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發作

95.發作

九月初十千秋節。

原本是個男女會晤、走馬觀花的好時節,皇宮裏卻冷冷清清,絲毫沒有高牆之外的熱鬧氣氛。

長明燈噼里啪啦地燃著,一十二個綠衣垂髫的宮娥垂首守在門口的玉階下,蘇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鳳梧殿裏,手上百無聊賴地翻著一本古籍。錦鳶垂手站在一邊陪伴,半晌沒見自家主子翻上一頁,一雙美目直勾勾的盯著書頁發獃,精神便有些疲憊,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哈欠。

他原是在十日前就滿口答應下來,說千秋節這天微服陪她去長寧街市看燈。

蘇堯從沒有看過千秋節這晚長寧的街道。她穿過來的第一年,就被當時的陛下御筆賜婚,一紙婚書許給了葉霖。身上掛着一個準太子妃的名號,又怎麼好在單身男女「相親邂逅」的千秋節出來遊玩呢?後來她如期嫁給了葉霖,成了名副其實的太子妃,更加不可能到長寧市井中去——這樣的舉動實在有失皇家顏面。又一年,先帝駕崩,葉霖即位,她一舉封做皇后,也就絕了這樣的念頭。

沒想到倒是那人,某夜床笫之間主動提起這事,只道她來長寧太晚,未曾見識過真正繁花似錦的熱鬧長寧,許諾要在千秋節這天喬裝打扮,同蘇堯一起去長寧的燈會上逛上一逛。蘇堯這才活絡了心思。總覺得要經歷一些絕無僅有的事情留在心底,才能在垂垂老矣的耄耋之年牽着手回憶。彷彿這樣的一生才不枉虛度,和心愛之人度過的這一生才有意義。

蘇堯從前從未想過自己會愛上葉霖,就像她從來沒有寄希望於那樣一個生來君王的人會將一整顆心思交給她,看都不看別人一眼。

她穿越而來,已經被御筆賜婚,那是雁朝最有影響力的平溪蘇氏和被攝政王府奪了勢的太子的聯手,無關愛情,只有利益。或者說的更加好聽些,她們的結合是不可抗的「為了江山社稷」。原主蘇瑤以死相抗也沒有任何效果,蘇堯自然是不會學她飛蛾撲火,本想對葉霖敬而遠之,同葉霖約法三章,她代表蘇家做他的靠山,他也無需在意她的一應事宜,兩個人同天下所有政/治/聯姻下的伴侶一樣,相敬如冰的過完這一生,誰也不吵誰,誰也管不著誰便好,哪知道一次次的接觸下竟是漸漸對他產生了好感。

她心裏明鏡兒似的,這個男人不能愛,哪怕他風華絕代、驚才絕艷,那又如何,哪怕他墨眸含情、溫柔體貼,那又如何,這個註定要成為帝王的男人給不了她要的完整愛情。蘇堯做不到同她人一起分享一可心也做不來為一個人的垂憐去費盡心思的爭搶。她想,那好,索性將這一份註定無法開花結果的苗芽掐死在襁褓中,哪知道,這個人竟是率先為了她這麼一棵歪脖子樹,放棄了一片大森林。

葉霖不是現代人,從來不曾有過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教導,那雙清冷的眼神卻只為她一個人深情溫暖,說不感動,那是假話。

天啟元年,她做了他的皇后,葉霖也真的應了自己許下的諾言,哪怕是滿朝文武上奏請他充實後宮,也都被他國喪期間不宜聲色犬馬抵了下去。這個男人眼睛裏再也沒有第二個女人,出乎尋常的專情,蘇堯其實很滿足。

所以他的話她都信,也將這一句午夜情動時的許諾當了真,幾天來一直數着日子期待着千秋節這一天的到來,好不容易等到了這一天,他卻沒有來。

錦鳶不知道她熬著不肯睡是為什麼,也是她給慣沒了樣子,在一旁哈欠連天地打瞌睡,她卻越來越清醒。直到了半夜也沒有絲毫睡意,索性站起身來獨自往外走。殿外的一眾宮娥早就被蘇堯遣了回去,錦鳶也是,叫她先去外間守夜的榻上睡了,錦鳶卻不肯,非要打着瞌睡陪她熬。此時見蘇堯忽然起身往外走,趕緊忙不迭地跟上去,隨手扯了條月白錦緞滾雪狐裘邊的披風給蘇堯披上,一面走,一面道:「娘娘可是要去尋陛下么?聽說今兒個日間南疆傳來消息,陛下估計是忙着這事,興許就歇在勤政殿了……左右這皇宮大內……」

說到這兒,錦鳶忽然一卡嗓子,轉了轉眼睛,改口道:「反正這皇宮大內都是娘娘同陛下的家,歇在哪裏不是一樣的?」

錦鳶沒有直接說,蘇堯卻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反正這皇宮大內也沒有什麼別的女子,只宮女眾多,當今陛下那朵高嶺之花又怎麼看得上,自然無需擔心自己的專寵遭到破壞。既然如此,幹嘛還要去找陛下?

蘇堯停下腳步,側頭朝錦鳶笑笑,絕美的側顏美好如同星夜綻放的幽曇,只道:「本宮並不打算去勤政殿尋陛下,你着什麼急?」

錦鳶撓了撓腦袋,做不解狀:「那這麼晚了娘娘是要去哪兒?」

去哪?

