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死性不改

更何況，一直以來，莫玉恆時時刻刻把她放在心中，她的一言一行，哪怕是絲毫的情緒變化，都會扯動他心中的那根弦。但凡人為之事，不管如何遮掩，始終都會留下些蛛絲，留下些螞跡，逃不過有心之人的眼睛。「姐姐……」莫玉恆呢喃著，慢慢向她逼近，結實的身體微微顫慄。「你，你別——」望著這樣的他，莫玉慈不由生出種想嘶吼的衝動，卻拚命用理智壓住，在心中不住地告訴自己，冷靜，要冷靜，一定要冷靜。莫玉恆終是靠近了她，長臂一伸，已經將莫玉慈整個兒捲入懷中。驚顫的女子這才發現，這個當年被自己無意間「救」下的孩子，已經長得又高又壯，冒出她大半個頭。許久。他只是抱著她，並沒有別的逾禮之舉，莫玉慈心中的慌亂一點點淡去，反生出几絲極淡的愧意，還有心痛。一直以來，她都是個懂愛的人，自然也能極為清晰地感覺到，繞在身邊的意念流動。「好了。」終於，莫玉恆鬆開手，眸中洶湧的狂潮已然平伏，重歸素常的清冷，「姐姐只管在這裡照看著姐夫，外面的事……我會一一辦妥。」莫玉慈心中一酸，不由得想起當年乾元大殿之上，秦程言出言羞辱，她摔鳳冠碎心而去，年幼的莫玉恆用薄弱雙肩背負著她，一步步吃力地往外走，寒涼夜風掃過他們的臉龐，他咬著牙，剛硬話音字字鏗鏘：「姐姐，我們回家——，有我在的地方，便是你的家……」「阿恆，」在少年舉步離去的剎那，莫玉慈哽咽著開口，「謝，謝謝……」停住腳步，莫玉恆回頭，看著她弧了弧唇型：「我是你弟弟，永遠，都是。」最後那四個字，他說得極輕極輕，像沾了水的羽毛，輕飄飄落下地面，然後黏住。燭火畢畢剝剝地跳動著，映出莫玉慈泫瑩的眸子，她自問一生從不有負於人，然而這一刻，她酸楚無奈且磨心地發現，她到底，還是欠了這個少年，這個在她身後，默然跟從了五年時光的少年……鋪著細鵝卵石的甬道上，莫玉恆慢慢地走著，任泌涼的夜風，撫過自己有些火辣辣的面龐。心，空空悠悠的，像是只被割破了的氣囊，被什麼吹得忽忽拉拉地響。廊下的宮燈斜斜投下幾許微光，映出另一道纖長的人影，悄無聲息地跟在莫玉恆身後，就像只輕靈的貓。若是往常，莫玉恆必定已然有所察覺，可是此際，他卻一派渾渾噩噩，似乎失了魂魄，只留下具軀殼，在這深宮之中晃悠著。眼見著到了拐角處，後邊的人影兒再也按捺不住，匆匆幾步，閃到莫玉恆前頭，擋住了他的去路。莫玉恆神思恍惚，兀自步行，直到快撞上女子的柔軀，才倏地回神，疾往旁邊跨去，爾後眼神慢慢聚焦，落到女子臉上：「是你？」或明或暗的光影中，女子一雙黑眸，顯得格外銳亮。「我現在沒空。」冷冰冰扔下一句話，莫玉恆繞過她，繼續前行。「莫玉恆，」女子清脆的聲音陡然響起，含著不盡的隱忍，「我只說一句。」莫玉恆沒有答話，只是僵立在那裡，不動。「恩情，不是愛情。」默然。一陣恆久的默然，彷彿永遠都不會被打破的默然。爾後，莫玉恆抬腳，疾步如風般走遠。重重咬住柔唇，秦程昕強行忍住眼中淚水——黑糰子，死黑糰子，為什麼就是死性不改？死性不改。她在這裡自怨自艾，怪著那人死性不改，卻忘了自己也是個「死性不改」之人。愛情啊，愛情這碼事兒，有誰說得清？倘若一段情說改便能改，那也不是情了。「呱——」頭上一隻夜鴉飛過，撒下幾粒穢物，驚得秦程昕猛然跳起。抬頭朝空中看了眼，她憤然地罵了聲「賊鳥」，這才轉身，踏著莫玉恆適才走過的路，朝鳳儀宮的方向而去。躡手躡腳踏進寢殿，秦程昕一眼便見莫玉慈躬著腰，手拿濕帕，正細細地潤著秦程言有些乾裂的唇，一雙眼睛頓時撐不住紅了。什麼是夫妻？這才是夫妻。不離不棄，不厭不倦。什麼是愛情？這才是愛情。遇難彌堅，遇險愈定。撐著門框，看著那全神貫注的女子，秦程昕不由有些痴了——她啊，她多麼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得到這樣一段金子般的感情，哪怕是痛是惱是煩，那也是甜蜜的。直到調頭去換濕帕，莫玉慈方才發現她的到來，當下慢慢挺起胸膛，沖她笑了笑，口吻和藹：「是小昕啊，你什麼時候來的？」「有，有一小會兒了。」