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冬至

99.冬至

葉霖並不想同蘇堯再隱瞞些什麼,沉靜片刻也就一五一十地同蘇堯說了,包括顧扶風對醉紅塵的束手無策,包括那續命的藥丸,包括顧南山曾經斷言只有看破幻象才能解除醉紅塵的毒。

蘇堯垂下眼睫。

原來都是一樣的。無論是前世她一意孤行求了徐慎言帶她離開,還是今生她坦言同葉霖一道遠行求訪,結果都是一樣的。

她沒那個福氣,這可惜了穿越一世,重生又一世,遇上這樣一個葉霖,卻沒有福氣同他長相廝守。都說帝王的諾言做不得數,就算是當年蓋了金屋子藏起阿嬌的武帝,最後不也變了心么?可蘇堯沒有機會去驗證葉霖的諾言了,老天給了她兩次機會,卻沒有給她一生。

一切的語言似乎都成了累贅,蘇堯覺得這個時候再說什麼都太過蒼白無力,唯有回身吻上那人的臉頰,任撕裂的心在情動的漩渦里起伏。

蘇堯雖是隨性大膽的人,可對情愛實則沒有太大的渴求,又或者是他嗜她如命,索取太過頻繁,總之除卻蘇堯醉酒那一次的瘋狂主動,往日裏每每有關□□,蘇堯都是被動接受的那一個,何曾像今日這樣率先挑撥起來。葉霖是禁不住蘇堯的一點甜蜜的,只一個簡簡單單的吻,便足以叫他痴迷,頃刻間天旋地轉,已經將那人重新壓在身下,閉上眼深吻上去。

一隻胳膊緊緊地環上他的脖頸,葉霖一僵,睜開眼,幽深如深淵的墨色眼眸對上那一雙澄澈見底的眼睛,沒來由地感覺出那人目色如水波光盈盈,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情動的臉看,竟有些許的困窘。葉霖知道這時候的自己臉上的神色一定是毫無理智的沉迷與瘋狂,蘇堯這樣目不轉睛地看他,叫他有些不好意思。

「阿堯……」

「沒什麼,」微微抬身在那人嘴角吻了一吻,蘇堯微笑着解釋道,「我只是想要好好將你記住。」

好讓她在漫長的夢境和緊隨其後更加漫長的死寂里能時時回憶起這樣一張臉,這樣一個人,曾給過她這樣一份生生世世都難以忘懷的愛情。

蘇堯不要什麼轉世輪迴,她只要現在,奈何橋上的忘情水太苦,她只要這一世瀟灑痛快。

是毫無克制的放浪形骸淋漓盡致,蘇堯已經不知道時光的流逝,只能看見眼前這個人浸透著汗水和些許淚水的俊顏。這是一個天下最冷情的帝王,自幼獨自一人在冰冷的東宮長起來,就算一次一次地被傷害,也咬緊牙關只讓自己更加強大,卻從不肯流下淚水。就是這樣的帝王,為她流了淚。

等重新有了時間的意識,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蘇堯窩在那人的懷裏一動不動,感受着綿長的淚水慢慢劃過臉頰,再劃過下巴,最後隱沒在凌亂不堪的床榻上。房間里安靜的出奇,只能聽見兩個人輕輕的呼吸聲。

綺靡的房間里忽然響起蘇堯平淡如水的聲音,「阿霖,等我死了,你一定不能荒廢朝政,要好好活着,做一個好皇帝,要名存史冊,這樣後人也會記住我。」

葉霖睜開眼睛,卻沒有說話,只緊了緊自己的懷抱,低頭吻了吻她的頭頂。這個人總是口是心非,她何曾在意過後人的看法,不過是為了他不做出些什麼瘋狂的舉動罷了。可他那麼懂她,這些小把戲小謊言,他一眼就看穿。

