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懷

釋懷

「四哥!騎馬去請郎中,騎壕金去!」燕九少爺提聲沖著方寸大亂的燕四少爺道。

「我帶小四去!」燕子愷跳起身,「我一個把兄弟最善治刀傷,就在城裡,快走!」

叔侄兩個奪門而出。

原本候在上房門外的一枝聽到裡面燕四少爺的驚呼時便已沖了進來,點了燕子恪身上幾處穴道,一絲不苟地給他做急救止血。

燕子恪安排在府里的一至十朵,早在毒品事件結束后便被撤了出去,畢竟找人沒日沒夜地盯著家人的吃喝拉撒睡是既不人道又略顯變態的事,那段時間家裡人人不自在。

現在卻一時無人可用,丫鬟們亂作一團,只顧著哭嚎,燕五瘋了,又是哭又是笑,嘴裡不停地說,好像要把積攢了一肚子的怨懟全部發泄完才肯罷休,沒人顧得上管她,連她身邊的丫鬟都不敢接近她。

老太爺暈過去了,老太太也暈過去了,二太太顧得了婆婆顧不了公公,小十一獃獃地坐在羅漢床上,看著眼前跑過來跑過去的惶亂的大人們,卻不妨身後多出來一隻手,拿著什麼東西便要趁著亂往他的嘴裡喂。

小十一未待張嘴,聽得「啪」地一聲響,那隻手吃痛,伴著一聲沒能控制住的痛呼鬆開了手裡的東西,那東西掉在羅漢床的褥子上,卻見是顆圓溜溜的金球兒,不大也不小,正能滑進幼兒的嗓子眼,想來也能墜穿幼兒柔嫩的胃。

小十一眼尖,從面前混亂的人叢中一眼看到此刻最想見的人,歡聲叫了一嗓子:「姐姐!」

燕七的手裡還拿著彈弓,大步地邁進來,無視那亂糟糟的人叢,徑直到了羅漢床后,伸了手攥住才剛跑出幾步去的燕驚香,捏了她的胳膊,「咔嚓」一聲,折斷了這根閑不住的骨頭。

燕驚香慘叫一聲疼暈過去,燕七看也不看,回身抱起小十一,托著後腦勺將他的小臉兒別到後方去,而後就這麼托著走到燕子恪躺倒的地方,低了頭看他。

他的臉已沒了血色,眼皮垂著,看樣子像是失去了知覺,連呼吸都幾乎難以察覺。

燕七向前邁了一步,正要蹲到他的身邊,卻見他忽然抬了抬眼皮兒,渙散的瞳孔似是看到了她,唇角勾起了一個淺淺的笑,而後便靜靜地閉上了。

燕七和在旁幫著一枝進行急救的燕九少爺道:「換我來幫忙,你把這些人安置了。」

燕九少爺起身接過小十一,對立在那兒什麼也看不清只能幹著急的燕子恆道:「三叔,你帶八姐十弟先回懷秋居,莫讓此間事傳到三嬸耳里,免得驚了她,關好門,什麼都暫先莫管。」

燕子恆應了,眼睛不好留著也是添亂,有心幫忙無奈看不清人,徒生枝節。

眼見著屋子裡還是一片亂叫亂跑,燕九少爺過去擎起一隻三尺高的花瓶重重摔碎在地,「啪啷」一聲響,屋內登時靜了下來。

「上房的你們幾個,抬老太爺老太太去梢間,找會推拿的婆子來先順氣活血。」燕九少爺聲音冷峻,倒令眾人被威懾住,個個平復了下來,連忙依令行事。

「長房的人,立刻去找擔架和車,另讓人去半緣居,叫兩枝三枝四枝燒熱水,準備好一應救急之物;四房的人,拿繩來,綁了燕五,拿布塞了她嘴,免得咬了舌,暫先關去東梢間看守起來;二房的人,把燕六綁了,丟去廂房看住;三房的人,把這裡收拾了,另在外面支應著,有事立刻來報。」

