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真實

96.真實

「那時候蘇老先生都同你談了些什麼?」蘇堯靠在柔軟懷抱里,忽然輕聲問道。

葉霖微微一怔。談了些什麼……嗎……

多年以前蘇老先生曾為帝師,教導過先帝和淮陽大長公主,因此雖是白衣,身為皇帝的葉霖卻仍需對蘇老先生禮讓幾分。葉霖被一個書童畢恭畢敬地引去蘇老先生的寓所時,倒也沒覺得自己的天子威儀被怎樣冒犯,相反,蘇老先生已經隱居多年,雖是桃李滿天下,卻已經有許多年沒露過面了,葉霖能得到蘇堯先生的青睞,反而叫天下讀書人更敬重這鐵血改革的皇帝幾分。

瀲灧山頂,有一湖,翠樹環繞水光接天,常年風平浪靜波瀾不興,如天鏡墜地,是為鏡湖。此湖因是瀲灧山鏡湖先生隱居之地聞名於天下,天下卻幾乎無人有幸一睹其風采,而鮮為人知的是,在相距瀲灧山不遠的平溪,也有一處碧湖,稱為小鏡湖。

蘇老先生遁世的寓所就建在這小鏡湖的邊上,依山傍水,景緻如畫。葉霖被七拐八拐地引到小鏡湖寓所時,正是清晨,熹微的晨光下湖水微微蒸騰,有隱約的霧氣,遠遠地什麼也看不真切。

葉霖眯着眼睛仔細看去,隱隱綽綽間卻見兩個人的影子,正坐在湖邊的石桌凳上對坐。慢慢走近,這才看的真切。果然是兩個人,其中一老者見葉霖走近,飽經滄桑的安詳面孔上露出一個淺笑。此人正是平溪蘇氏的老祖宗,有實無名的天下清流之首,蘇老先生。

當年意氣風髮指點江山的帝師如今已是皓首白髯,眉目低垂,歲月雕刻的臉上依稀能想見當年的風姿無雙,滿腹經綸。葉霖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來,就見蘇老先生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讚許道:「果真是後生可畏,先帝已是風姿無雙,陛下的神采卻是比先帝更甚。」

一旁一直低頭看棋的那白髮迤邐的人聽到蘇老先生這話卻是輕笑了一聲,將頭扭過來,看了看葉霖,道:「本以為這麼多年,你可算學會了悅人臉色,此一看倒真是不假。」

葉霖這才望見那人,雖滿頭銀絲,卻是鶴髮童顏,生的一副無雙美貌,這樣的面容同那一頭白髮相襯,竟叫人產生一種驚為天人的美,繼而懷疑起這人的年齡來。

蘇老先生無奈地搖搖頭說了句「這許多年,你倒是改不了要揶揄我」,便也眼光一轉對上葉霖,道:「此乃瀲灧山落星閣閣主,早算出陛下要幸臨平溪,早前便眼巴巴地跑來小住,要等著見陛下。」

葉霖頜首,瀲灧山落星閣,天機神斷從不虛言,閣主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道此番非要見他是何用意。

「陛下此番親臨平溪,可不單單是為了立威天下,更重要的是為了皇後娘娘罷?」那落星閣主說起話來也是開門見山一點也不拐彎抹角,葉霖倒是不甚在意,瀲灧山一向不問紅塵絕情斷愛,弟子門人皆是疏狂得很,更何況又是專攻玄術的落星閣閣主,因此並不覺有何冒犯,只有些微微訝異,因彼時他和蘇堯二人還並未同任何人提起過微服出行的打算,也不曾有人知道蘇堯身中醉紅塵,因而道:「卻是此意,閣主如何得知?」

那落星閣主一笑,展顏道:「我非但知道陛下的打算,還知道陛下是重蹈舊路而來,娘娘卻是借屍還魂,陛下同娘娘能如今日般恩愛有佳,是幾世修來的福分。」

這話說的叫葉霖有些不安,隨即想到瀲灧山幾百年來的赫赫威名,也就不足為奇了,只點點頭,道:「正如閣主所說。閣主既然神機妙算,霖可否請閣主觀照一番,此去吉凶?」

葉霖沒有稱「朕」,而是用了相對來說十分恭謙的自稱,可見誠心敬意,蘇老先生在一旁聽着,也讚許地點點頭。

落星閣主笑道:「陛下果然對皇後娘娘用情頗深。」深到連自己身為帝王的驕矜也拋在一邊。

後者只是溫和地笑笑,做出洗耳恭聽狀,落星閣主沉吟片刻,便道:「我來見陛下自然就是為了此事,苗南王城雖是去得,娘娘這道坎,卻是三分看天意,七分看自己了。」

靠天意?葉霖緊緊地蹙起眉,他和蘇堯本永無相遇相愛,正是因為天意才有了挽回的可能,他自然不會說什麼「人定勝天」的話,只是這回答不能使他安心,既然三分看天意,七分看自己,又何需千里迢迢冒險趕往苗南,這醉紅塵到底又是何解,他好像都說了,其實是什麼都沒說,關於蘇堯的事情他容不得半點馬虎差池。

