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她已經看過洗手間的設施,地上鋪的是防滑磚,洗手台和馬桶旁邊都有扶手,沒有浴缸,只有一個淋浴房,裡面有一張防滑凳,但她還是有些不放心,一直守在門口,直到聽見他轉動門把的聲音,才慌慌張張地遠離了幾步,轉進了廚房,隨手找了塊抹布擦流理台。

「以我這個稍有潔癖的人來看,也已經夠乾淨了。」

褚雲衡的聲音在身後揚起,她回過頭,輕聲道:「如果你覺得可以了,我就先回去了。」

「你有急事的話我不耽擱你,只是你忙活了半天,我很希望你能歇歇再走,我泡壺好茶給你,咱們坐著聊聊天。你瞧,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董朝露。」她說。

「朝露?是清晨的露水那個朝露嗎?」

「是的。」她低聲說,「我是清晨生的,所以父母才想到了這個名字。挺俗氣的吧?」

「不,聽上去就覺得有種清澈透明的感覺,嗯,又不生僻,自自然然又容易記。」

「就是意思不大好。」

「你是指『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朝露心情一時蕭索,「還有一句,『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

雲衡略一蹙眉,「這意思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反倒是人生真諦了。人的一生本來就很短暫,苦悶無奈的事細算或許比快樂順心的事要多,這大概也是人的本能,痛苦的事總是記得比較牢,而歡樂卻容易轉身即忘。要知道,永恆和人類本就沒太多關係,抓住每一個瞬間才是要緊事。」

朝露望著他,有些近乎懾服的情緒攀上了她的心頭,在發現褚雲衡也帶著深邃的目光望向她時,她意識到自己長時間盯著他看未免失態,忙用故作輕鬆的口吻道:「褚老師,你可真像個老師。」

他直直地看著她,「你知道我是老師?」

「昨天那些學生叫你老師,我媽媽也說過。」朝露的手下意識地捏了捏衣角,「我來這裡之前,她跟我說了些你的情況。」

「那麼她應該也告訴了你我的名字是不是?」

「嗯。」

他的眼角因濃烈的笑意而半眯了起來,「既然如此,就不要叫我褚先生或者褚老師了。」

她不是能與陌生人很快親近起來的人,可是,他和善自然的態度感染了她,讓她覺得如果再保持生疏的距離,反而顯得很奇怪。於是她走近他,在他的輪椅前站定。「好的,褚……雲衡。」她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就已經將右手伸了出去,臉上還帶著些來不及收拾的局促和不安,「你也可以叫我董朝露,或者……朝露。」

他伸出右手,輕輕握了握她的指尖。那是一隻有著修長手指和勻稱骨節的手,朝露覺得,這是她所見過的、最好看的一隻男人的手,她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他那微微蜷縮著放在大腿上的左手,也覺得它並不醜陋,甚至另有一種柔弱的美感,能讓見者心口微微作疼。

「你剛才說,你想喝茶?」朝露決定暫時不走了,「茶葉在哪裡?」

「不用茶葉,我請你喝些別的。」說著,褚雲衡轉動輪椅往客廳去了,再回來時,腿上擱了一個方形的錫罐,也不知裡頭裝著什麼,「這個我來弄,好了我再叫你幫忙端出去。」

朝露一個人坐在客廳,也不知廚房裡頭的褚雲衡在搞些什麼名堂。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他叫她的名字,忙走進去,他讓她找了兩個小茶杯,用托盤盛著,連同一個紫砂壺端出廚房。

「還得稍微等一等。」楚雲衡道。

茶壺的蓋子雖還蓋著,朝露已然聞見一股極其雅緻特別的香氣溢出來,瀰漫在房間里,輕輕嗅一口都是芬芳的味道。

又過了一會兒,褚雲衡說:「可以了。」

朝露忙搶在他前頭端起水壺,往兩個杯里倒,只見細白瓷杯里盛著淡金色的「茶湯」,朝露看了半天,還是沒看出是什麼茶。

大約是看出她的茫然和好奇,褚雲衡終於揭曉謎底,「我的胃不大好,因此不愛喝綠茶,這是沉香茶,我的腸胃不太好,這茶據說能養胃,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只是偶爾喝喝,覺得這茶香氣好,口感也溫潤,就喜歡上了。不過最近挺忙,也不大有心思考究吃喝,正好你來了,就想和你分享一下,也不知道你喝得慣喝不慣。」

