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十天後，緊趕慢趕，高強與肖平兩組摸底結束，十五個鄉鎮全部走了一遍。
結束的第二天，剛打罷太極拳，楊帆就叫住了二人。邊往樓上走邊交待：「抓緊時間把摸底情況摟摟，把問題排排隊，我要看一下整體情況。」
其實，楊帆對情況已了如指掌。因為，他們每天下去前，都向楊帆彙報前一天摸底情況。楊帆之所以這樣安排，一是對這項工作綰個疙瘩，善始善終。二是已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他不能知情不報，否則就違背了縣委出台的工作大事報告制度，也是不明智之舉。
「問題一目了然，關鍵咋解決、解決了解決不了。」高強走在楊帆的右邊，接話說。
肖平走在楊帆的左邊，也說：「有些問題是鄉鎮不得已而為之，縣裏要考核，他們有啥法！換作別人去當書記鄉長，照樣。在鄉里工作也挺作難的。」
「我不排除帶有普遍性，數字不真實也不是一天兩晌形成的。」楊帆走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停下，掏鑰匙，掏出來拿在手裏，說，「咱解決不了，可以向上反映，但不能心中沒數。最起碼知道哪些應該引起我們注意與重視，不再一錯再錯。就是船歪也知道歪在何處。」把門開開后，又對高強說：「讓孫梅綜合一下，最後分析一下，她的文字過關。」
孫梅很當回事，當天下午，就把摸底情況匯總出來，並寫成了八頁后的文字材料，包括數字質量、原因分析、基層憂患、改進建議，洋洋洒洒超過萬言。
楊帆認真看了三篇，拿着材料思考了好半天。在感嘆問題嚴重的同時，對孫梅清晰的思路、一針見血的語言讚歎有加，許多建議與楊帆不謀而合，讓他對孫梅刮目相看。
楊帆看過以後，叫了班子成員，給大家通了氣。就有關問題，特別是對下一步統計局的對策進行了討論。
會議開得很沉悶。大家都不願意多說，抽悶煙的抽悶煙，唉聲嘆氣的唉聲嘆氣。楊帆最怕這種一言不發的沉悶氣氛。有時爭爭吵吵，並不見得不好。夫妻之間也怕冷戰。
「大家隨便說，看咱今後咋辦？」楊帆催促着。
在楊帆的一再催促下，大家才開口說話。高強、肖平，包括李義和，都感到無能為力，只好乾發着議論、牢騷。
高強發一陣感慨后，說：「既然我們改變不了社會，可以去適應它。適者生存嗎！特別是在夾縫中求生存的統計部門更不能自作多情、沒事找事。我們的屁股還不好擦凈呢，再屙呀尿呀，只能惹一身臊！」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肖平也跟着感嘆。
楊帆也沒有好的辦法，從平時對鄉鎮的接觸中，從廣播電視、報刊雜誌這些新聞媒體中，他早就明白，虛假不光是統計數字，它已深透到經濟社會的角角落落，可謂無處不在、無時不有。這些書記縣長哪個領導不清楚？可誰有剎住虛假浮誇不實之風的魄力與能力呢？
「是呀，大家說的不是沒道理。可是，咱做不了永遠的清醒者，別人皆醉我獨醒，但，可以從自身做起，從一點一滴的小事做起。如果人人、事事都實事求是了，何患不清風氣正？」楊帆看着大家，底氣不足，又理直氣壯地說，「統計部門得把好數字關，不能出問題，最起碼、最基本的，不能出大問題。我們得守住底線、看住門戶。」
高強撓了撓了頭，看了看牆上的《統計銘》，語調平緩地說：「楊局長，你說的我們都懂，可是我們都得生存，誰也不想為此丟了飯碗。跟着黨和政府幹，就得聽黨的話，跟着政府走。除非你不想拿國家的工資。」
