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 又逢(四)

章二十 又逢(四)

他這是在笑什麼呢?

在這一刻,無論是那個秀美無疇,款款而來的男裝少女,還是那些正圍在四周,虎視眈眈的黑衣大漢,在這一刻,都於葉簪的腦海之中離散開去,化為了隱約模糊的殘念。而她凝神怔思的,只剩下了王遙嘴角便掛著的那一縷包涵了無奈,譏諷,苦澀,殘忍,彷徨的微笑。她只覺得這千情萬緒似乎皆在他的唇邊化作了一種新的情感。

那便是蒼涼。

葉簪伏在王遙的身上,螓首便自然而然的搭在他的肩頭。其實她目光所視之處,也只能看著王遙那蒼白的側臉。但她卻是用心去看,去讀,去品的,所以她仍舊是懂了。懂了這少年心中那驟然湧起的,未能用言語道出的百味雜陳。

她咬了咬粉嫩的唇瓣,湊在王遙的耳邊,輕問道:「阿遙,你怎麼了?」

王遙一怔,不過繼而便明白了少女話語所指,心中不由也泛起一股溫暖,輕聲回道:「沒什麼,只是覺得有點倦。」

倦?葉簪在心中喃喃的重複著。

經過這幾月的相處,她自覺對於王遙的性子知曉了九分。知道自己心儀的這個少年實在是一個自個兒從未見過的淡淡漠漠的脾性,這天下萬物竟似乎是沒有一樣能夠放在他的眼中的,故而,他此刻說的倦了,必不是簡簡單單的說眼前這番紛紛擾擾的場面,定是另有所指。

可他究竟說的是什麼呢?是什麼讓他總是這麼一副快樂不起來的模樣?葉簪無論如何琢磨,卻也只覺得一片茫然。這便若不管她怎麼努力,即便是此刻她緊緊的挨著王遙的身體,可也始終覺得和身下少年有著一線之隔一般。

看不穿,摸不透,更穿不過,那一線便若天塹,她無法也不能真正觸碰到他。

她突然覺得一片驚惶。因為她驀地發現,自己其實對他竟是一無所知。她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他家中是否還有父母兄姊,更不曉得他為何到這臨安城來,又是為何在那日遍體鱗傷的昏迷在西湖湖畔。

他就仿若是一顆絢麗的流星,驀然出現在了她的生命中,然後呢,也會如那流星一般倏地消失么?葉簪驟然緊緊的摟住了王遙的脖子。不,無論如何,自己也絕不讓他離開!

而便在葉簪柔腸百結之時,那邊賈千斤也是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

「你……你說你叫什麼?高瀟月?你是青葉庵,高瀟月?」賈千斤瞪大眼睛質問道,腳下不動聲色的向後退去。而十數個原本包圍著王葉二人的黑衣漢子頓時將他護在了身後。

少女見狀微微一笑,一股讓人心弦也為之跌宕起伏的高潔出塵之氣頓時呼之而出。固然她此刻身上穿著的是簡簡單單的一身鵝黃色長襦,可在這一刻,卻讓人覺得那絕不比這世上最高貴雍容的華服彩霓差了分毫。

「小女子初入江湖,未想些許微薄名聲未想便傳入了賈幫主的耳中,實在是榮幸之至。」

賈千斤聞言額頭上登時出了一層毛汗,乾巴巴的笑了兩聲,道:「哪裡哪裡,高仙子的俠名賈某早已是如雷貫耳,素來便是敬佩不已。若是早知道高仙子芳駕至了這臨安府,賈某早就掃塌相迎,以盡地主之誼了,哪有什麼榮幸不榮幸的,能見著高仙子的仙顏,已不知是在下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一邊在嘴上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客套話,賈千斤心中也不由計較開來。自己前幾日便已經得了消息,知道因為那屈家老狗六十大壽的關係,臨安城最近來了頗多江湖中人,可是……卻未想到其中竟有這位青葉庵的高徒!兩相比較之下,那葉家丫頭倒還真算不了什麼了。如果能將這高瀟月拉到相爺麾下,那肯定比送一兩個女人更得舅舅歡心。畢竟,葉簪雖美,舅舅府中的那二十幾房小妾也不是庸脂俗粉。而那孤絕峰、青葉庵卻是天下就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啊。若是能引為舅舅於江湖之上的助力,日後這大宋朝還有人敢捋我賈氏一門的虎鬚么?