蘇堯見他沒有回答,只當他默許了,又絮絮叨叨地繼續說下去,「你可以娶一個好姑娘,立她做皇后,傳承香火綿延子嗣,也可以愛上她……你放心,我不會生你的氣,如果我不在的日子裏,能有另外一個美好的姑娘代替我陪在你身邊……那也沒什麼……」

說到這兒,蘇堯忽然頓了頓,咬了咬嘴唇,又悶聲悶氣地補充道:「可是我不許你忘了我,你一定要記得我,等你死了要和我葬在一起,只和我葬在一起。就給你那個新皇后蓋一個更大更漂亮的陵墓補償她好了,我只要你。」

「夠了,阿堯!」那人心痛地將她死死摟住,聲音里還浸潤着沒能及時掩去的悲傷,「別再說那些喪氣的話,你不會死的,不會的……」

蘇堯抬手掩住葉霖的嘴,聲音十分平靜,「阿霖,人都會死的……」

「我不許!」那人不講道理地好似是一個孩子,用一個激烈的吻賭住了她要繼續說下去的嘴,喃喃地重複道:「我不許!」

蘇堯在心底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只暗暗在心中道,可惜了,前世自己知道的晚,發覺時已經懷了葉昱,雖是擔心自己的身體不濟會影響到那孩子,可三番五次地也狠不下心來結束掉那孩子的性命,終於將他生下來。也許她前一世的潛意識裏還是不希望葉霖真的將她忘得乾淨吧……如果有那麼一個孩子……當萬千繁華過後,他也許還會想起,曾有那麼姑娘愛過他,也被他那樣痴情不悔的愛過……

這一世她先前雖是不知道前情,卻過的十分快意,並不曾有什麼遺憾,只一樣,她是終究不能給他留下一個孩子了……

聽葉霖的意思,前世是葉昱繼承了大統,也不知道如今這般改了國祚,會不會於大雁的氣數有影響。

蘇堯知道但凡一個朝代都不可能千秋萬代,就秦皇漢武的雄才大略,也保不住一個王朝幾百年的興衰,她不應太貪心,只是不忍因為自己改了未來的走向。

「阿堯,你想不想去瀲灧山?」頭頂上那人沙啞的聲音悠悠響起,蘇堯眼睛一酸。那時候他答應下來的話,她只左耳朵聽右耳朵便忘,從來不曾真的放在心上,也不奢求他真的能拋下萬里江山陪她浪跡天涯。可他全記得,他還想要實現自己說過的每一個或大或小的諾言。

傻瓜。

雁朝的權力制度集中得很,大小事情都要皇帝親自過目,葉霖時常要忙到深夜才能回鳳梧殿去小憩,可這個人卻真的說拍拋下就拋下,帶着她大張旗鼓地游江南,尋解藥了。

蘇堯搖搖頭,晶瑩的淚順着鬢角滑進了烏黑的發,聲音還是穩的,聽不出一絲哭腔,「我們回長寧吧……我想看看長寧的雪。」

那人沉默了片刻,低沉的聲音響起來,「好,我們回長寧。」

看雪。

幾人很快便從顧府啟程,朝平溪趕去,就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出了邊境。顧扶風依舊派了人將他們一路護送過去,免去過關卡的麻煩。臨走前珈藍曾到蘇堯處尋她長談,也沒人知道說了些什麼。

臨走時蘇堯隔着馬車上半透明的紗簾朝外望,還能看見那一襲紅裙的姑娘筆直站立的身影。

她還是同從前一樣喜歡穿紅色,只是不再像從前那樣古怪精靈的笑了。

蘇堯想,也許顧扶風早知道她是誰,又或者他總有一天會知道,她們一定會有一個更美麗的結局,只是,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回到平溪之後,大雁的皇帝陛下和皇後娘娘便很快啟程朝長寧歸去了,葉霖想要快些回到長寧,再快些,最好能趕在過年之前抵達,這個浪漫的男人想要在除夕夜同心愛的女人一起坐在皇城最高的城牆上看雪。