燕九少爺一番吩咐,眾人立刻有的放矢地忙碌起來。

上房的下人最了解老太爺夫婦,自是要由他們來照顧老兩口。

長房的下人被傷了主子,人人自危之下更會盡心儘力以求挽回。

四房的下人常年受燕子愷熏陶,個個兒渾不吝,讓他們綁了燕驚夢,絲毫沒壓力。

二房的下人得知燕驚香險些害了他們的小主子,人人恨得咬牙切齒,綁起她來更無顧忌。

燕九少爺用了片刻時間,挑了合適的人去做合適的事,待燕子愷叔侄帶了治傷的人回來后,燕府已經恢復了平靜。

燕七去了坐夏居,在旁看著那人搶救燕子恪。

一動不動地看了一整宿,天將亮的時候,燕子恆托朝中熟人從宮中討來的治傷良藥也送到了府上。

一個白天過去,傍晚時候,燕子恪睜開了眼睛。

「老太爺老太太都沒事,才剛還聽說一人喝了一碗蔬菜肉粥。」燕七和他道,「其他人也都沒事,燕五瘋了。老太爺要把她關去家廟,安排了幾個穩當的丫頭和婆子,能確保她這輩子平安活到死。別的事你也無須操心,三叔四叔小九和我娘都已把家裡安排妥當。乖乖養傷,雖然沒傷及要害,到底放了不少血,餓了就先忍著吧,渴了也不能喝水,免得上頭喝下頭漏。」

床上的燕子恪費力地動了動唇角,轉而卻又睡了過去。

燕七沒再守著,把人交給了一枝,兩三四枝也都沒走,仍舊留在半緣居伺候。

燕七從半緣居出來,並沒有回坐夏居,而是直接去了北邊的一溜四合院,那兒是姨娘們住的地方,也有不少的空院子,燕驚香就被關在其中的一座空院里。

燕七敲門進去,見上房外面站著水墨丹青寫意白描四個燕九少爺的小廝,屏聲凝氣地立在那兒放風,見了燕七齊齊垂首行禮,燕七直接推門入內,見堂屋裡一對二,左邊是燕小九,右邊是楊姨娘與打著夾板吊著胳膊的燕驚香。

見了燕七進來,燕驚香先便白了臉,向後連退了幾步,躲到楊姨娘的身後去。

「你們可以走了。」燕七看也不看她,只淡淡掃向楊姨娘,見楊姨娘眸光一閃,似要說話,燕七卻又補了一句,「我說的走,不是從這個院子走回你們的院子,而是走出燕府。」

直接趕人。

「你做得了這個主?」沉默寡言了十幾年的楊姨娘,開口語氣輕哂,「一個外姓人做燕家的主,只怕燕家人不會高興的。」

「我做得了主。」燕七淡淡道,不與她多說,只有這幾個字。

楊姨娘笑起來,依稀還有年輕時嬌貴的影子:「怎麼,不想知道你是誰的種?不想知道是誰殺了你親爹親娘?」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燕七看著她,「我本就不是步家的人,誰殺了他們我一點都不在乎。」

燕九少爺在旁看了她一眼,原來她早就猜到了。

是啊,她從來都不傻。

「是嗎?」楊姨娘笑意更盛,彷彿認為燕七在強作冷酷,「那麼你胸前那粒硃砂痣要怎樣解釋?」

「我無須對任何人解釋。」燕七道。

楊姨娘在她臉上看了一陣,委實看不出任何強裝出來的無謂,便抬手一指燕九少爺:「你不在意,他也不在意么?」

燕九少爺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掀起滔天巨浪。

我是誰?我是誰?

楊姨娘輕輕地尖笑了一聲:「哈!蕭天韻生了兩頭白眼狼呢。」

燕九少爺揚起眉,慢慢地彎了唇角。

彎著彎著,忽然放聲大笑,從小長了這麼大,他從來沒有因笑而發出過這樣大的聲音。

楊姨娘目光驚異地盯著他看,卻完全無法從他這笑聲中看到嘲諷、悲涼或是哀傷等等的情緒,她疑心自己眼花了或是出現了幻覺,怎麼他——步星河的兒子此刻竟然笑得如此釋然開懷,甚至……心滿意足?

