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都說「官商勾結,官商勾結」,齊明兩家,一個是鐘鳴鼎食的權勢家族,一個是永享宮廷採買供奉之權的暴富皇商,因此,這兩家小兒女的婚禮排場,豈止是幾行筆墨所能形容。

夏日黃昏,漫天的流霞如散開的雲錦絲緞,籠灑著齊家大宅的一重又一重朱樓屋瓦。明珠下轎以後,瞎著一雙眼睛,她已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垮火盆,又是怎麼被人攙扶走到了正廳禮堂。偌大的府宅,只聽處處人聲鼎沸,喜樂喧天,她就那麼木偶似地被人牽着,攙著,終於行完一套套規矩后,自己早已是筋疲力竭,形如虛脫。

到了拜堂時候,齊府的最高位份統領者齊老太君——果然如明珠母親陳氏所說,整個禮堂上,所有的人都笑意滿面,就她一個老太太始終面無表情、也不笑,也不說話,只四平八穩地,目光嚴嚴厲厲靜坐在高堂之上。

齊瑜穿着件鳳鸞雲肩通袖妝花織金禮服,頭戴簪纓冠帽,腰束革帶,線條流暢而如刀切般的袍擺褶痕在滿庭燈火中曳然垂動,那厚重的質感,大紅的色澤,非但不顯一絲俗氣,更映得白皙秀雅的五官如美玉流光。

因此,待新娘送了洞房,宴請賓客之時,便有人玩味調笑:「好個潘安見了都會汗顏的新郎官兒啊!三郎啊三郎,我且問你,早聽說你的這位新娘子也是咱們汴京城裏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可是?呵,當然——雖然這位美人是個瞎子,不過稍有帶疾的女子也是越發惹人憐愛啊,三郎,本太子這就敬你一杯,祝賀你們夫妻瓜瓞連綿,白頭偕老,嗯——」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當今東朝的皇太子殿下朱承啟。

齊瑜不僅是工部五品侍郎,也是翰林院為皇帝起草詔書的庶吉近臣,其父齊季林不僅乃內閣的一屆宰輔,還是堂堂的太子太師,因此,他的這番婚禮——這位膚色略黑、向來風流成性的東朝太子——自然也會前來祝賀參加。齊瑜不喜歡這位年輕儲君,不僅在於這太子的心胸狹窄、氣量短小,更在於——他從未就不覺得這位太子會是個統籌治世的英明君主。

此話一出,與之同桌的王孫公子全都跟着起鬨逢迎,更有那其與齊瑜素日玩笑慣了的年輕公子敲杯弄著、邊說邊笑:「哈哈哈,就是就是!三郎啊,今兒晚上洞房的時候你可得悠着點啊,本來這女人有時候該管教是得管教,可三郎你別欺負你這位新娘子眼睛不好使,便由你著胡亂折騰,啊——?」「哈,我說這你們就錯了!常言道,畏首畏尾不如來個下馬威風,三郎,好好殺他個三百回合,殺得新娘子從此對你俯首投降,見了你就躲……」「……」如此這般,齊瑜倒也淡淡靜靜地笑:「好吧,好一群『刁嘴毒舌』!看到你們時候,我又怎麼收還回來!……」

那天的宴席便行得着實熱鬧,一番酒酣耳熱后,那位太子還故作親密摟着齊瑜脖子,在他耳畔低聲調笑:「三郎,說句不怕丟醜的話,這都說『貞靜賢良妻,娶妻當娶賢』,今兒晚上你可得仔細檢查好了,要不然那就,嗯——?」說着,還故意朝齊瑜手肘一靠,然後笑意深沉地坐回席桌繼續喝酒去了。

齊瑜面上並未顯露聲色,不過,他的唇畔隱浮起一抹輕蔑微笑:眾人皆知,東朝的這位太子殿下舉止輕浮、說話孟浪,是個不太端得上台盤的未來儲君。然而,雖如是說,但他萬萬想不到,這人居然連這種話都說得出來。再一抬眼,他又恍惚覺得,映在喧囂燈火中的太子朱承啟今日有哪裏不對。不過,到底是哪裏不對,自己又說不上來——他的目光是冰冷而陰霾的,臉上雖然笑着,卻是那種譏諷嘲弄的淡淡褻笑,也許是酒喝多了的緣故,興許是由於長期深受父親壓制想藉此發發酒瘋,但不知為何,他這樣的表情總讓齊瑜升出一抹遙遠的錯覺——那是關於他,關於明菊、甚至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明珠的錯覺。

「是么?怪不得人們常說『小飲小人蔘,量多淹死人』,殿下,看來你真的是喝多了……」齊瑜轉動着手中金杯,墨眯輕眯,淡淡地飲了一口。

終於,笙歌散盡,齊瑜回到新房之後,但見暮色褪盡,夏夜的星辰早已在墨雲之中如撒釘般一顆顆浮透出來。

齊瑜手揉了揉太陽穴,抬起頭時,只見廊檐下一盞盞五色羊角宮燈飄垂懸掛,燈下垂著七彩的流蘇穗子,襯著夜色星光交織的一種寧靜繁華,恍惚之間,竟讓他又想到兒時被明珠強拉着偷溜到夜市去看元宵花燈。

「你看,那個是繡球燈……那個是獅子燈……那個是魚龍燈,還有那兒、那兒……」

「明珠,你看夠了沒有?」

「沒有、沒有,還多著呢,齊瑜,你讓我再看會嘛,再看會嘛,嗯,我在想……你要是能這樣陪我看一輩子就好了。」

「……」

齊瑜搖了搖頭,忽然,額角疼痛,許是喝多了酒的緣故。他把衣領微微鬆了松,步履飄晃,險些踉蹌了一下。聽差榮貴以為他喝得醉了,便趕緊上前:「少爺,要緊么?要不要喝點醒酒的茶消一消?」