心中主意已定,賈千斤便乾笑著道:「原來這兩人竟是高仙子的朋友,誤會,真是誤會,賈某唐突了,高仙子還請勿怪。你們這些沒長眼的東西,還不快滾過來,莫非還敢在高仙子面前放肆么?」

待得圍著王葉二人的黑衣漢子們紛紛收了兵器,散了包圍,賈千斤又一抱拳,黑臉上全是誠懇,哪還有半分剛才的囂張跋扈之意,「今日之事,皆是賈某的錯。這會兒也不便再耽誤仙子與舊友敘舊,只有改日再設宴給高仙子賠罪,到時高仙子一定要賣賈某一個面子才是。」

高瀟月淡淡一笑,道:「賈幫主無須如此客氣,屆時瀟月自會登門拜訪,叨擾一二。」

賈千斤拱手道:「那便就如此說定了。過幾日在下自會讓人將請柬送至仙子手上,告辭!」說罷,一招手,竟真的便領著他那一幫子手下在片刻之間就走了個乾乾淨淨。

高瀟月輕輕一嘆,道:「此人雖說其貌不揚,倒也頗有幾分拿得起放得下的氣概,難怪於這短短几年間,就在這臨安城中混得風生水起,還建了這諾大一個**幫!看來,也並非全是賈似道照拂的緣故。他自個兒也算得上是一個英雄人物了。」

屈炎微笑道:「高仙子所言甚是,這賈千斤雖說在人前一副粗鄙不文的模樣,但心中的確頗有城府,並非真是一個簡簡單單的粗人。不過,便是任他再了得,在高仙子你面前不也是只有俯首聽命么?如此說來,若要論英雄,在高仙子你面前,哪還有他的份兒!」

高瀟月淡淡道:「屈兄過譽了,瀟月不過是一女子,哪稱得上是什麼英雄,傳出去莫要笑掉旁人的大牙。」只聽她固然話兒說得謙遜,但眼角眉梢卻隱隱有不屑之意。看那樣子卻非是認為自己配不上英雄這一稱呼,而是覺得英雄這一個時時刻刻都被人掛在嘴上的詞兒配不上她。

屈炎眼珠一轉,嘴角泛起一絲微笑,道:「是是,高仙子乃神仙中人,什麼大俠,什麼英雄,固然說得好聽,但也皆是俗名,名不副實者多矣,高仙子自然是不屑一顧了……龍大俠,你說是么?」

「是,是……」一個粗粗的聲音略有些結巴的應道,繼而一個身著茶褐色短褐的男子便從高瀟月身後走了出來。卻見他幾步行至那柄插在地上青石縫隙之中的青鋼劍前,而後「噗」的一聲,握住葛布劍柄,將它拔起,慢吞吞插進自個兒腰際掛著的墨綠劍鞘之內。

他整套動作皆是慢吞吞的,混沒有半點瀟洒乾脆的作風,與他臉上憨厚遲鈍的表情正是相得應彰。

這個褐衣人是在高瀟月淡淡定定的向賈千斤走去之時,便一直跟在她後面的。只是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高瀟月那絕代芳華吸引了目光,卻是無一人注意到了在她後邊兒還有一個人。

而看他皮膚微黑,身材魁梧,濃眉大眼,闊口寬鼻,比起在場的眾人來說,顯得格外平凡普通。只有那一雙濃眉便宛若兩把闊刀般飛揚而起,帶了些浩浩然然的氣勢,但奈何他看上去年紀也不算大,這表情卻一直木吶得猶如垂朽之人,故而軒昂的氣宇又驟然弱了三分。

而除此之外,他無論衣著五官,皆顯得寒酸之極,沒有任何起眼之處,一眼看去,真箇兒就如一個隨處可見的鄉野村夫一般。只唯有他腰間佩著的那一柄長劍顯出他應是一個江湖中人。可便是那柄長劍,看上去也似乎不過是哪個鐵匠鋪里最便宜的貨色而已。掛在他身上,只怕也是做做樣子罷了。