就像那時她站在那裏,毫不留情地告訴他,愛使人軟弱。

那時候他逞強著說不對,現在想來,到無需逞強。她確是錯了。愛不但使人軟弱,還使人堅韌。無論她沉睡多久,他都可以等,等到她醒過來的那天。

有着葉霽和蘇序的長寧如常般井井有條,葉霖甚至覺得,自己往後可以將許多事情放開手腳撥給百官去做了,可蘇堯卻沒能撐到抵達長寧那天。

她是在一個微微有些冷的早晨睡去的。

前一個夜裏葉霖還曾同她秉燭夜談,蘇堯也覺著自己怎麼也會撐到年後,因為前世她是撐了過去的,可她也沒有想到,自己竟在那樣一個清涼的早晨靜靜地睡着,就再也沒有醒來。

葉霖回京后很快就重新出現在了朝臣面前,還是同從前一樣地勤政刻儉,只是漸漸地開始將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全權交給蘇相、崔述、徐氏兄弟,以及其他中流砥柱去做了。

皇帝陛下的後宮還是只有一個皇后。百官聽說皇後娘娘在平溪時便生了大病,回到長寧后就再也沒有露過面,偶有時候會將徐慎言召進宮去,問起徐大人,卻也是三緘其口,什麼也問不出來。

一開始百官還有不怕死的上諫請求廣納後宮,可漸漸的地他們發現,他們的皇帝再也不笑了,整個人都沉靜了下來,甚至連發火,都變得越來越少了。曾經冷情的皇帝陛下簡直不能再用冷情來形容,而是漠然,是對年華的漠然和對時光的仇視。那一雙幽深如深淵之潭的黑眸望過來時,竟然讓他們生出一種錯覺來,彷彿眼前的皇帝陛下已是一具失去了靈魂的空殼。

也許,是皇後娘娘的病叫陛下煩惱。

百般無奈的朝臣終於放棄了廣納後宮的進言,轉而開始搜羅起天下名醫,眼下更重要的事不再是皇帝有多少個妃子,而是皇后的病能好起來,趕快為陛下誕下一個龍子。

尋來的名醫送進了一波又一波,又沉默著走出了一波又一波,要想見到皇後娘娘的名醫,都要先過了徐慎言徐大人和皇帝陛下這兩關,那樣多的名醫,卻沒有一個見到過皇後娘娘的模樣。

蘇堯昏迷的第二年夏天,已經辟府封王四皇子葉霽終於對蘇相下了聘書,迎娶了傾心已久的蘇二小姐。婚禮那天,一向同蘇二小姐姊情深的皇後娘娘仍舊沒有到場,提及皇后時,欣喜羞澀的新娘子卻皺起眉頭,一下子就紅了眼眶。

是怨自家姐姐不肯出面,還是嘆時光如白駒過隙,自己也新嫁人婦?沒人知道答案。皇後娘娘的親妹嫁給了皇帝陛下的親弟,這樣一樁親上加親的天作之合一時間傳為佳話。只是蘇堯卻不能再知道這些愛與美的事情了。

蘇堯昏迷的第三年,眼看着就到了冬天,卻還沒有轉醒的跡象。葉霖照例下了朝便回到鳳梧殿,給昏迷不醒的蘇堯舒筋活血,按摩全身,又親自給她擦洗,喂她吃藥。

錦鳶和錦袖守着這個秘密三年,也看着皇帝陛下三年如一日地這樣愛惜著蘇堯,由先前的驚訝轉成感動,最後慢慢變成心疼。

四下無人的時候,皇帝陛下總喜歡同昏迷不醒的皇後娘娘聊天,絮絮叨叨地同她說着這一天的朝政,說着哪個臣子又將他氣個半死,是怎樣的榆木腦袋;又有時候說起從前的點點滴滴,說起自己未竟的誓言,說其未來的打算。葉霖說的興緻勃勃,只是這些話卻再也沒有人聽見了。

