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統計數字看似死的，碰到節骨眼上，就成活的了。一個不會說話看起來乾燥無味的死數字，關鍵時候就會說話了、就苦辣醋甜了，就讓人倒霉了。

倒了霉的楊帆，覺得很窩火。他有點恨那無言的死數字了。他沒想到數字背後有那麼多的文章。是呀，數字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為了某種目的，就能把死的東西看活、說活。活人能讓尿憋死嗎！

楊帆忽然覺得人是個怪怪的動物，能夠指桑罵槐、指鹿為馬，也能顛倒黑白、混淆是非，能讓無辜的人有辜，也能讓有辜的人無辜。楊帆盡量迴避著這複雜的人性與矛盾，想單純地為人、純粹地工作。

然而，樹欲靜風不止。楊帆憋屈窩火了好幾天，剛剛心裡平靜下來，煩心的事兒又來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天，一向與統計部門無啥瓜葛的統戰部掛來了電話，讓提供全縣的職工平均工資數字，目的，是以此為標準給一個破產企業職工發工資。下崗職工已吵成了鱉翻潭，再不發工資，就要集體到北京上訪。現在當領導的最怕的是上訪。

按照五大班子包企業、推進企業上台階的「工業強縣」措施，統戰部長分包的是一個半停產企業。企業太不景氣了，實在運行不下去，就走了破產之路。企業破產了，可工人得吃飯。社會主義中國的工人一進企業就成了企業的人，企業就得包吃包喝，一包到死。這就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也是社會主義人道主義的體現。**領導下，不可能讓人沒飯吃。**是人民的公僕呀！

數字提供去以後，部長馬上給楊帆打來電話，質問數字為啥恁大。發脾氣說：「我們公務員工資才多少？滿打滿算，一年萬把塊錢。破產企業工人年均工資就超過一萬？你們是咋統計的？！」

統計局提供的是去年的數字。這些數字僅僅為統計數字，與實際不太一致。去年，楊帆沒到任，手下的人彙報說，各項統計指標是按領導定的「總量進位次，人均居前列，速度爭第一」大譜來把握的，不管真與假，無論水分有多少、符不符合實際，只要數字排在八縣（市）五（區）前三名就行。所以，職工平均工資就虛高了。

無奈之下，楊帆只好如實相告：「部長大人息怒，我們提供的數字不能用，僅供參考。」

「統計數字可是法定數字呀！你們的數字不能用誰的數字能用？工人吵得嗷嗷叫，要票子、要吃飯呀！」部長質問著。

「用企業局的吧，他們的數字實際些。」楊帆想抽身而去，給統戰部長出了這個主意。

「別推諉扯皮踢皮球，統計局管數字找別人幹啥？想法抓緊時間弄個實際數字，等用！」部長不客氣地指示。

「就是弄也不是一拍腦袋就出來了，有一套報表制度，很麻煩的。」楊帆解釋說。

「別說得恁懸乎，不就是幾個數字嗎？難道是叫你印錢？！」部長不耐煩地說。

「部長，我不是開玩笑，也不是推脫。」楊帆說。

「我也不是給你開玩笑！」部長說，「說吧，到底提供不提供？」

「提供也不能用。」楊帆打著別。

「拿著國家的工資弄虛作假，要統計局有啥用？！真不如過去的國統局！」部長牢騷了一句，把電話關了。

為官之人，有時需要一個「哄」字，真哄假哄，善意還是惡意，「哄」也是一種工作方法，與牽鼻子抓主要矛盾、彈鋼琴統籌兼顧同等重要。楊帆討厭哄，只好如實相告。

關上了手機，楊帆翻著桌上的《統計月報》，心裡有一種危機感與責任感。「基礎不牢，地動山搖」啊！統計數字是領導決策的信息依據，統計的信息、監督、諮詢三大職能之一就是提供信息。雖然它是事後統計，但不屬於「事後諸葛亮」。如果數字是「村哄鄉、鄉哄縣、一直哄到國務院」，數字就失真了。失了真就不可靠了，也不可信了。何言數字的質量與可信度？

