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 坦然面對
但是殘酷的世事啊,終會將這個女人推上絕頂峰巔——
莫玉慈,趁著他還在,好好地幸福,你們的幸福吧……
雖然我的心中,難免有時悲哀,可也無力阻止,命運的車輪轟轟往前碾壓——
悲傷會被壓過去,絕望會被壓過去,可是幸福與快樂,也會被壓過去,沒有任何人的人生,會一世錦安。
一世錦安,那僅僅,只是個不真實的夢幻。
御醫院。
掌院蔣坤一手搭在榻上之人的脈搏上,花白眉頭微微皺起。
「如何?」
寂靜方室中,忽然響起低沉的男聲。
蔣坤猛然一震,趕緊起身拜倒:「皇上。」
秦程言的目光從他臉上掠過,落到那張蒼白瘦削,絲毫不見起色的面容上:「還是,沒有辦法嗎?」
「微臣無能!」蔣坤叩頭及地。
「罷了。」秦程言擺擺手,「起來吧,這事,不怪你。」
「皇上……」蔣坤卻瞅了瞅他,似乎有話說。
「怎麼?」
「微臣聽說,雪醫君至傲此際身在宮中……微臣想,微臣想……」
秦程言抬手輕擺,蔣坤打住話頭,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然後垂頭道:「是微臣冒撞了……」
轉頭再看了劉天峰一眼,秦程言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蔣坤的建議,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可君至傲現在元氣大傷,尚未復甦,教他如何能開口?再則,以君至傲的脾性,會出手救一個毫不相干的劉天峰嗎?他實在沒有一絲一毫的把握。
「皇上……」遙遙的牆根兒下,掌文太監喬言正搓著手徘徊來去,一見秦程言,趕緊著小步跑近。
「什麼事?」黑眸凝了凝,細瞧著他的面色,秦程言沉聲問道。
「北黎,北黎有人來——」喬言的話聲有些緊凝。
「北黎?」心下微微一震,秦程言的面色卻分毫未改,「來人現在何處?」
「正在御書房中……候著……」喬言的話音愈發低了下去,不敢直面秦程言的眼。
面前一陣風掃過,卻是那帝王,已經大步離去。
喬言這才抬手擦了擦額上汗漬,邁著細碎的步子跟上——天威難測,往常在秦程言面前來來去去活動的,都是安宏慎,輪不著他這個小小的掌文太監,現下安宏慎出宮辦差,他方才頂了這個缺兒,卻愈發覺出,皇帝跟前的「紅人」,果然不是好做的。
明泰殿側,御書房中。
一人默然立在案前,背對著殿門。
秦程言緩緩步進。
那人亦慢慢地轉過身來。
竟然是,南軒越。
就那麼安靜地峙立著,一時之間,誰都沒有開口。
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在秦程言心中升起。
「屬下,參見主子。」沉下雙膝,南軒越撩袍跪倒。
秦程言站著沒動,也不叫起,從南軒越跟前繞過,行至御案前,左掌伸出,摁落在烏木桌上,這才緩緩吐出兩個字來:「你說——」
「有飛雪盟的殺手,在北黎境內大肆活動,已經,暗殺了數名郡守,還有一名樞密使。」
秦程言穩凝如山,沒有人看得見,他臉部的肌肉,在一點點收緊。
變亂。
最近發生的一切,和六年前那一場滔天巨變何其相似,先都是微小的,難以覺察的異狀,然後慢慢地漸變,漸變,最後掀起滔天之禍……難道他秦程言有生之年,就註定不能永享太平么?難道那些別有用心之輩,非得剿殺殆盡,方肯罷休么?
五指緊緊蜷起,深深扣入桌案之中。
南軒越明顯地覺察他身上那股梟殺的氣息,立即閉了嘴。
「繼續。」
半晌,方聽得皇帝冷聲道。
「據屬下分析,這一連串事件的主謀,乃是飛雪盟盟主,段鴻遙。」
「段——鴻——遙——」咀嚼著這個名字,秦程言心中翻騰起幾許難以言述的情緒。
段鴻遙,那個神鬼莫測的男人,這些日子,他倒是把他給拋在了腦後——自打天元宮轉龍殿一別之後,他們再未見過面,他也不曾將這人,納入自己以後的生活,或者命運之中什麼的。
他已經夠煩了。
即使掃蕩六合,登臨帝位,卻始終感覺到,在背後的陰暗處,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牽繫著他的一舉一動,甚至影響著整個天下的格局,他一直不明白,這股力量到底來自哪裡,可是這一刻,所有的答案卻都變得清晰起來——
段鴻遙。
正是段鴻遙。
當他、納蘭照羽、赫連毓婷一干人等,在雲霄山下,與黎長均、北宮弦、千夜晝等進行殊死搏鬥時,那個人,在萬里之外的雪寰山上,冷漠地關注著,沒有絲毫作為。
他記得他那張大理石般的臉,更記得他那雙冷鶩的眼睛,像萬年冰封的雪原,沒有絲毫感情,帶著透析一切的空漠。
是的,就是空漠。
連生與死,皆不放在眼裡的空漠。
不會讓人害怕,亦不會讓人絕望,只會讓人……失魂落魄。
他以為,他要報復的對象,僅僅只是黎長均,可是如今想來,恐怕並非如此。
還有那個,幽閉在無歡殿中的笙顏公主……黎長瀅……
黎國。
黎國。
每每一想到這個被自己親手滅掉的泱泱大國,他的心中,就會不自然地浮起絲絲難安——
它不是正義的!
