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九 幽夢(一)

章十九 幽夢(一)

小軒窗,正梳妝。麗人為誰,垂淚斷腸。

正是雨後初晴的天光,樓外碎了一地的殘紅損綠,可窗畔的一株雪白的百合卻正值花開,掩在薄若蟬翼的窗紗之上,帶着微微的濕意在室內悄然綻放,使紫銅熏爐中裊裊散發的馥郁香氣也焚上了幾分清新恬淡的味道。

滑若瑩玉的象牙梳自流瀑似的秀髮間細細滑下,將那萬千青絲皆鋪陳蜿蜒在淺紅色的內衫之上。皓腕如雪,五指凝華,時間的細沙未曾在上邊兒留下絲毫痕迹,銅鏡中的那張未施粉黛的素顏也依舊光滑年輕,微笑起來的時候,眼角邊也從不見半點兒細小的紋路。

十年了。

她痴痴的望着鏡中倒映出的麗容。過一會兒,她便要在這張盡得江南山水柔麗之妙的俏臉之上描眉,塗朱,抹胭,盤髻,將它變成一張讓她陌生得想哭的臉。少女,少女,終是死了。在這裏的只有一個韶華不再的婦人。固然貌美依舊,可心,卻終究已是老了。

但這麼多年過去,她卻仍是沒有習慣使喚丫鬟的習慣,於是,通常待她梳妝完畢,便已是巳時了。那時,她便要下樓,等着她那位痴痴傻傻的相公將字寫完,而後一起去向自己的公公婆婆請安問好。

那於西湖之上自由自在蕩舟歡笑的時光竟已是遙遠得仿若夢境。

抑或自己真的那樣快樂的生活過么?在午夜夢回之際,她總是久久的凝望着纖塵不染的床幔罩頂,輕輕的在心底問著自己。

她身邊躺着的那個她應該喚作相公的男子睡覺的時候總是靜而無聲的,不若他白日裏的那般喧囂。那張劍眉星目的臉龐,按理說,在此刻痴相盡去的時候,應是有幾分好看的。可是不知為何,卻無法於她的心田間激起半點兒漣漪。他仍舊如十年前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樣,只會令她打心底的覺得恐懼。

是因為他,還是因為他寫的那些字?在悠久的時光之後,她卻已是再也分不清了。

但她卻清楚的記得,當她第一次見着那些宛若圖畫也似的大篆的時候,心底湧上的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幾欲將她整個人都凍結成冰,那鋪天蓋地的凝重深沉,就好像一座大山,壓得她幾乎頃刻便要窒息。她不知道旁人有沒有此等感覺,但她自己卻是自那以後,再也不敢再去看他寫字了。

她幽幽的嘆了口氣,心中驀然湧起一股欲泣的悲涼,「啪」的一聲,將正拿在手中的碧玉簪子折成了兩半,尖利的斷面劃過手心,割裂了細膩的肌膚,一縷猩紅的血泌了出來,嗒嗒的滴在地上,恰似心中紅淚。

這囚籠似的生活,究竟何時才能是一個盡頭!

卻終究仍是梳妝完畢,繼而她裊裊娜娜的站了起來,披上一旁搭拉着的一件件做工精細,雍容華貴的衣裳,將那個依稀清美如昔的漁家女子裝扮成了十年之後的黃家長媳。旋即她表情木然的轉過身子,向樓下行去,卻是再也不看那銅鏡一眼。

樓下的梯階盡處,有兩個丫鬟早已守在那兒了。見得她下來,便皆恭恭敬敬的襝衽一禮,「少奶奶。」

她漫不經心的點點螓首,在廳內掃視一周,旋即蹙了蹙眉,對其中一個大眼睛丫鬟道:「琴棋,少爺呢?怎麼今兒個還沒寫完字么?」

琴棋也是一臉愁容,道:「稟少奶奶,少爺今日不知怎麼了,現在仍是蹲在那兒呢。我和書畫遠遠去瞧,看他似乎許久也未曾動彈一下,也不像是在寫字的樣子。可……可我們又不敢湊近了去。」

她深深的嘆了口氣,手撫秀額,沉吟片刻,旋輕輕一嘆,「今日可是他的三十歲生辰哪,一大家子人都候着他呢……若是沒法子,也只有我去喚他了。」

琴棋嚇了一跳,「萬萬不可。少奶奶,少爺寫字的時候素來是不許旁人過去的啊,萬一少奶奶你……你……那該如何是好?少奶奶,咱們還是另想一個法子罷。」

她微微一笑,「還能有什麼法子?我入了黃家的門已有十年了,我自己的相公是什麼性子我難道還不知道么?琴棋,你放心罷,他難不成還真敢把我打死么?」說罷,鵝黃色的綾裙輕輕拂動,人已是向樓外迤邐行去,挽束成墮馬髻的烏黑秀髮飄飄搖搖的垂在身後,宛若一隻隨風舞動的嬌嫩芙蓉。

「其實,若真能死了,也是好的。」

而一句輕若無聲的囈語便隨着她漫步掠起的香風吹入了琴棋的耳中。少奶奶……琴棋咬着唇,望着她的背影,一時竟已是無語凝噎。也只有她才知道,那個原本活潑天真的少女是如何在這十年內輩活生生的逼成了如此這副模樣的。只怕她的心裏,早已不戀人間了吧。

她孤身一人獨自向高山軒行去,一路上每個向她請安問號的侍女下人她皆含笑以對。也只有這些人的面容方才能讓她覺得自個兒所處的地方仍是在那個有着喜怒哀樂的塵世。甫一跨過高山軒那半圓形的門洞,她便遠遠的看到了他正背對着自己,仍是如往常蹲在地上,卻是真箇兒如琴棋所說,沒有一絲動靜。

她輕輕的吁了口氣,這是十年內她第二次在這個時候踏入此地,可奇怪的是,事到臨頭,心中翻騰的竟然不是恐懼,而是一種終得解脫的快意。就彷彿是一個做了已有經年的惡夢,今日終於鼓起了勇氣去正面相對。無論終局將有何等殘酷,或其中的過程又是怎樣恐怖,但她終於能夠不再躲避。

不再躲避,那她在冥冥中覺察到的宿命。

她徐徐走了過去,蓮足一步一步的邁出,鎮定自若,臉龐上微黑健康的肌色雖然已然在這經年的養尊處優之後變得白皙細膩,滑若凝脂,可在這一刻,於黛眉間飛揚的神色分明已經重新染上了往日的颯爽英烈。

堪堪走到他的身後站定,她不由便是一怔。這麼多年過去了,原來他已經寫了這麼多出來!

卻見地上那些龍飛鳳舞,鐵豎銀勾的怪字個個此刻已經不若以前的方正寬大,而只有了寸許大小,可是卻是密密麻麻的在他的身前整齊的排成了一片。

就像詩篇終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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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點,明天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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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生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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