高瀟月似乎也於此刻方才想起自己還有這樣一個同伴,朝他微微一笑,道:「龍兄,方才小妹擅自將你腰間長劍擲出,還請你勿要見怪。」

那漢子聞言咧嘴一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一個詞嘟囔了半天,卻也再憋不出一個其他的字來,於是只好摸了摸頭,朝高瀟月又是一笑。

高瀟月微一頷首,旋即輕輕吁了口氣,眼波流轉,終究仍是越過數丈的距離,落在了王遙的臉上。

雖然時隔經年,但她仍然清晰的記得,那一日清晨自個兒聽爹說那個陪著自己捉螞蚱,看螞蟻的小道士竟然不知所終時,心中湧起的那股失落憂傷。一直到自己隨著師父回山後的幾年裡,那個小道士的音容笑貌都始終縈繞在自己的夢中,不曾散去。

其實在知道這個少年字也喚作王遙的情況下,高瀟月一眼便認出了那熟悉的眉眼,故而她才毫不遲疑的擲出了那一劍。但此刻看來,他無論神情還是穿著,卻都與那個和自己歡笑嬉戲的小道士不同了。

他這些年來一定吃了不少苦頭罷!高瀟月輕輕嘆了口氣,旋即衣袂飄飄的走到王遙跟前,以極柔和憐憫的聲音道:「小道士,你還認得我么?」

葉簪陡然一驚。她萬萬沒想到這個人居然真和少年是識得的!而且,為何她叫他小道士,莫非他以前當過道士么?葉簪心中又是慌張,又是興奮,在看到王遙略略的點了點頭之後,更是湧上了一股子莫名的酸澀,不由大著膽子,捏著王遙的幾綹頭髮,故作隨意的拉了拉,道:「阿遙,放我下來。」

王遙回首道:「你的傷……」

葉簪瞥了一眼高瀟月,卻見她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不由臉蛋騰的一下紅了,甚是堅決的道:「不妨事了,阿遙,你快放我下來。」

王遙從未見過少女在自己面前用這種口氣說過話,一怔之下,便鬆了手。旋即葉簪落下地來,因為在王遙背上呆得久了,腿上血氣不通,膝蓋一軟,差點便要坐倒在地。幸好她從小在西湖之上打魚,練就了一副好腰力,這才穩住了身形。

可她卻自覺已是丟臉之極,臉上紅霞陡地蒸騰得更加鮮艷,但仍強自輕咳一聲,學著黃府里那些丫鬟小姐的做派,端端正正對著高瀟月襝衽一禮,道:「見過這位姑娘。」可動作之間便已是牽動了傷口,情不自禁的便輕呼了一聲痛。

高瀟月淡淡一笑,乍現的麗色仍舊是說不盡仙姿卓越,頷首「嗯」了一聲,便又扭頭對著王遙輕聲道:「小道士,這些年來你跑到哪裡去了?」

王遙瞅了窘得不知所措的葉簪一眼,不由遲疑了一下,卻終究還是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柔夷,而後方淡淡對高瀟月道:「四處為家。」

高瀟月掃了一眼王遙和葉簪牽著的手兒,眸中閃過一絲鄙夷,不知不覺口氣也冷淡了許多,「既然如此,你便跟我走罷。我下山以來,還聽我爹念叨過你呢。他此番去了福州,不日便會回來。到時我便領你去見他。如此,你日後也不必再像現在這般到處吃苦了。是了,你是如何惹到那賈千斤的?」

葉簪佇在一旁,自然是已經將高瀟月的那一抹輕蔑的神色收入了眼中,但她不僅不覺羞澀,反而心中驟然還湧起一股歡喜,他果然還是在意我的。此刻聽了高瀟月的問話,便道:「是因為我。那人想要把我送去給他家那位平章大人當小妾,阿遙是為了救我才惹上他們的。他平日里可本分得很,絕不惹是生非。」