「咚咚咚！」正當楊帆腦子裡開著「數字會」的時候，有人敲門了，打斷了他的沉思。來人是殘聯的理事長「鐵拐李」。

「楊局長在想什麼呢？想二嫂還是三嫂？」一進屋，「鐵拐李」以開玩笑的方式同楊帆打招呼。

「稀客稀客，是哪陣風把你老兄給吹來了？」殘疾人聯合會不在政府大院辦公，來政府大院就算是「外單位」來的客人。楊帆一看是「鐵拐李」，馬上笑臉相迎。

「鐵拐李」手裡拿著一個紅頭文件，一拐一拐拐到楊帆的辦公桌前，把文件一放，直截了當地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來請你幫個忙，也算結合一下工作。」

「鐵拐李」曾是部隊的一個副營長，在一次軍事演習時受了傷，被截去了左腿。傷好后，安了個假肢複員回到江南縣，出任縣殘聯理事長。因為他姓李，大家開玩笑，就喊他「鐵拐李」。

「只要我們能做的，一定全力配合。」楊帆邊翻著文件邊表態。在配合各部門工作上，楊帆態度是積極的。一般情況下是有求必應。這樣做，是他與人為善的本性，也是為了統計部門便於工作的開展。各部門之間很難說誰不用誰。

「市裡出台了一項制度，並下發了紅頭文件，要求各縣規範殘疾人基金收繳與管理，成立了領導小組，統計局是成員單位，擔任的主要職責是提供相關數字。」「鐵拐李」坐在沙發上，喝著楊帆給他倒的茶水，簡明扼要說明來意。

楊帆翻了一遍文件，心裡有了底：名義上是規範，實際上是收費呀！許多部門的紅頭文件都是奔這一個目的而來的，說是工作的「尚方寶劍」，實為亂收費、搞行業不正之風的「美麗謊言」。

「看透不說透，才是好朋友！」心知肚明的楊帆，打馬虎眼說：「不就是出個人，掛個名嗎！這不成問題。我們統計局是好幾個領導小組的成員呢！什麼計劃生育領導小組、綜合治理平安建設領導小組、教育督政領導小組、秸稈禁燒、防汛等等，多了去了。我是身兼數職呀！再多你一個也不嫌多。」

「光掛個空名兒可不行，得玩實活兒。這不，目前當緊的，就得提供各企業職工人數與工資數字。」「鐵拐李」說。

「提供啥數字？人數，工資數？這何必找我們，到企業一問不就得了！」楊帆推脫著。楊帆不是不想提供，而是統計數字有水分。如果提供出去，照此收費，吃虧的是企業，挨罵的是統計局。

「統計數字才是法定數字，紅頭文件白紙黑字寫著呢！《統計法》不也是有這樣的規定嗎？」「鐵拐李」認真地說。

「不錯不錯，《統計法》是這麼規定的。可《統計法》也規定，統計部門要為統計對象進行數字保密，而且，統計數字不作為亂收費、亂罰款的依據。」楊帆針鋒相對地說。

「我們不叫亂收費，有文件。」「鐵拐李」說。

「我也沒說你是亂收費呀，反正用統計數字來收錢，我們不提供。」楊帆說。

「希望你理解一下，都是工作嗎！」「鐵拐李」說。

「相互理解吧。」楊帆不想多作解釋。

「這個忙你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你不提供數字，我們工作就無法開展下去。」「鐵拐李」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有點激動。

「不是不提供，而是數字不能用。計生部門搞計劃生育罰款，來要農民人均純收入，我們就沒給他們提供。因為我們的數字高，按這個數罰老百姓，老百姓肯定要罵娘。就是那些打官司的，開了律師介紹信，想要工資數字作為賠償依據，我們也是不提供的。」楊帆道出了心中的顧慮。過去的數字也成為歷史，他無法更改。但，「以後」，他可以把關。

「真的不提供？」「鐵拐李」收了文件，看了看楊帆，又說：「別不夠意思！」

「不提供！」楊帆頑固地回答。

「行，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鐵拐李」被楊帆斷然拒絕後，氣乎乎的，一拐一拐地走了。走到門口，嘴裡嘟噥著：「一個小小的統計局牛逼啥！」

