逆光,看不清那人的面目。

一身破爛的戰甲,手中長刀浴血,那人越來越近。

雪狼:「自然是……」

陳鉻:「?」

雪狼:「是……是……」

戰場上瞬息萬變,那人很快就與一條青色的巨龍纏鬥在一起,消失不見。

雪狼巨大的尾巴一掃,轉身離開:「忘了。」

它的雙瞳金光流轉,眉峰緊蹙,兇猛的神情逐漸湧現。

陳鉻忙不迭大喊::「停!」

怕他再想下去又要發瘋,陳鉻拿出一條破布裁成的「方巾」,沾濕后疊放掌中,小心翼翼地為雪狼擦拭四肢上的污漬,一面說:「別激動,辰哥。你活了那麼多年,不可能所有事情全都記得。」

雪狼閉著眼睛蹲坐在地,任由他擦拭,彷彿十分享受。

陳鉻繼續說:「我大哥總說我心大,但他認為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畢竟我絕對不會忘記重要的事情。心大一點,別斤斤計較,人才能活得快樂。所以說,遺忘是生物不可或缺的技能,或許一些事情令你產生了消極的情緒,記憶的電化學過程終止了但仍然遺留了物理痕迹,所以如果你回溯……」

雪狼:「說人話。」

陳鉻:「……」

陳鉻擦汗,道:「生物體從不計劃讓事情被動的完成,我媽媽說的。你自己把事情藏在心裡,真的到了你能夠面對的那一天,記憶自然而然就會再次浮現。」

雪狼笑了笑,張嘴叼著陳鉻的衣領,將他甩上後背,繼續狂奔:「張嘴閉嘴,大哥大哥,還在吃奶?坐好了!」

北辰化作狼形,載著陳鉻極速前行,終於在兩日後抵達秦國晉城。

然而當地屯兵數萬,布防嚴密,陳鉻提議偷偷潛入城內再想辦法往運城去,可以避免繞路浪費時間。但北辰卻對人多的地方十分反感,話也不說,載著陳鉻繞道奔向運城。

又過一日,一人一狼從運城外圍包抄過去,抵達了函谷關外。

在這數千里路程當中,藍色的光點一直在周圍若隱若現,彷彿高速公路上的車道劃分線,指引著他們一路向前,沒有遇到任何危險。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快要一個月了,草木凝霜,北風呼嘯,萬物凋零,漫山遍野的枯枝落葉幾乎已經頹敗不堪。

綿延多日的暴雨終於落下帷幕,裸|露的山石,突兀的崖壁,所有水汽被風一吹全部散盡,乾燥的氣候令大地皸裂。大風呼嘯,揚起漫天黃沙,亘古的孤寂打著旋兒劈天蓋地落下。

北辰揚著頭,大步前行:「只因著我從此道過,萬獸避讓三舍,與那藏頭露尾的東西有何相干?」

風沙之中,一個靛藍色的身影邁著狂放的步伐獨自行走,布衣綳在身上,背脊直挺,健美勻稱的肌肉若隱若現,雖然身高近兩米且身材健碩,但卻絲毫不顯笨重。他雖然並沒有老虎一般的虯結可怖的肌肉,卻充滿著強大的爆發力,身體線條無比優美。

仔細一看,背上還背著個黑衣少年,那人手腳修長,頭上蓋著個黑色的兜帽,趴在男人背上,露出下半截臉——尖下巴,臉頰還帶著些嬰兒肥。在黑衣的襯托下,他的皮膚越發顯得蒼白,一頭微卷的黑色短髮如同海藻一般垂著。

那少年睫毛翕動,悠悠轉醒,打了個呵欠:「恩?到了?下車……吁……啊!」

陳鉻冷不防被北辰一把扔在地上,忙不迭爬了起來,蹭了數道傷口也毫不在意,奔跑著追上前面的高大男人,身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癒合。

月如銀盤,光芒皎潔,一頭眼冒青光的雪狼從樹叢中探出頭來,一呼一吸間,渾身肌肉|緊繃顫動。

頭髮烏黑的少年將下巴擱在它的腦袋頂上,蒼白的臉頰如同飄落冬日的第一片雪花。

陳鉻:「你別抖,都要被發現啦。」

雪狼咬著牙,發出兇狠的威脅聲。

陳鉻:「這裡就是茅津渡口?巡防的士兵太多了,怎麼過去?」

雪狼抖動耳朵,被陳鉻帶著,竟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不自覺地壓低聲音,道:「蠢物,自然是走浮橋。」