錦鳶和錦袖常常情不自禁地別過身去擦淚,誰能想到在外威嚴冷情的君王,在內光風霽月的皇帝,在面對蘇堯的時候,竟是這樣深愛不悔,愛意深沉。

那個話嘮一樣同永遠不會給予回應的皇後娘娘說話的陛下,竟是叫他們覺出幾分可憐。

她們打心眼兒里地希望蘇堯能夠快快醒過來,那時候只當陛下情深,卻沒想到,竟是情深不壽,換得如此一個結果。

隨着三年之期越漸臨近,葉霖的臉色也越來越不好,甚至隱隱有了棄世的念頭。這念頭自然是沒對誰說過,說來也算是錦袖不小心聽到的,葉霖同崔述之間的爭論,前面說些什麼都聽不真切,只這一句響在空蕩蕩的大殿裏,十分突兀。

那個人說,「若是她真不在了,這人生便也沒有什麼意義!」

久久地沒有迴音,再片刻,便是崔大人臉色僵硬地邁出大殿的模樣。

錦鳶連忙往一旁退了,卻是鼻子一酸,忍不住要掉下眼淚來。那一刻錦鳶只對着上天祈禱,祈禱皇後娘娘能夠醒來,能夠將這一份沉甸甸的愛悉數收下。

太平四年的冬至,因為先前葉霖做出為蘇堯大動干戈前往平溪這等不理智的事情,同葉霖久未交往的淮陽大長公主終於沉不住氣,來到了宮裏。

彼時葉霖才剛剛為蘇堯擦洗了身體,聽得淮陽大長公主求見,這才放下手中的物事前去熙華殿見她。

和葉霖猜測的一樣,淮陽此番前來依舊是為了子嗣一事,葉霖照舊充耳不聞,只一味答應下來,只想送走了這尊神卻並不打算聽從她的勸說,哪知道話題才進行到一半,便聽見殿外有宮人來報,許了他進來,竟是劉內侍,匆匆地朝淮陽大長公主行了個禮,便附耳過來說,天牢裏壓着的那位,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葉霖的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只面色平靜地「嗯」了一聲,便抬眸對淮陽大長公主告辭,只說自己有緊急事務要處理,不便同她繼續聊將下去,淮陽大長公主自然不信的,只當他是不願理會她的多事找出一個託詞罷了。只是那人是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淮陽縱然看穿他的借口,卻也不便再不識趣地呆下去,因而拖了辭要離去。

葉霖自然是喜聞樂見的,目送著淮陽大長公主就要出了殿門,忽然又停下來,回頭語重心長道:「阿瑤……那確是個好孩子,姑姑明白,只是陛下萬萬不可太過意氣用事,這葉家的江山……」

淮陽大長公主說到這裏,便停下來,審視了長身玉立於一堵水墨屏風面前,絕代風華,眉間卻染著一絲疲倦的皇帝一番,終是不忍,道:「列祖列宗……可都在天上看着。」

她不知道蘇堯到底得了什麼病,以至於卧床三年不曾露過一次面,就連蘇瓔的婚事也沒能參加。蘇瓔同蘇瑤姊妹情深,她是見識過的,如果那樣的場合她都不能撐起來露面,只怕這病……

葉霖目光幽深,看不出究竟是悲傷還是堅定,只沉聲道:「姑姑的意思,侄兒明白。」

淮陽大長公主點點頭。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她們葉家居於皇位幾百年,也不是沒有出過先例,一個君王若是太深情,總是不大妥協的。

這邊放下的心還沒有徹底放到底,就見那人慢慢揚起眉,聲音比方前更加堅定,幽幽道:「只是阿堯是侄兒這一生唯一的執念,侄兒縱是放棄了這江山……也絕對不會放手。」

淮陽大長公主只覺得如晴天霹靂,一個沒站穩險些跌倒,熙華殿外等待的宮娥手疾眼快地將淮陽攙住,葉霖只看了一眼,輕聲叮囑了小心,便跟着劉內侍出去了。

劉內侍沉默著跟在葉霖後邊,卻沒有說話,葉霖自幼便同淮陽大長公主十分親近,絕對不會如此頂撞大長公主的,今次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恐怕也與那人的死有些干係。