是啊……開懷,並且心滿意足。燕九少爺這個時候才發現,他這麼執著地急於找出身世真相,原來並不是想知道生身父母是誰,生父生母,於他來說不過是一種血緣傳承與人倫道德上的牽絆,他真正在意的,是自己……究竟是不是姐姐的親弟弟。

原來自己一直怕的是這個。

現在好了,什麼都不怕了。

雖然她的靈魂是「穿」來的,但,她的肉體與情感,都是如假包換實實在在的——他的親姐姐。

至於其它的未解之謎,他突然一點都不感興趣了。

「你們可以走了。」燕九少爺笑容可掬地揣起了雙手。

「燕驚鴻,」楊姨娘笑了笑,「哦,不對,你姓步呢。可惜,你的爹娘甚至連名字都還未及給你起,便雙雙地赴了黃泉。既然你已將過去之事查了個十之八.九,就該體諒驚香這一次的做法,莫忘了,你們的身體里,流的都是步家人的血!」

「我不知向一個未及三歲的小孩子下死手這種做法,該怎麼去體諒。」燕九少爺淡淡道。

「他是燕子忱的骨肉。」楊姨娘盯著他看。

「所以呢?」燕九少爺不動如山。

「怎麼,」楊姨娘譏誚一笑,「莫非你還不知道當年是誰動手屠了步家滿門?」

「燕驚瀧么?」燕九少爺反問。

楊姨娘不理會這話里的諷刺意味,只將目光從他的臉上掃向一旁的燕七,而後再掃回他的臉上,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森涼地吐出來:「燕子恪下的屠殺令,燕子忱,帶兵親自動的手。驚瀾驚香的父親,你們的爹娘,你們的祖父祖母、叔父姑母,全都是死在燕子忱的刀下。知道他怎麼動的手么?鋼刀揮起來,手起刀落,人頭就掉了下來,滾在地上,拖出一道又一道血痕……知道么,你們的爹,被他摁在地上,沒有絲毫地猶豫,手起刀落……而現在,你們認仇為父,終身不能恢復步姓,再也無法讓步家的這一支血脈光明正大地在這世上延續下去,這個仇,用燕子忱的兒子來報,何錯之有?」

「我倒想知道,步家人慘遭屠殺時你在哪裡,看得這樣清楚。」燕九少爺淡冷地看著她,「腦補是病,得治。」

楊姨娘笑:「你拒絕相信事實,這不怪你,畢竟你還有錦繡前程要借著燕家子孫之名去實現……」

「你這麼認為也無不可,」燕九少爺眉毛都不動一根,「畢竟無論我是燕家人還是步家人,都能有一段錦繡前程。而你,親手將你的兒子和女兒拉入仇恨的深淵,讓他們一輩子都活在血腥的過去和心頭布滿創傷的未來。看樣子,你喜歡看到自己的兒女日夜為仇恨承受煎熬,別人家的孩子開懷雀躍時,你的孩子卻在怨恨和困擾。原來這就是你想要的,讓你的女兒成為殺人犯,讓你的兒子背負著滿門血仇踽踽獨行,這,就是你想要的?」

「報仇是為了解脫,解脫了,自然不會再有困擾和仇恨!」楊姨娘咬著牙道。

「你殺過人么?」燕九少爺忽然輕笑著問她,「想象中殺個人和撕裂一片紙般容易?報了仇就真的能解脫么?不會去想自己手上沾著的同類的鮮血?不會後悔自己曾結束過別人的生命?殺人真的能說完就完這麼乾脆?殺掉了想殺的人,你的家,財富,好日子,就都能重新回來?你的後半輩子已經沒了想頭,你想要你的兒女也和你一樣么?養兒育女原來就是為了這個,實現你的夢想,抹平你的遺憾,讓你活得痛快,讓你了卻平生所願,至於兒女們怎樣,不重要,對么?」

「住口!」楊姨娘終於控制不住地有了些失態,「燕驚鴻!我們母子怎樣做,與你無關!你願認仇為父便認,將來下了黃泉要怎樣向你的爹娘交待也是你的事!自此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們——」