「報上不是說，南方哪個省一個鄉長叫啥平，揭露了虛假浮誇，最後不是又丟官又坐牢嗎？」李義和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在危及人的名聲、地位、利益時，自私本性讓人都會自我保護、明哲保身。」
「唉，猛一聽都蠻有道理的。可有的是歪理。我不是說讓大家做數字打假的英雄，個個認真得不得了。但是，我覺得，咱做統計工作的得有良心。」說到這兒，楊帆用拳頭擂了一下桌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說：「咱也別空**議、自我牢騷了。力所能及地把咱們的工作做紮實。孫梅在建議里也寫了，作為縣局，要從全縣大局出發，把好數字關，盡量做到一是一、二是二。另一個需要我們做的，就是完善鄉鎮統計工作。」
高強、肖平、李義和，這些老統計，發感嘆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他們的體會要比楊帆深刻，不是真實不了，是無法真實。楊帆是一局之長，他「此意已決」，作為副職、作為助手、作為參謀，也不好再說什麼。
會議一結束，幾個人情緒低落地走出了楊帆的辦公室。到了門外，有的還是小聲感嘆著：「要想數字真實，除非把統計局撤銷！」
在打基礎上，楊帆做着各種努力，他覺得是有成效的。最起碼，大家辦公條件改善了，人心也穩定了，與省隊的關係也出現了空前的轉機。然而，讓他沒想到、最讓他頭疼、感到棘手的卻是統計數字的真實性問題。跳出統計看數字，數字失真不僅僅是統計部門的錯兒，社會大環境、幹部考核機制與用人導向等等都是導致數字不真實的「元素」。
「無力回天！無力回天！」楊帆想了又想，難受了又難受，自我安慰地說了句泄氣話。一抬頭看見牆上的《統計銘》，苦笑笑，又自言自語道：「就是隨波逐流也得逐呀，統計局的天應該是明亮的天呀！」
楊帆理了理思路，然後拿着材料下到二樓給金常務彙報。
金常務門口又排著幾個人，都是着急的樣子。一看楊帆拿着材料來了，有個局長就問：「也是要錢的？」還沒等楊帆回答，另一個局長說：「還用楊局長要？近水樓台先得月！離的近，四樓到二樓，一抬腳就到了。又是金縣長分管。不同啊，我們是後娘養的！」
真是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這一番話好像統計局多遭待見似的，弄得楊帆哭笑不得。苦笑着臉說：「不是要錢，彙報個工作。」說罷，一看得排在後面等，那樣不知要等到何時，就求情似地說：「我兩句話，先讓我進？」
「楊局長，你想遲來走早？哪有恁便宜，等吧！當局長光練嘴功、屁股功不行，還得練腿功！」一個局長說，「我們八點就來了，兩小時了，可憐可憐吧！」
話說到這兒，再爭，就不講情面了。楊帆只好排在後面等。等有十分鐘，看楊縣長的門開了，管工業的副縣長從裏面走出來，正隨手要把門帶上，楊帆三大步躥過，嘴裏不停地說：「慢點慢點，我找楊縣長。」然後，朝副縣長笑了笑。副縣長也覺得他可笑，就說：「你得慢點，看摔倒磕掉門牙。楊縣長也不許給他磕頭！哈哈哈！」
楊帆推門而入。朝正在埋頭看文件的楊縣長笑笑，不好意思地說：「打擾了，楊縣長。」
楊帆不請自來，不是不速之客。因為楊縣長剛才看的是孫梅寫的一篇統計分析，他正想找楊帆，想給統計局安排一個調研題目。見是楊帆進來了，楊縣長高興地說：「快坐快坐，正要找你呢！」
楊帆提着的心掉了下來，可另一個心又提了上去。他用指著自己，驚慌地問：「找我？」
「別緊張，難道領導找你都是嚷？」楊縣長站了起來，「這篇統計分析寫得不錯，孫梅是個才女呀！」