眼看着葉霖徑自朝御書房走去,劉內侍有點疑惑,忍不住跟上去提醒道:「陛下這是要去……」御書房做什麼?就算是不去天牢,往常也該去鳳梧殿了,今天……

若有所思的皇帝卻是搖了搖頭,淡聲道:「去書房。」

劉內侍很快閉上了嘴不再說話,一路安靜地跟着葉霖去了書房。

這地方自從陛下登基便不曾再來過,因為是先帝長居之處,每日仍有宮人打掃,倒是沒有落下什麼塵埃,只是終究是太久不曾有人的氣息,陰冷了些。劉內侍跟着葉霖進去,就見他慢慢推開案上的宣紙。

劉內侍是什麼人,立刻上前一步拿起墨塊研了起來,葉霖見他這稀鬆平常的舉動,卻是微微有些失神。記憶里她紅袖添香的場面還清晰如昨日,如今伸手,卻只能觸及到微涼的空氣。

劉內侍只見自家陛下神色有些消極,還是捉摸不透忽然之間來此處寫什麼字,等看了好一會兒,才發覺出葉霖竟是在抄攤在一旁的佛經。

也許是他太過訝異身邊垂頭寫字的人竟有所察覺,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道:「從前我犯了錯,阿耶總是要罰我來此處抄佛經的。」

那時候那個人常常回來,名義上隨手揶揄他,到頭來總免不了要幫忙抄寫,葉霖後來能練就那般處事不驚的心境,其實少不了這些同佛經的接觸,只是當時並不覺得如何,只當是份苦差事。

劉內侍反應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明白過來葉霖為何今日忽然來此。他就說,陛下聽見那人死在天牢裏,怎麼能像沒聽見一般。其實還是聽進了心裏吧……不然,他為何忽然在這一日突然造訪幼時同封策一道玩耍的御書房呢?

封策謀反后一直被葉霖收在天牢裏,圖謀江山是死罪,可葉霖卻始終沒有將他處死。朝臣知道這人對於葉霖來說終究不同,也不好置喙,因此並不逼迫,慢慢的竟也將這人的死活忘記了。

這四年來陛下為着皇後娘娘的病多次下令大赦天下,倒也不曾同封策有半點干係,彷彿已經將這人徹底遺忘。可劉詢知道,在這個不動聲色的皇帝陛下心中,終究還是記着那人的。

不知道抄了多久,一旁寫完的宣紙已經厚厚的摞起了一疊,劉內侍悄悄地打了個哈欠,卻見寫的認真的陛下不曾停下過筆。

「你將這些拿去給那人一起,選一處好址。也算朕送他一程。」沉默不語的皇帝忽然說道,「辦完了這事你便去歇著吧,朕……想一個人靜靜。」

劉內侍聞言眼睛竟是有些發酸,不知道是為那個已死之人,還是為葉霖後面那句「你便去歇吧」,他跟在葉霖身邊近五年,第一次見到這個冷情的帝王對除卻皇後娘娘以外的人這樣溫情。怔了一怔,劉內侍「哎」了一聲,便退出了。

陛下啊,這三年來,已經將心底的那股子戾氣都磨沒了。

御書房裏靜悄悄的,再沒有第二個人,葉霖在案前的竹榻上坐下來,身體朝後仰去,慢慢閉上了眼睛。

因為太過安靜,因為心中的情緒翻湧,所以當錦鳶淚流滿面的出現在門口的時候,葉霖並沒有第一時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直到錦顫抖的聲音再次響起,葉霖才確定,原來不是幻覺,眼前泣不成聲的錦鳶竟是真的。

「陛下……娘娘……娘娘她……」大片大片的來說順着臉頰蔓延而下,葉霖的心猛地被提了上來,在胸口堵的難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的問詢:「阿堯她怎麼了?!」