「娘,小九說得對。」屋門突然從外推開,燕三少爺燕驚瀾出現在眼前,面色沉靜,抬步邁進來,反手輕輕將門合住。

「驚瀾?你怎麼——」楊姨娘有些慌張。

「老太爺派人去書院叫我回來。」燕驚瀾輕聲道,走到面前握住她的肩,「娘,小九說得對,仇恨不是什麼好東西,吞噬仇人的同時,也在反噬著你自己。」

「驚瀾……事已至此,你還要站在燕家一邊么?!」楊姨娘皺了眉顫著聲道。

「娘,這麼些年來,我勸您的話,您始終還是未能聽進耳去,」燕驚瀾輕輕嘆著,「燕大伯燕二叔,充其量是上頭的刀,步家好歹也是官家,是皇親國戚,不是燕家想滅門就能滅門的。就算非要報仇,也是冤有頭債有主,沒見過尋仇的不殺使刀的人,反而拿著仇人的刀出氣的。更何況……在其位謀其政,在其位,也要擔其風險,皇家的鬥爭,從來是勝者為皇敗者為鬼,輸家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就像武者比拼技不如人,敗了就是敗了。您不該把過去那件事告訴驚香,更不該讓驚香去做那糊塗事,倘若這一次當真做成了,您讓驚香的後半生如何面對自己曾殺過一個幼童這樣的事?將來驚香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孩子長到小十一那般年紀,你讓她……如何跨過這道心坎兒?」

「我……」楊姨娘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不要怪娘……哥……」燕驚香哭著在旁道,「都是我……剛得知身世,一時恨沖腦頂,衝動之下才做出了這樣的事,娘事先根本不知情……」

燕驚香一隻手捂了臉放聲痛哭,她覺得自己這小半生就像個笑話。她一直以為自己就是個燕府長房庶出的女兒,也曾期盼著父親的疼愛,也曾嫉妒著嫡姐的得寵,更曾遷怒到二房的燕七身上,不斷地對著愚蠢驕傲的燕五灌輸著燕七的可恨……

可沒想到,當母親前不久終於摁捺不住地將那段過去告訴給了她,她才崩潰地發現自己是有多麼的可笑又可憐……

怪不得母親從不讓「父親」插手管教自己和哥哥,怪不得母親和哥哥總是背著她發生爭執,怪不得哥哥總是小心謹慎地觀察著燕家的每一個人,順著他們的喜好說話,從不敢唱反調,是為了保護她們母女,也是為了融入燕家,不讓她們母女連這個能遮風擋雨之地都失去……

「驚鴻,」燕驚瀾轉過身向著燕九少爺和燕七深深施了一禮,「我在這裡代舍妹向你和小七致歉,萬望看在我的份兒上,原諒驚香這一次,明日我便向老太爺請辭,接母親和驚香去外面住,還請千萬海涵。」

「三哥不必如此,」燕九少爺卻是回了一禮,「這些年多虧有你勸導著姨……二伯母,我與姐姐才不致經歷更多的磋磨,說來我還曾錯怪過你,把你想得……總之,誠如一位長輩所言,永遠不要用自己的經驗去判斷他人的舉止言行,在這一點上,是我該向你致歉。」

燕驚瀾挑了挑眉,微微地笑了笑。這個孩子果然聰明得不同尋常,他應該是察覺了不少事吧,比如燕七離京前那股子說她是鬼狐附體的傳言。那是楊姨娘使人傳的,想著一舉兩得,既壞了燕七之名,又把這髒水潑在隋氏的身上。

若不是被自己發現得及時,先趕在前面向燕子恪認了錯外加替母親求情,燕子恪這才沒有繼續追究,否則還真以為他會為著步家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縱容他們母子嗎?

天石的那件事就已經險些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也還不是因著自己的苦求、甚至不惜厚著臉皮擺出自己是燕七堂兄的身份才令燕子恪網開了一面,可同樣的籌碼一回兩回能用,次數再多,那就不管用了。

這一次,就算燕七不趕他們母女出府,怕是燕子恪醒來也不會再輕放,與其落得那樣的後果,倒不如主動離開,終究驚香已是知曉了身世,無論如何一家三口也是沒法再和燕家人如無事般相處下去了,想來燕七也是知道此點,趁著這樣的機會,讓他們一家也得以解脫。

「驚鴻,」燕驚瀾微笑著望住燕九少爺,「不管怎樣,我們都是無法改變的兄弟,日後有事,只管去找我。」

燕九少爺也是笑笑。對於燕驚瀾,他的確有些抱歉,人與人之間的誤會,往往就是如此產生,人心永遠難測,誰能想到這個心思深沉、舉動可疑的燕驚瀾,反而是最為透徹明理的維.穩達人呢?

「三哥,不忙走,有件事我還要請二伯母給我一個答案,」燕九少爺看向還在旁失神的楊姨娘,「我想知道,關於那塊天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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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錦繡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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