「份量還不夠。其實還可以再深入寫一下，只是水平不夠。」楊帆謙虛地說，說罷把手中的材料遞給楊縣長。
楊縣長沒有看材料，繼續說：「統計工作不能就數字說數字，數字是死的，數字背後有很多活東西。這就要靠分析、研究。回頭你安排孫梅寫一下工業化的文章。工業是經濟的重頭戲呀！」
楊帆答應着：「中中！」然後又說，「楊縣長，還真得就數字說說數字。」
「哦？」楊縣長一驚訝，又說：「還是前三季度經濟形勢分析會上的事兒？」
「也算是也算不是。」楊帆回答，「最近，局裏組織人員到鄉鎮摸了摸工業、投資，還有畜牧方面的數字，情況不容樂觀。都在材料上寫着呢。」楊帆指了指他剛遞上的材料。
楊縣長拿着材料，把剛才取下的眼鏡重又戴上，站在那兒看了起來。看着皺着眉頭。楊帆目不轉睛地看着楊縣長，想從細微的動作、表情中捕捉到楊縣長的態度，並插著話：「統計基礎數字問題不小。全縣近二百家規模以上工業企業，就有三十多家停產，還有五六家只有名字，根本找不到廠址，完全的空殼企業。有的企業數字實打實，有的虛頭比較大，還有的瞞報，甚至不報。」
楊縣長看着，不接話。楊帆繼續插話：「投資數字也是喜憂參半。生豬、奶牛，數字也不照號。」
這時，楊縣長看完了，嘆了一聲，說：「你們摸的情況跟我掌握的情況差不多。我也很擔心數字問題，可我也矛盾。」
這話讓楊帆特別吃驚。瞪着大眼，不敢接腔。
「弄虛作假現象可以說是目前的通病、重病，可要完全醫治、徹底根除，沒有靈丹妙藥。」楊縣長深沉地說，「我同意你們的觀點，也支持你們的想法。我們得把我們的腳走踏實了。」
所謂的「你們的觀點」，就是楊帆在班子會陳述的：堅持實事求是，從每一個統計數字做起，盡最大可能地搞紮實。另外，把空殼企業取掉，不再報這些企業的數字。所謂的「你們的想法」，是統計局自己下一步工作打算與給縣政府提的要求。統計局下一步工作，從基礎工作規範化入手，把工作抓紮實，把好數字關，提高數字質量。提的要求，就是加強鄉鎮統計工作。
「楊縣長，現在不加強統計工作是不行了。數字真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得完善統計體制與統計方法，充實統計力量，提高統計隊伍素質。」楊帆說這一番話是想讓楊縣長給他解決實際問題的。
楊縣長不傻，楊帆的話一出口，就明白楊帆話往哪兒引。心想，讓馬兒跑也得讓馬兒吃草。於是，就表態：「人的問題，我給編委說過了，再給統計局三個事業編製。」說罷，坐到老闆椅上，又說：「一條，必須慎重，一下子去掉恁些企業，數字又要往下滑不少。不管怎樣，我支持你們。你們必須把好數字關，不能出問題，不能出原則性問題。」
一聽說給人，楊帆喜出望外，邊答應着「謝謝！近期準備對統計人員進行培訓，辦個班。」，邊得寸進尺地說：「楊縣長，關於鄉鎮統計這一塊兒，我想，乾脆把鄉鎮統計人員上劃到縣局，實行統一管理。這樣能避免好多問題。」
楊縣長吃驚又驚喜地看着楊帆，不動聲色地說：「主意不錯，要按你想法來，可不是一句話的事兒。得給羅書記說，還得經過縣委常委會通過。」
楊帆說：「外地有人就樣搞，是經驗，我們應該借鑒。」楊帆看楊縣長沒有表態，又說：「要不，我們寫個請示？」
「這樣也好。先這樣操作吧。」楊縣長說，「千萬要慎重，枝枝節節要考慮。」
「沒問題，保證拿出個最佳方案來。」楊帆滿口答應。
一看沒啥事兒了，楊帆正要走，楊縣長猛然想起什麼，說：「先別走，忘交待了。工業化的那篇文章讓孫梅用用勁，下工夫寫好。我要用。」
楊帆領命而去。一看金常務門口沒人了，他拿材料敲開了金常務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