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統計局的新車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
掛着臨時牌照的新車往大院裏一停，挺扎眼的。雖車的檔次一般般，甚至不屑開好車坐好車的一顧，但，在大院還是產生了不小的震動。
司機小劉當然是最高興的一個，好些年了，盼星星盼月亮，終於鳥槍換炮了，他也就自然而然「從奴隸到將軍」。儘管車起明發亮，凈如雨後荷葉，看起來不染塵，小劉還是拿個拖把撣呀掃呀。真應了那句「愛護公物就像愛護自己的眼睛」的話。
大院裏的司機，給縣長們開車的，給局長們開車的，還是開機動車的，都往新車跟前湊。有的用手摸摸，有的坐進車裏感覺感覺，然後問性能、問配置。開着破舊小車的司機用羨慕的眼光打量過車后再打量小劉，然後攛綴著小劉：「請客請客，換車了，讓大家給你暖暖車！」
車是公家的，再高興，小劉也捨不得掏自己的腰包讓大家撮一頓。最後，只好讓司機們抬他的夯，或者取笑他：「小氣鬼！是那出血骨朵？！」小劉心態格外的好，笑笑，不吭，心想：「開我的車，讓你們笑吧！」
除了司機好奇，就是機關那些「幹事」們。掛着臨時牌照的新車在大院裏躥來躥去，他們的眼光也跟着轉來轉去。伴着那格外脆響的鳴笛聲，議論聲雀起。「人跟人就是不一樣，胡折騰沒辦成的事兒，人家楊帆辦成了！」、「楊帆神通廣大，不吭不啊，車就買到手了！」、「說統計局是窮單位，恐怕是裝窮吧，**十來萬的車說買就買回來了，能說窮嗎？」……
楊帆倒顯得很平靜。有了車並不代表工作就上去了。有的單位「不管效益好不好，照樣買藍鳥；不管有錢沒有錢，照樣常把車子換。」楊帆不會學他們。農家子弟的他，早就耳熟能詳老百姓的怨言「一滴酒一瓶油、一桌飯一頭牛、屁股坐着一層樓。」這種「農民意識」讓楊帆覺得，有了好車更應好好工作。
楊帆在人大時，也常下鄉搞調研、開展代表視察。因為他是人大代表，為人民而代言而表情達意，老百姓也都願意向他吐露真情，傾聽呼聲中，對民情比較了解。那時，也知道，統計數字許多是拍腦袋數字，有的是數字遊戲。這次下鄉，讓他又了解了不少實情，最起碼對鄉鎮統計工作薄弱的現狀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鄉鎮統計工作薄弱也是目前統計工作困惑，或者說是衝突之一。統計系統內部上下的衝突、統計部門與外界的衝突、領導要求與統計規則的衝突等等，都是統計部門所面對的「新形勢、新情況、新挑戰、新課題」。當然，這些也屬發展中的問題。發展中的問題，只能靠發展來解決。
發展是硬道理。對統計部門來說，也需要發展。對這一點，楊帆十分清醒。他現在考慮的是如何打牢鄉鎮統計這個基礎問題。這兩天，他準備開一次鄉鎮統計工作例會，也算「諸葛亮會」，聽聽鄉鎮統計有何打算。
通知已經下了，他在準備講話稿。那天，他在辦公室列講話提綱。高強敲門進了辦公室。高強拿着報表評估單，讓楊帆看：「這月的工業數字，負增長。」
為了提高統計數據質量，江南縣統計部門實行了專業人員、業務科長、分管局長、局長四級評估制度，對數字進行層層把關，看數字元合不符合發展趨勢、實際情況。
由於Ｖ鎮把上年的基數調了下來，他們這月報數比較低調，工業增加值比上個月少報了兩個多億，以致影響全縣數字，出現負增長。
楊帆看了看評估單，皺了皺眉頭，說：「Ｖ鎮報的符合實情，咱有理由解釋。」
「按這個數上報也未嘗不可，但，一下子把咱縣的數字拉下來了，目標考核、年終排位，咱縣都要吃虧。」高強說，「不知道領導願不願意。」