「慢走，不送！」楊帆假惺惺地客氣著，心裡卻說：「牛逼你咋我，老子吃你那一套？！東風吹戰鼓擂，如今社會誰怕誰！」

楊帆本是和里和氣的人，與誰都好共事，有很好的口碑。可是，為了數字，不，為了統計局的名聲，為了良心，他不得不讓「鐵拐李」吃個閉門羹。你們拿統計局當槍使，款你們罰了，錢裝進了你們的腰包，罵名卻留給了統計局，想的到美！

楊帆雖這樣想，心卻是疼的。數字是統計局的產品，你造出了不合格的產品，還正經得不得了，不覺臉紅嗎？

楊帆在辦公室里踱著步，思來想去。踱了十幾分鐘，分管殘聯工作的朱副縣長打發自己秘書來叫楊帆了。

「你先走，我隨後到。」雖說朱副縣長不分管統計，但他是副縣長。官大一級壓死人。任何一個副縣長叫，楊帆都不敢怠慢。這是政府工作運轉規則，也是官場潛規則。楊帆知道「鐵拐李」墊了他的磚，到朱副縣長哪兒不會有好果子吃，不情願地應付著。

朱副縣長秘書走後，楊帆又翻開《統計法》看了一眼，好讓自己心裡踏實些，心想你有紅頭文件作尚方寶劍，我統計部門有《統計法》，在法制日趨完善的今天，《統計法》雖是軟法，仍可為統計人撐腰。

「喲，架子挺大的！我準備備八抬大轎去接你呢！」又過了十幾分鐘，楊帆才去了朱副縣長的辦公室，一推開門就被朱副縣長訓上了。

「我去了趟廁所。」楊帆心裡不憤，卻得忍著、裝著。他不敢說在找《統計法》給自己打氣，那樣會讓朱副縣長火氣更大的。只好借故說去了廁所，耽誤了時間。管天管地，總不能管人屙屎放屁吧！

「懶驢上套屎尿多！」朱副縣長瞪了楊帆一眼，又說：「聽說你不配合工作？」

楊帆看見「鐵拐李」坐在那裡低頭看文件、一言不發，心裡有了底。怕「鐵拐李」誇大事實，甚至栽贓陷害，楊帆趕緊解釋說：「沒有沒有，絕對沒有。不信，你問『鐵拐李』，噢，問李理事長。」說罷，又把頭扭給「鐵拐李」，說：「我不配合你工作嗎？」

「別賣嘴，你就是不配合。讓提供個數字就不提供！」「鐵拐李」看朱副縣長給他撐腰，話說得更理直氣壯了。

「就為這事呀！值顧嗎？朱縣長日理萬機，還來打擾他？我不是說過了嗎，不是不提供，是不能用，不能用。」楊帆坦然地說。

「為啥不能用？」朱副縣長看了看「鐵拐李」，又看了看楊帆。

「關起門來咱是一家人，我也不迴避。實話實說，工資數字有水分。年均一萬多，有那麼多嗎？」楊帆亮老底似的說。

「別的數字你瞎統計還可以，工資這個硬頭貨也敢胡謅？」朱副縣長驚訝地說。

「一言難盡！都是過去的事兒。」楊帆嘆了一聲，無可奈何地說。

「現在啥沒假，何況統計數字？行了，也別感嘆了，支持一下殘聯的工作吧，殘疾人是弱勢群體。」朱副縣長做楊帆的思想工作。

楊帆想了想，說：「只要你敢用，我就給你蓋章。咱醜話說在前面，捅出簍子我可不負責。」

「別嚇唬人。我是工作，我怕啥？！」「鐵拐李」聲高氣粗地說。

「我看楊帆說的也有道理，這樣吧，老李，統計局負責提供數字，你要打折使用，原則上擠水20%左右吧。根據各企業具體情況，你再把握把握。有一點，千萬不能為了幾個錢出亂子。」朱副縣長語重心長般地說，「現在是穩定壓倒一切。我們想問題，做事情，都要關注民生，想群眾所想，急群眾所急。情系百姓嗎！」

「有個說法，我就好執行了。」楊帆說。

「楊帆呀，數字問題可是個敏感問題，你得注意呀！關乎著全縣大局，也關乎領導政績。」朱副縣長責任感十足地對楊帆作著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