葉簪終究是不願意心上人在舊識面前丟了顏面,於是便才搶在王遙說話之前,如此辯解著。而在她從小受著葉天淳淳教導的腦子裡,平日里舞刀弄劍的都不是什麼好人,只有老老實實的過日子的男子才值得心儀,所以她隱下了王遙之前那黃府之內的那番殺戮不提,撒了她平生的第一個謊言。

而且這也未必就是謊言,阿遙本來就是極好極善良的,那次不過是因為我才失了常性。少女天真的在心中對自己如是說著。

可未想她話音甫落,便聽得「哧」的一聲輕笑,笑聲中滿是譏諷之意。她愕然偏頭一看,卻見正是之前那個綠衣少年,且他還正在上上下下的打量著自己,眼中的神情分明和那賈千斤一般無二。

「你,叫什麼名字?」屈炎高聲問道。

在聽了方才高瀟月和王遙的對話之後,他自覺已是明白了他們之間的關係。什麼舊識,這個少年多半不過就是一個高家的一個童僕罷了,而且瞧他那副模樣,便是個高府養著的孌童也說不定!故而,雖然在宋時,主動問女子的姓名是極其失禮的行為,但他此刻對葉簪問話的口氣卻是分外傲氣逼人。

葉簪哪能聽不出他口氣中的侮辱之意,俏臉登時又紅過耳根,只不過先前是因為羞窘,此番卻是因為惱怒。

「屈兄,你魯莽了。」高瀟月蹙眉道。

屈炎聞言嘿嘿一笑,立馬換了副臉色,拱手道:「高仙子說的是,在下只不過覺著這位姑娘頗有幾分眼熟,似乎是在哪兒見過似的,故而一時心切,倒是忘了禮數,勿怪勿怪。嗯,今兒個高仙子與這位兄台久別重逢,在下也著實替二位高興得緊。那這樣罷,擇日不如撞日,咱們幾人這就去臨安城新開的那家迎仙樓**謀一醉,如何?」

他這番話兒看似是對著高瀟月說的,但他一雙眼睛卻是帶著幾分戲謔死死的盯著王遙,想要從這個少年臉上看出幾分受寵若驚的神色來。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表情自始至終都是一派淡定從容,便好似來自他這屈家大少爺的邀約與隔壁王三麻子沒有半點兒區別。

「這位兄台,不知意下如何?」屈炎心中驟然生起一股怒氣,看著王遙,一個字一個字的再次問道。

王遙輕輕嘆了口氣,垂下自他開口說話時起,便一直眺望著遠方天際的目光,淡淡的瞥了屈炎一眼。

剎那之間,屈炎便仿若被一口深不可測的幽潭淹沒。全身寒毛根根戰慄,口不能呼,耳不能聞,就連體內真力也仿若凝固成冰,再也運行流轉不得。他只覺得身體四周已沒有空氣,沒有人聲,壓迫得他幾乎下一刻便要窒息。

只因那潭水非水,而是血。

幸好隨著王遙眼神移開,這幻覺在屈炎腦海之中也是倏現即逝,快得讓他幾乎懷疑那感覺是不是只是一個錯覺。但是,此刻他全身上下卻分明便仿若是與別人廝殺了千百回合一般,大汗淋漓,疲不可支。

「若是你爹回來,便到西湖邊來尋我。」王遙淡然道。

高瀟月一怔,旋即嫣然一笑,道:「好,這樣也好,你既然不願隨我去,那便如此罷。你……」話兒嘎然而止,只因王遙說完之後,竟然壓根兒就沒有聽她回話的意思,甚至連看也沒看她一眼,便牽著葉簪的手兒向遠處舉步而行。

高瀟月見狀微微一笑,神色依舊淡定,好似對王遙這疏狂的行為毫不在意,可在她所著襦衫的湖紗寬袖之內,一雙素手卻早已是緊緊的捏成了拳頭,幾乎便要從掌心掐出血來。而屈炎看著王遙背影的目光之中也早已全是驚疑不定的神色。

只見這結伴同遊的三人之中,便只有那個褐衣大漢仍是那副憨厚平靜的模樣。只是,他額前的那兩條猶如升天飛龍的濃眉也不由得微微蹙了一蹙。

好厲害的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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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生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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