「閣主可否明示?」

落星閣主卻是搖了搖頭,答非所問道:「心之所向,只恐畫地為牢。」

那天有關蘇堯的病的探討就這樣戛然而止,葉霖得到了此去苗南有驚無險的答案,心中卻越發不安起來,落星閣主最後那一句話就像螞蟻一樣一直啃噬着他的心,反反覆復夜不能寐,卻想不明白到底是何意,沒有確鑿結果的事情,他不願告訴蘇堯。

對上懷中那雙靜若秋水的眼睛,葉霖低頭吻了吻蘇堯的沒眉心,柔聲道:「只是囑託我好好照顧你,你不要胡思亂想了。」

蘇堯卻咧嘴笑了,抬手戳了戳葉霖的臉,道:「你可知道前世我們為何不得相守一世?」

葉霖心思一緊,眉頭已經皺起來,沉聲道:「不知。」

「便是兩個人什麼事情都埋在心底,都想要憑藉一己之力處理好,不想麻煩彼此,可結果卻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明明相愛卻漸行漸遠。」蘇堯慢慢從葉霖的溫柔懷抱里直起身坐起來,皓齒明眸道。

一段話重重地擊在葉霖心上,時是了,便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明明都是為了對方好,最終卻造成了十二年的遺憾。若是沒有重來一世的今生,那他將永遠都不會知道,蘇堯還瞞着他那樣大的一個秘密,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姑娘到底怎樣愛着他。

蘇堯見葉霖的目光漸漸沉下去,知道自己的激話算是奏了效,因此再接再厲道:「你莫要瞞我一個安心了,蘇老先生同我已經挑明,他早知我不是蘇瑤,又怎麼會拜託你照顧好我?」

葉霖頜首,閉了閉眼睛,便將那時候落星閣主的話原封不動地複述一番,蘇堯也很納悶,琢磨不明白落星閣主特意跑來同葉霖說這些做什麼。不過既然本就定了要去苗南,落星閣閣主又首肯了這一路無險,因此兩人雖是雲里霧裏,卻仍舊按著原來的計劃走了。

等到了苗南和大雁的邊境時,蘇堯已經很難有清醒的時候,一天中大半的時間都在昏睡,徐慎言時時調整的新配方漸漸也失去了作用,等到最後,蘇堯已經不再繼續喝了。

很多個白天或者夜裏,蘇堯都是在昏睡里被葉霖叫醒的,彼時多半是沉浸在前世的點點滴滴里,夢境越發真實,就顯得現實越發虛幻。若不是實實在在地被那人擁在懷裏,蘇堯甚至無法分辨夢境和現實。可即便是如此,蘇堯也開始時不時地晃神,將前世今生的事情混作一團,過電影一樣來回在腦子裏回放,若是要費力想要分辨清楚,便覺得頭痛欲裂。

原來清醒是這樣痛苦的一件事,怪不得人總說難得糊塗。

偶有十分清醒的時候,往往都是一連昏睡許久之後,才稍有片刻的回魂,這個時候蘇堯便異常的珍惜,總是拉着葉霖不停地說話。她想要死死記住同葉霖的每一點每一滴,這樣在沉浸在過往的記憶里時,才會有一個聲音提醒她,這不是現實。

徐慎言在這個時候幾乎已經失去了作為隨行御醫的任何作用,多數時候都是沉默著旁觀,偶爾錦鳶實在心疼的看不過去眼,倒也沒大沒小地同徐慎言嘮叨幾句。也許是天高地遠,他們已經離那個等級森嚴的皇城長寧太遠了,也許是那兩個人全然沒有了帝后的規矩全然一副患難夫妻的模樣,錦鳶常常會忘記身邊這個穿着護衛服飾的人其實是高高在上的徐大人,而她只是皇後娘娘身邊形同虛設的貼身宮女。

一行人最終悄悄抵達苗南王城華都那天,蘇堯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顧扶風早就接到了「蘇瑤」的飛鴿傳書,因着蘇瑤是他的救命恩人,自然全力以赴,不遺餘力地幫忙他們一行人悄無聲息的進了華都。

等到馬車終於停在門楣光鮮的顧府面前,顧扶風正站在府門口親自相迎。從車上下來的,卻不是記憶里古靈精怪的蘇瑤,而是一個陌生的男子,衣飾頗為低調,卻掩蓋不住其自身的矜貴風雅,顧扶風知道這人是故意並成功地掩去了周身的氣度,可除盡了帝王的軒昂氣宇,這人卻依然是一頂一的叫人見之出神。

蘇瑤是被他抱下馬車的,還在昏睡着,身後跟着近侍丫鬟,這個卸掉龍袍的帝王卻執意並且十分嫻熟地將熟睡的姑娘抱在懷裏,動作溫柔,眼神疼惜。

顧扶風在這個時候有幾分明白,為何當初要死要活的蘇瑤,性情如此剛烈的蘇瑤,同封策竹馬情深的蘇瑤,為何忽然掉轉了頭,投進了葉霖的懷抱。

這樣的人朝夕陪伴於身邊專情不二,任是過往多深,便也只能成為過往了吧。

人這一輩子到底會愛上幾個人呢?

顧扶風這時候忽然想起那個埋藏在心底的原本打算永遠都不提起,後來真的就再也沒有機會見面的人來,那個人就死在葉霖的皇宮裏。等蘇瑤醒過來,他還想要問問,到底是怎樣的一場大火,埋葬了他一世的愛人。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個人在臨死前,可是不是還在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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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病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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