齊瑜擺手說不必,正要走,忽然又停住腳步,再次抬眸望着廊下的一盞盞宮燈嘆息了聲:「榮叔,你說……那些燈真有那麼好看么?」

榮貴愣住,還未明白過來少爺的意思,齊瑜若無其事一笑,說了聲「沒什麼,榮叔,你先退下吧」,這才整整袖口,負手上了喜房台階。

「「齊三,王八蛋!王八蛋!」

喜房內,所有侍女嬤嬤們也都退下了,齊瑜推開房門,才剛一進穿堂,突然,只聽一陣尖尖利利嗓音攸然入耳。他先是怔了一怔,接着循聲再一望,須臾,不禁面部猛地一抽,怔在哪裏!

屋角的一扇月洞窗門下,一隻紅嘴鸚鵡正拍打着翅膀在金絲籠中上竄下跳。齊瑜走過去,一邊搖頭,一邊將那鳥籠給摘下來:「王八蛋?」他看着籠中的那隻小毛畜生,撫頷輕笑:「——王八蛋?想必你家主子為了教你這句罵人的詞兒定費了不少口舌吧?不過倒也是,今兒是你家主子的好日子,倒為你這麼個平日自由自在飛慣了的小東西要被關起來了,小東西,真不好意思,你這將就將就兩天,等哪天你這張小兒嘴吐出象牙來了,再把你放了如何?嗯——?」他自言自語說着,便又重新將鳥籠掛上去。

「王八蛋!齊三!王八蛋!」

那東西怒瞪着一雙豆大的小黑眼,越發扇動翅膀,在鳥籠中跳來跳去。被罵作『王八蛋』的齊三再也忍不住彎唇笑了笑,低低說了聲「真是有其主必有其鳥」,倒也不再逗它,只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轉身踱回裏間。

房內點着百合香,隨處可見的臂粗紅燭閃閃爍爍,在滿室的寂靜喜氣中,透出溫暖而透明的昏黃光亮。齊瑜撿起桌上一隻扎著紅綢的金色秤桿,拿在手中把玩一番,剛剛繞過一座木架屏風,忽然,他抬眸一愣,整個人便凝住不動了。

「來人。」他叫了一聲,轉身在床榻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手指敲點扶手,竟看不出是何表情。

一名五十左右的婦人趕緊推門進來,眉目慈藹,不是別人,正是明珠的奶娘:「……姑爺,請問您、您是有什麼吩咐的么?」

奶娘語氣結巴,笑得尷尬,齊瑜倒也並未再說些什麼,半晌,他的目光在奶娘臉上掃了掃,又徐徐斜到喜床上的明珠淡淡乜了一眼,然後,才從桌上端起茶盞,不疾不徐地說:「奶娘,可否告訴晚輩,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奶娘叫苦不迭,臉上額線一黑,「姑爺……」

她往地上一跪,心中哀聲暗罵,好個「不解風情」的呆姑爺!夫人不使這一招,就咱們小姐的性子,今晚這房能「圓」么?!

夏日本就躁熱,加之屋內燭光熏香瀰漫,因此,佈滿大紅喜色的婚房更添一份說不清的曖昧靡醉之氣。

奶娘走後,齊瑜這才手撫著下頷重新踱回明珠床前。帳簾隨風輕動,他走過去,抬手將帳簾用金鈎輕輕束起來,紅燭昏帳中,只見身着大紅喜服的明珠正歪歪斜斜躺在床榻上,閉着蝶翅般卷翹睫毛,烏雲散亂,金釵斜墜,將榻上的桂圓、紅棗、花生、並一串串鏤空小銀香球亂七八糟散了一地,齊瑜搖了搖頭,直看了半晌,才解了自己外裳,脫靴上榻……

次日清晨,明珠自一陣竊竊語聲中睜眼醒來。

因為這一覺睡得實在太沉,醒來時候,不禁頭昏腦脹,身子還有一種疲倦累贅之感。

說起來,她現在的身份再也不是什麼明家大小姐了,她有一個新的尊稱,即堂堂正正的齊家三少奶奶。當然,明珠也一直清楚這一點,只不過現在還來不及回味她的三少奶奶身份,或者說還來不及思考她昨夜的「洞房花燭」是怎麼過的,接着,就聽窗外那幾個陪嫁丫鬟在悄聲嘀咕着什麼。

「噯,姑爺這樣豈不是給咱們小姐沒臉嗎?您說,這要是傳回去,讓咱們夫人知道了,可怎麼想啊?哎——」

長長的嘆氣聲,是陪嫁侍女雲容的聲音。

陳氏擔心依照明珠的性子嫁到齊府會闖貨吃虧,於是,除奶娘外,陳氏還巴巴地精挑細選出四個機靈聰慧的侍女給她服侍。她們分別是——輕娥,拾香,雲容,燕書四個婢女。四個女孩性子不同,長處優點自然也有所不同。

明珠覺得雲容的話里透著奇怪,且又唉聲嘆氣,是有同情她的意思。明珠思索片刻,便輕手輕腳摸下床,把耳朵往屏風悄悄一貼。

都說眼瞎之人雖不能視物,但聽覺、嗅覺卻相當靈敏。明珠現在的聽力可以遠達數步以外,可是,她不聽還好,這一聽之後,整個人便如一具屍體放進了蒸鍋,全身的血液肌膚都在鼓泡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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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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