朝露頓覺自己孤陋寡聞,和面前的這個人比起來,她簡直是個鄉野村姑,沉香她當然聽過,沉香茶卻聞所未聞,更別提品嘗了。她的鼻尖被這股香氣縈繞,勾得她更想親嘗滋味。她低頭抿了一口,只覺齒頰留香,不禁贊道:「真好喝。」她也想不出更妙的辭彙來形容,只能由衷地贊了句好。

「也有人喝不慣的,幸好你喜歡。」褚雲衡看上去也很高興。

飲茶的氣氛雖然融洽,兩人畢竟不熟,適合聊的話題有限,剛好褚雲衡問起朝露的工作,在答覆了他之後,她決定順著這個不涉及過多隱私的安全話題聊下去,

「我聽說你曾在德國留學,那麼現在是在大學教德語嗎?」

「不是,我在德國念的是哲學系,現在也是在哲學系任教。」

朝露有些意外。哲學當然不是從未聽說過的名詞,但要說對此有多少認識可不見得。她和大多數人一樣,覺得那是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她也因為這個回答更添了一分好奇。

「你教什麼呢?」

「主要是西方現代哲學,還有形而上學和辯證邏輯。」

那是什麼?那些名詞對於朝露來說過於遙遠,更不清楚辯證邏輯和其他邏輯學有什麼區別或者關係,人對於自己不熟悉的領域常常感到神秘,朝露忽然覺得眼前的人簡直莫測高深,眼神也不自覺地迷離起來。

「嘿,你不會覺得學哲學、教哲學的都是怪胎吧?」褚雲衡綳著臉,帶著故作嚴肅的誇張表情問道。

「啊?不是,我是……雖然知道這絕對是種錯覺,但就是會覺得哲學系教授應該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再不濟也是個中年人……」

褚雲衡沒忍住笑,「第一,我還不是教授;第二,我已經三十好幾了,的確是中年人啊;第三……總有一天我會變成老頭,也許那個時候,我就是你口中標準哲學系教授的形象了。」

朝露本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一陣對講機的門鈴聲打斷了,她看向褚雲衡,指指自己,意思是是否由她來應門,見他點了頭,她起身走向對講機。

「你好,請問是?」

對方顯然是被陌生的聲音弄得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反問道:「門鈴故障了嗎?這裡不是702?」

「不……不是,」朝露再一想,恐怕自己這句話會有歧義,忙接著道:「哦,我是說,你沒按錯門鈴,這裡是702褚家。」

「朝露,麻煩你開門。」褚雲衡微笑,「她是我朋友。」

門打開的一刻,門外的人顯然怔了一下。

朝露倒沒多意外—對方正是「貓與鋼琴」里與褚雲衡在一起的女子,今天的她依舊長發披肩,穿著一件棗紅色連身洋裝,精巧的剪裁勾勒出玲瓏的曲線,一雙美目顯得神采飛揚。近看之下,比朝露記憶中的形象更為出眾迷人,朝露看著她,竟然一時忘了打招呼,於是兩個人都傻愣在門口。

「書俏,」褚雲衡驅動輪椅來到門邊,仰起臉招呼道:「你怎麼沒打個招呼就來了,要是我不在家,你不是白跑一趟了?」

「哈!」林書俏回過神來,往前踏了一步,進到屋內,「你要是在昨天走完了五十公里之後還能有力氣出去轉悠,我也服了你,足可證明我是多慮,白跑一趟我也認了。」

朝露聽得出來,這聲責備里含著親昵與關切,再一想,她本就是褚雲衡的朋友,而自己此時還傻愣在門口,實在不是待客之道,於是忙朝門的一側退了一步,讓林書俏可以更方便地走進來,接著又走去廚房,拿了杯子出來,斟了一杯沉香茶端給她。

林書俏接過茶,道了謝,這才像想起了什麼來,輕問道:「雲衡,你家換阿姨了?」

「不是,」他搖搖頭,「只是來幫忙的朋友。」

「哦。」林書俏看了朝露一眼,遂低頭喝了口茶,又道:「要不是我閑著無聊上網,剛好看到關於競走的新聞,還有你偉大的特寫照片,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會參加這樣的活動。你想獻愛心,或者想挑戰自己,都該量力而行才是!無論是作為你的朋友,還是從一個專業物理治療師的角度,我都不贊成你這瘋狂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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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另一種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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