「水分不擠咋辦？就像吹氣球，越吹越大，早晚要崩的。」楊帆若有所思地說，「炸氣球的時候，問罪的還是統計部門。統計部門負責數字，不找你找老幾？！」
「理是這個理，領導們誰不清楚？！關鍵是其他縣（市）數字上去了，你數字下來了，不好解釋，也與其他縣（市）不匹配。」高強分析說。
「走一步說一步吧，先按這兒報。」楊帆說罷，在評估單上籤了字：「情況屬實，同意上報。」
簽罷，又交待高強：「鄉鎮統計工作例會，咱開成個座談會吧，讓鄉鎮出出主意。他們在最基層，最有體會，也最想表達些什麼。」
「行！通知他們，讓他們人人發言。」高強從楊帆手裏拿過評估單，應着。
「咚咚咚！」這時，有人敲門。隨着敲門聲，政府大院送報紙的門崗進了屋，說：「楊局長，報紙！」
「放這兒吧，謝謝！」楊帆禮貌地支應一句。
過去，機關訂上一兩份報紙，學習日的時候組織大家學習，稱為「念報」。有的單位還辦有讀報欄。那時，報紙不多，卻學的不少。後來，黨報黨刊作為一項政治任務壓給各機關。有的單位人手一份，有的單位人手幾份。報紙多了，看的人少了。可楊帆是愛看報的，正如他看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
楊帆隨手拿起《江河日報》看了一眼，頭版頭條的「江南縣經濟發展又好又快」的醒目標題吸引了他。他迅速掃了一遍。因為是與數字打交道的，職業習慣讓他在數字上多看了兩眼。看后，把報紙遞給高強說：「報上的數字是咱們提供的嗎？」
高強接過報紙，認真地看了起來，片刻，把報紙往桌上一放，生氣地說：「他們從來不用咱的數字，報上的數字不知從哪兒弄的。」
原來，報上採用的數字，比如工業增加值、投資完成額，無論總量，還是增幅都比統計部門大得多。
「人們看了報紙，再看《統計月報》，信誰呢？」楊帆憂慮地說，「數出多門，數字能不打架嗎？我想，咱們得給宣傳部門提提建議。採用不採用，反正統計數字是法定數字。一個縣不一個口徑會行？」
「記者是無冕之王，牛得很。」高強說。
楊帆不再吭聲，準備給宣傳科長掛電話溝通一下，剛打開手機蓋，來了一個短訊，楊帆看了一眼，說：「無聊！」
原來短訊是寫統計局長的：「小蜜墮胎，統計局長相陪。中途，局長注視着一電子屏幕良久，然後感慨道：『你呀，真應該好好向人家學習。』小蜜望去，屏上一行大字：百日無事故！」這又是拿「日」字玩幽默。
「楊局長，現在有人說有四大虛，什麼『老闆的腎，某官的稿，小姐的眼淚，統計局的表』。」這時，高強說話了，「我看，還得加兩虛：糧庫的存糧，宣傳部門的報。」
「正面報導，媒體炒作嗎！正常！」楊帆播著號碼，很隨意地說。
電話通了，對方餵了一聲，楊帆趕緊說：「喂，崔科長，你好，我是統計局的楊帆。不趕不趕，哪敢指示你，向你彙報個工作。」
然後，楊帆把今天報上頭版頭條的事兒說了，並謙虛地說以後統計部門及時向宣傳部門提供有關數字，也希望宣傳部門統一數字口徑。崔科長說太好了太好了，謝謝了。
掛罷電話，楊帆對高強說：「你給孫梅說一下，以後每月給宣傳科也送一份《統計月報》，也讓她留意一下報紙、有關文件上的數字。」
「數字打架很難避免，有些指標口徑不一，結果就不相同。」高強說。
「口徑再不同，咱得保證咱對外提供的數字一致起來。總不能今天提供個數，明天提供個數，自己扇自己耳光。」楊帆說。
高強走後，楊帆想，只所以採用數字不同，都是為了某種目的。看來，數字不單單是經濟範疇，也與政治掛鈎呀！正因為這，才數字出官、官出數字，統計工作才受干預。一想到這，楊帆感到來自工作和工作之外的壓力了。
鄉鎮統計工作例會在兩天後終於召開了。會議通知的是八點半，可到了八點半，十五個鄉鎮統計來的不到一半。