蘇堯垂睫笑笑,也不說話,只一味朝一個方向去了。

錦鳶跟着她走了半晌,最終抵達的是長寧最高的樓閣之上。在這座樓閣之上,憑欄遠眺,幾乎可以望見一整個長寧。

因是千秋燈節,長寧城裏張燈結綵,造型各異的花燈遠遠看去只成了一串串光點,甚至有百姓放的河燈,順着潺潺的流水漂進近處的太液河中。

蘇堯扭頭去看錦鳶。

「是不是很美?」

同蘇堯一樣從未登高臨遠的錦鳶忙不迭地點點頭,只一味獃獃地盯着那長寧遠景看,似乎要將眼前的一切都牢牢記在腦子裏。

蘇堯包容地笑笑,回過頭眯起眼繼續望着那繁花似錦的熱鬧長寧。

這是葉霖的長寧。

這是葉霖的江山。

她沒有輸給任何人,只是他的心太寬廣,除了要裝下她們的小情小愛還要裝下這萬里河山。

葉霖爽約,她應當懂事,應當……不怪他。

隱隱地從夜空中飄來熟悉的聲音,很溫柔的喚着她的名字,許久沒有得到回應,漸漸地變得有些焦急,一聲一聲,越發急切。

蘇堯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了空,視線因為漸漸不再清楚,眼前的一切都變了形,慢慢地融化在一片黑暗裏……

「阿堯?」

「醒醒了,阿堯!」

一聲疊一聲的呼喚,蘇堯終於忍不住睜開眼,正對上一雙深不見底的墨色眼眸。見到她睜開眼睛,這眸子裏的緊張神色也就漸漸地消散了。

蘇堯只覺得自己正躺在一個溫柔寬厚的懷抱里,鼻翼是悠悠的熟悉檀香味道,愣了一會兒的神,才慢慢反應過來自己正是在南下的馬車上。

「怎麼,我睡了很久?」蘇堯有點猶豫,原是一個夢,是自己醉紅塵又發作了……她發作的次數漸漸頻繁,漸漸地也摸出不一樣的門道來。傳說都是中毒之人會漸漸在沉睡中忘記許多事情,她倒好,一次次地夢見前世的記憶,時間越久,前世的記憶便越清晰。

就像這一次,她夢見前世千秋節那夜葉霖因為處理緊急軍務失了她的約,才越漸明白過來,為什麼千秋節那天也困非要拉着她喬裝打扮去長寧的大街小巷遊走。她都不記得了,可他全記得。

前一世她在第二年開始不久便不告而別,沒有給葉霖一個補救的機會,他就記了這麼久,從前世到今生,十二年,又二年,終於在太平元年的那個千秋節的夜裏,實現了自己曾經對她許下的諾言。

這就是她的愛人,偏執成狂讓人心疼。

蘇堯忽然抬手環住那人的脖子,微微抬頭,在那人正低頭看她的嚴肅唇角印下一吻,並不說自己夢見了什麼,只簡單道:「阿霖,我愛你。」

那人似乎被她突如其來的表白沖昏了頭腦,原本專註盯着她看的黑瞳忽然錯開了她的視線,耳朵已經燒紅了,卻還嘴上不服輸,舉起一小碗兒的湯藥道,「就算賄賂我,該喝葯還是要喝的。」

蘇堯撇撇嘴,抬頭一飲而盡。

她這些日子睡睡醒醒的,記性也不大好,分明是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喝過湯藥,經管這事的重任自然而然地便落在了葉霖的身上。

他們已經從平溪出發幾日了,距離雁苗兩國邊境卻還很遠,葉霖連一個內侍都沒有帶——劉內侍是不然不能帶的,若是連劉內侍都走了,那簡直是擺明了皇帝不在平溪,消息一傳出去,指不定又要出多少亂子。思量之下只帶了徐慎言,沿途還要根據蘇堯的狀態調整用藥。

幾個人悄悄離開平溪的時候,正是頂着濛濛的細雨。為了掩人耳目,除卻三個人和若干守在暗處的影衛外,只有蘇堯還帶了一個貼身侍女錦袖,可以算的上是一切從簡了。

蘇堯本意連錦袖也不願意帶的,她本就不是什麼弱柳扶風嬌滴滴的世家小姐,用不着人服侍,只是葉霖道三人出行身邊連個侍從都沒有反而顯得異常,這才勉強將錦袖帶着,將錦鳶留在了平溪。那丫頭聽說蘇堯要帶錦袖而不帶她,還暗自哭了幾場,直說自己不中用,惹得主子掀嫌棄了,還是蘇堯好說歹說曉之以理,這才將她哄了好。錦鳶原就是蘇瑤從平溪帶去長寧的,後來又隨着蘇堯進了宮,雖說一直不知道蘇堯已是換了芯子的,一應事情倒是親身經歷過,也明白事理得很,她又同平溪蘇家人十分相熟,若是有什麼破綻又好彌補,蘇堯將她放在蘇家是很放心的。

徐慎言倒是委屈地做了侍衛的打扮,斂了周身的氣質。幾人將衣着裝飾換了一換,倒也似那麼一回事,看起來卻像是世家大族的翩翩貴公子帶着嬌妻侍從遊山玩水,寄情江南了。

唯一違和之處便是蘇瑤的身體尚且青稚,哪怕做了少婦的打扮,看起來也像是為出閣的姑娘。葉霖倒是很滿意,看着蘇堯挽起髮髻紅著耳朵瞪他的模樣吃吃地笑,只惹來蘇堯咬牙切齒的捶打。

四個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上了路,等出了蘇家的地界,微微放開膽子買下一輛馬車,走走停停地朝雁苗兩國邊境趕去。

蘇堯靠在葉霖懷裏,閉着眼睛隨着馬車的顛簸微微地搖晃,腦子裏卻凈是些光怪陸離的畫面。腦子裏回想着同蘇老先生的對話,不禁抬頭看了居高臨下抱着她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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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病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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