……

「若是三年期過,娘娘依舊未醒,陛下便要早做打算了。」

……

錦鳶抽噎著抹了一把眼淚,話也說不清楚,葉霖忽然之間在心底升起了一股奇異的感覺,手中的一方印章猛地掉下地上,心也隨着沉入谷底,呼之欲出的暴虐在眼底一閃而過,等錦鳶擦乾了眼淚再要說話,已經看不到葉霖的身影。

那人風一般迅速朝鳳梧殿趕去的背影叫錦鳶一時間晃了神。

她是不會有事的……不會……一定不會……葉霖不能想像如果心中那個不詳的預感變成了現實,他該怎麼辦。

淺灰色的天空中忽然開始簌簌地飄下雪花,被朔風裹挾著打在人的臉上,很快融化,涼意卻隨雪水滲入心底。

鳳梧殿外的宮娥見到一言不發直衝進來的皇帝陛下都驚得說不出話來。葉霖一向不動聲色沉穩得很,就連娘娘昏迷不醒時,都能以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坦然面對,三年來每日對着蘇堯說話的葉霖讓她們忘記了這是一個九五之尊的皇帝,甚至叫她們產生了一種錯覺,似乎這個男人,早就連脾氣都沒有了……

葉霖已經顧不得許多,只一味地長驅直入,拐過寬大的雲母屏風,三兩步地來到蘇堯終日沉睡的床榻前。

床上卻沒有人。

他的皇后,不在這裏……

葉霖只覺得一股涼氣直充上頭頂,終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和暴躁,頭也沒有回,無端地叫人覺得那背影十分陰冷,「皇后呢?」

久久沒有迴音。

葉霖幾乎禁不住那樣的憤怒,猛地轉過身來,只看見門口的宮娥垂首跪了一地,卻沒有人說出個所以然來,心中更加不安,抬高聲音一字一頓重複道:「朕的皇后呢?」

一個宮娥顫巍巍地遙遙指了一個方向,很快又垂下了頭。

葉霖幾乎是頃刻之間便消失在了鳳梧殿裏。

長寧皇城最高的城牆上,遠遠立着兩個背影。葉霖放緩腳步,慢慢朝那線條優美的熟悉的背影走去。

錦袖懷裏抱着一條雪狐裘滾邊的硃色大氅,面有難色地望着那道單薄瘦削的背影,聽見腳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聲音,這才扭過頭,一見是葉霖,立刻就要跪下,卻是被那人阻止了。

葉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悄悄接過那條大氅,一步一步朝那個背影走去。

那人只著了一件單薄的素色夾襖,下面是同套的襖裙,通體潔白,只滾了一圈兔毛的邊兒,還是三年前的舊款,卻比任何人都要好看。長長如綢緞一般的柔軟黑髮隨意地披散在身後,被朔風微微揚起,頭上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雪,整個人站在雪地里,就像是一個雪雕。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那人只當是錦袖,聲音還有些沙啞粗糲,帶着點責怪,「說了我不冷,你還要吵我。」

葉霖卻是不停,徑自走過去,不容分說地從身後為那人披上大氅,繼而緊緊抱住。

「阿堯,你醒了。」

臉色蒼白如同冰雕雪刻的女子微微別過頭,長睫毛幾乎掃過將下巴墊在她頸窩上的那個人俊逸的臉頰,輕笑了一聲,道:「我醒了。」

「兩年十一個月零八天,阿堯,我很想你。」

女子回身展開手臂抱住葉霖精瘦的背,將頭埋在了葉霖的胸膛里,眼角有晶瑩的淚珠滑落下來,卻只悶聲道:「我也是,阿霖。」

葉霖還想要說什麼,卻是被那人掩住了嘴,他看見這個擁有天底下最美麗面孔的女子露出了一個晶瑩剔透的笑容,輕輕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阿霖,你看,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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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病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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