陳鉻:「一定會被發現的,河邊到處都是武裝的秦兵,交班沒有空隙,要不咱們也不會在這等了半晚。」

雪狼啐了口唾沫,道:「若非你阻攔,我早將他們一口氣殺了。山河天地,難道每一寸都寫了個『秦』字?擅自圈地為王,將天道自然置於何地?」

陳鉻無語:「好了,不要總是生氣,難受的還不是你自己?道在腳下,走吧。我射箭來調虎離山,等他們以離開崗位,你就快點跑上浮橋,相信你,辰哥。」

雪狼「嗚」了一聲,不置可否,陳鉻卻知道它是答應了。

雪狼載著陳鉻,隱藏在黑暗中,緩步游移,向著浮橋的起點靠近。

夜風忽起,流雲閉月,月光瞬間消失,無盡的黑暗籠罩大地。

機會來了!陳鉻搭箭入槽,拇指搭上扳機:「我扣扳機你就跑,他們會追著箭矢射|出的方向找過來,抓緊時間!」

然而陳鉻話音未落,遠處的草叢中傳來一陣劇烈的動靜,彷彿一隊士兵穿林破風而過。

那橋頭的兩名士兵相視一眼,舉著弓箭沖向那處。

陳鉻雙手使勁擺動雪狼的腦袋,讓它對準橋頭:「跑!」

雪狼抓緊時間,發力狂奔,三兩步跨上浮橋,震得整個橋面一陣晃動。

風流雲散,水影映著月光,隨著浮橋左右搖擺,變成一道波光粼粼的長龍。

樹叢中數百隻飛鳥匯成一股,衝破層林奔入天空,羽翅反射|出星星點點的銀色月光,向四面八方飛散離去,彷彿夜空中倏然炸裂的一朵銀色煙花。

雪狼飛奔至河心,眼看就要度過浮橋。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停住了腳步。抬頭望向空中。

陳鉻跟隨它的目光,只見一輪又大又圓的明月高懸天際,心下瞭然,扯著他的耳朵,痛不欲生:「不要——!」

「嗷嗚——!」

雪狼引頸對月,發出一聲響徹雲霄的嚎叫。

那一聲彷彿喚醒了天地萬物,河岸邊的秦軍駐地頓時火光一片,點點橙色的火把躍動,排成數道璀璨的長龍,在黑暗中迅速游移。

「嗷嗚——!」

雪狼對著那圓月,叫聲由豪氣干雲轉為粗糲哀痛。

馬蹄聲響,為首的一名少年將軍身著閃亮烏金鎧甲,手中一把方天戟鋒芒畢露,身後跟著七名策馬的玄甲武士。

少年將軍興緻勃勃:「啊哈哈!看橋上!是一頭巨型雪狼!守關、守關,一隻飛著的鳥都看不見,這下好玩了。鍾季、羊實、申屠罕,你們三個弓馬嫻熟,和我過去看看!其餘人留在原地,不準跟來!駕——!」

隨從大喊:「公子當心有詐!」

那少年將軍哈哈大笑,毫不在意:「嘖,大哥就能領兵出戰,將我遣至這鬼地方,悶出個鳥來。」

隨從苦勸:「公子,我等前去查探,你且跟在後……」

少年將軍甩出一鞭,策馬狂奔:「莫啰嗦啦!」

三名武士策馬出列,青年武士一路大聲念叨,那少年將軍嫌他啰嗦,猛抽馬臀,一馬當先奔上浮橋,震得橋面亂顫,河水四濺。

雪狼回過神來,習慣性地說:「嗷……嗚?嗚?」

陳鉻對著雪狼的腦袋一陣猛搖:「別嗷了快跑啊!」

雪狼悻悻地抽|動嘴角,以眼角斜睨那四名追兵,目露凶光。

陳鉻心急如焚,催它也不肯走,一時間腦子短路,用起對付姜雲朗的辦法,哭著捧起狼頭,狠狠親下一口:「平心靜氣不跟他們計較!快走吧求你了!」

雪狼倒吸一口氣,火燒屁|股般狂奔,衝過浮橋,一股腦兒鑽進森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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