數年之前,那個白衣煥然的男子,站在他面前痛聲大喊,而他沒有聽,當時他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與痛苦之中,執拗地要為慈兒復仇,宣洩自己難以壓抑的恨……
驕傲的帝王閉上了眼眸——若說他這一生,有何愧疚之事,那便是覆滅黎國——黎鳳妍、常笙、以及那一個,手執彈弓襲擊自己,面容倔強的男孩兒……
很多時候,他並不願意去想,甚至不願去面對,可是那些事,畢竟真實地發生過,不是他想否認,便能否認的。
微微抬頭,南軒越看著帝王軒昂的背影。
他很少見他這種模樣。
從前的秦程言,殺伐決斷,乾脆淋漓,縱使身前遍地血腥,他也不會眨一下眼,可是如今,卻憑添了三分無力。
皇上,您的英武呢?您的聖斷呢?
身為殺手,南軒越自是很難體會秦程言的心境——自從當了父親之後,他愈發懂得生命的珍貴,也愈發能理解天下蒼生的痛苦。
韓之越,你說對了。
當年那場戰爭,確實不是正義的,一直以來,我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誤,可錯誤就是錯誤,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不論它帶來的結果是什麼,他都必須坦誠地面對。
這才是一個男人該有的胸襟,這才是一個帝王該有的氣度。
「商達還好嗎?」
「謝皇上挂念,一切還好。」
「他,」秦程言轉身,來回走了兩步,「和文皇后……」
南軒越一驚,趕緊叩頭及地,無比鄭重地道:「啟稟皇上,商達與文皇后……只是君與臣……」
勾勾唇,秦程言反倒笑了:「看你緊張得,朕,又沒說什麼。」
長長吁了口氣,南軒越言道:「皇上明鑒!」
「你特地回浩京來,不只為飛雪盟殺手一事吧?」
「是,」南軒越無意隱瞞,「屬下,呈請皇上,務必留意一個人。」
「誰?」
「姬元。」
「姬元?為何要留意他?」
「此人,」南軒越略頓了頓,方道,「此人曾往龍鳴山谷,學藝四年。」
「四年?」秦程言一怔——當年堯翁分明有言,今生今世,不再收納門徒,為何卻——
「他是什麼時候去的?」
「據屬下調查,正是皇上親自前往雲霄山,與九始神尊生死決戰之時。」
「如此說來,他已經,出山兩年有餘?」
「是。」
「如今這人在哪裡?」
南軒越搖頭:「屬下不知——只是種種痕迹顯示,他曾經,與韓之越見過面,並呆過些時日。」
韓之越……
接二連三的種種消息,幾乎讓秦程言有些吃不消……這些事情,乍一聽起來,並無什麼干連,可是樁樁件件,千絲萬縷,盤結著層層看不見,卻分明存在的蛛網。
世事即蛛網。
很多事,當時發生時,覺不出它會帶來什麼後果,若許年後細細回想,方能悟得其內里的驚人能量,就像埋下顆地雷,不知什麼時候,會突然炸裂。
「朕……知道了。」平伏下心中波瀾,秦程言語聲恢復素常之態,「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
「嗯,你且到禮澤宮安頓,待朕思慮明白,再召你問話。」
「是。」恭謹地答應一聲,南軒越起身離去。
外面的天,已經昏黃了。
帝王頎長的身影隱在黯色里,過了好一晌兒,忽然叫道:「小安子!」
「皇,皇上?」喬言躬著身子走進,眼睛卻只看著地面,不敢有絲毫逾矩。
「是你……」秦程言這才想起什麼似的,自顧自搖搖頭,「罷了,擺駕鳳儀宮。」
「是。」喬言趕緊著轉身,自去辦理。
稍頃,殿門之外響起太監長長的傳唱:「擺駕——鳳儀宮——」
秦程言走進鳳儀宮時,莫玉慈正半倚在枕上,看著床邊搖籃里的兩個孩子發獃。
男子放緩腳步,慢慢行至床前,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嘿!」
莫玉慈舉眸,這才瞧清面前多了個人,撐著床榻直起腰:「用膳了沒有?」
「沒有呢,你不在,我哪裡吃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