抿了抿嘴唇，秦程昕近前，去接莫玉慈手中的濕帕，「皇嫂，讓我來吧，你去休息休息。」莫玉慈搖頭，輕輕推開了她。「皇嫂，」秦程昕眼中浮起真誠的心疼，「你是要累著了，皇兄會不安心的。」「我不礙事。」莫玉慈仍然堅執，把濕帕放進銅盆里，細細地揉搓著——雖然，他是皇帝，她是皇后，他們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夫妻，但是在這鳳儀宮中，他們卻甚少用太監宮女服侍，但凡有什麼事，都是自己動手。秦程昕細瞅著她，胸中千言萬語，終是無法出口，只能那麼看著她，像擦拭一件稀世古珍一般，將秦程言的臉仔仔細細地清理了好幾遍。「皇嫂——」秦程昕終於看不下去，一步上前，抓住莫玉慈的手腕，「再擦下去，皇兄的臉都爛了……」話未說完，自己卻先趴在莫玉慈肩上，「嘿嘿」地哭開了。「小昕，」慢慢地，莫玉慈將手搭上秦程昕的肩，「別哭……他會醒過來的，一定會醒過來的……」「嗯！」秦程昕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重重點頭，後背一挺，臉上重新綻出抹笑意，「那，皇嫂，就讓我留在這裡，陪你說話兒吧？」「……也好。」莫玉慈點頭——長夜寂寂，她一個人守著，著實有些難受，不若就讓她陪著，增添些人氣，再說，程言向來極喜愛自己這個妹子，不定聽到她淘氣的聲音，會更快地醒來。大將軍府。書房之中，燈火通明，已經得到消息的鐵黎，夙夜未眠，正不住地徘徊來去。莫玉恆大步走進。「情況如何？」鐵黎劈頭便問。「皇上身中奇毒，沉睡不醒。」「毒？」鐵黎一怔，「這深宮之中，哪來的毒？」「據說，是辰王送來的密函，柬中帶毒。」「曄兒？」鐵黎虎目一凜，繼而大手重重揮落，極其斷然地道，「不可能！」莫玉恆目光閃了閃，想說什麼，卻到底咽了回去。「宮中情形如何？」鐵黎再問。「一切安好。」「皇后呢？」「還……好，就是有些憂慮過度。」「唉——」鐵黎忍不住嘆息了一聲——這對苦命的孩子，經歷那麼多磨難，好不容易過上幾載平靜光陰，不料卻波瀾又生，這世間之事，難道真真兒是好景難常嗎？「將軍，」莫玉恆看看他，「末將想……離宮數日。」「你要去哪裡？」「尋找君至傲。」「君至傲？」聽他這麼一說，鐵黎方回過神來——放眼天下，能讓秦程言化險為夷的人，只怕唯有君至傲了，可數年以來，再沒人見過他的面，更無人知曉他的去處。「人海茫茫，無根無底地，你能到哪裡去尋他？」「大將軍，」莫玉恆嗓音低沉，「您難道忘了？再過三日，便是……」鐵黎眉眼聳動——再過三日，便是鐵紅霓的忌日。往年這個時候，秦程言都要親自前往皇陵祭拜，可今番——「罷了，」他又是一聲長嘆，「你還是回宮去，至於此事，就讓老夫我，親自走一趟吧。」「……是。」莫玉恆想了想，答應了，以君至傲那孤高無塵的性子，或許，鐵黎去，比他去更好。「一定要照顧好皇上皇后，還有兩位太子，千萬，不能再出任何紕漏。」鐵黎心事重重，面色肅然地叮囑道。「末將領命！」莫玉恆重重點頭，轉身向門外而去。「君至傲……君至傲……」雙手負於身後，鐵黎目光慢轉，最後落到懸於牆面的畫幅之上——神采煥發，眉目明麗的女兒，仍然立在畫中，揚鞭蹬馬，沖他宛然如生地笑著。忽然間，他的心裡，也生出了些衝動，想見一見那個磊落不羈的男子，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想聽一聽他在心裡多年的那些話，想知道當初的當初，他和他的女兒之間，有著怎生動人的過往……君至傲。是一個令天下痴情男女，都唏噓不已的，至情至性之人啊。君至傲。看在霓兒的份上，你應當會再次出手，救言兒脫難吧？東郊皇陵。群山蔚然，密林幽靜。鐵紅霓的的墓，與秦煜翔緊緊毗鄰，地處皇陵的東北角。沿著青石板鋪成的陵道，鐵黎慢慢地走著。這兒，躺著大秦歷代十數位皇帝，相當於沉睡著整個大秦的歷史，不可謂不厚重，不可謂不滄桑，細細思量著他們身後所代表的興衰榮辱，自然能感覺到其沉渾，其浩博，就連那偶爾拂過的風聲，似乎也夾雜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