楊帆坐在會議室里，有點不安。他想，鄉鎮來城開一次會也不容易，遠些的鄉鎮，交通不便。他讓大家再等等。可等到了九點，還差三個鄉鎮沒來。楊帆有點扯急，說：「不等了，開會！」
然後，會議開始。楊帆主持會，他先對來晚以及沒來的鄉鎮進行了批評，然後強調了會風，要求大家以後按時參加會議，通知幾點的會就是幾點，堅決杜絕機關老油條的作派「八點開會九點到，十點不誤聽報告」。
說罷會風，就書歸正轉。他說了開這次會的目的，讓大家暢開心扉，各抒己見，共商鄉鎮統計工作大事。
鄉鎮統計在鄉鎮不是吃香的崗位。過去，要是誰當個營業員、統計員，好像就是特輕鬆的事兒。如今的統計員可是「出力不討好」的差事。特別是在鄉鎮，七所八站，就統計不招人待見。「天下烏鴉一般黑」，統計系統自上而下都是這種局面。
所以，一讓大家發言，好像都有一肚子苦水似的，你一言我一語，感嘆、牢騷、報屈，說什麼的都有。
「人家計生、組織專干都有電腦，統計報個表還得用人家的，感到特別不氣勢。」一個鄉的統計說，「我給鄉長說了幾回，想讓給配台電腦。鄉長答應的可爽快，說配配，結果等了大半年也沒配，連台舊的也沒有。」
另一個鄉的統計接着說：「就是，干統計的就像後娘養的。配電腦？等到猴年馬月吧！」
「這還不說，報表忙的時候，也沒人幫你忙。」又一個人說，「包村、計劃生育、秸稈禁燒，反正啥都得干。說實在話，報表大都是加班做的。」
「最難的還是數字，政府下有目標，年初要開門紅，半年要時間任務雙過半，作難的都是統計。」一個人說，「有的企業停產了，硬得報數字。弄虛作假真沒啥意思。」
「就這，縣局還讓寫統計分析，分析來分析去，假數字有意義嗎？」一個人牢騷說。
楊帆聽着，心裏挺不是滋味，不是為大家的直爽，而是為着基層的統計狀況而擔憂。楊帆心裏清楚，統計實行的是大數法則，不可能「查人頭」似的搞的那麼準確。也清楚，虛假浮誇無孔不入。報上說，有個鄉鎮應付上級對養羊專業鄉的檢查，因為羊不夠，就讓鄉機關幹部身披白色塑料布到上坡上，矇混過關。老百姓中流傳一句順口溜，說：「村哄鄉，鄉哄縣，一直哄到國務院」。還有一句就是：「匡匡估估，報給政府；估估匡匡，報給中央。」搞虛假浮誇害人誤國，此風應該大剎才行。
處在數字「風口浪尖」的楊帆，雖不太清楚江南縣數字的真實性到底有大，可信不可信，但，作為統計局一局之長，他感到責任重大。聽了鄉鎮統計的苦衷后，又覺任重而道遠。
楊帆靜靜地聽着，默默地思考着。
「楊局長，乾脆縣局把我們收編算了。土地、財政，好多部門都上劃了。」一個鄉統計說，「歸你們管，好多事都能解決，好多問題也能避免。」
「看楊局長要不要咱。」一個統計開玩笑地說。
楊帆笑了笑，插話說：「縣鄉統計本來就是一家呀。沒聽說過？天下統計是一家，誰不接待誰犯法！哈哈哈！」
「是呀，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反正我們跟你楊局長混，你多下去給我們送送溫暖就行了。」一個統計說。
「縣局對鄉鎮這一塊很重視的，特別是楊局長來了以後，花了很多心思在考慮如何加強鄉鎮統計工作問題。大家要堅定信心。」高強插話說，「前途是光明的，啊，道路是曲折的。目前，要把各項工作做好，光牢騷也不行。」
座談會開得很輕鬆，雖有說有笑，但，目的達到。至少讓楊帆了解了大家的心聲，對如何加強鄉鎮統計工作有了些想法。
會議開到十一點半，為了密切縣鄉關係，中午特意安排了兩桌會議餐。
剛剛吃過飯，市局一個副局長給楊帆掛來電話，說下午Ｓ地統計局一行八人到江南大峽谷來遊玩，讓楊帆安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