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 61 章
自從程焱走後,A市就開始下起了暴雨,連着幾天,到處都濕漉漉的。
霍沉淵在加班。
下了幾天暴雨,他似乎就加了幾天的班,高強度的工作量,超負荷的身體運轉,他卻像是絲毫感覺不到疲憊似的,沒日沒夜。
一直到將桌上堆積的最後一份文件看完,再伸手去拿只摸到一團空氣的時候,他右手停頓在半空中,半晌,抿了抿唇,才緩緩收回來,整個人往後靠在椅背上,眸色深得像一團霧,看不清楚。
視線下移,落在桌上放着的相框上面。
相框裏的照片,似乎是傍晚的時候拍的,漫天都是暗紅色的雲霞,暈染的濃墨重彩,美得不似人間。
偏偏照片的右下角,卻是一個男人的側臉。
光線的緣故,只拍到側臉的輪廓,卻不知道怎麼的,剛剛好有光照過來,看得清那雙眼睛。
是霍沉淵拍的程焱。
在程冉生日派對的那一天,在海邊拍的。
程焱轉過來看他,背影里漫天雲霞和深藍色的海,心念一動,霍沉淵就拍下這張照片。
也是唯一的,一張照片。
因為腿部殘疾的緣故,他雖然不說,心裏卻是排斥的,霍沉淵自然而然,也不會去觸碰他的忌諱跟敏感,唯獨這張照片,難得看了之後,程焱也喜歡,于是之后,霍沉淵便是拿去洗了出來,放在了書桌的相框裏。
不知道看了多久,霍沉淵竟是難得的走神了。
他恍恍惚惚地想到最初在私人會所見到程焱的場景,他第一眼注意到的,並不是程焱腿上的殘疾,而是他的那雙眼睛。
霍沉淵很喜歡看程焱的眼睛。
黑白分明,黑色的瞳孔像是被溫養了上千年的墨玉,清澈又澄明的樣子,能夠清楚地倒映出人的影子,清晰地看到每一個細節,紋路乾淨,像一片未曾被污染過分毫的凈土,能夠輕而易舉的勾勒人心。
程焱愛上他的時候,那雙眼睛是溫暖的,依賴的,單單是看着他,他都會覺得自己心中像是泡過溫泉一般的舒緩欣慰,他也曾經不止一次的欣喜過,那雙眼睛,那般信任依賴,那般交付全部一般的繾綣愛意,將會一直一直,這樣注視着他。
可是呢?
腦海中浮現出程焱坐在輪椅上,在醫院人來人往,到處散發着消毒水味的醫院裏,仰起頭來望着他,冷漠又疏離的對他說,霍沉淵,你走吧的樣子。
像是一道寒氣,硬生生的劈進了他心裏。
眼裏再也看不到任何情緒,冷淡的像是死掉了似的,就那麼注視着他,蒼白又疏遠的樣子。
霍沉淵想着想着,呼吸就是剋制不住的一緊,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掐住了咽喉,連他這麼多年鍛鍊出來的冷靜自持都派不上用場,近乎於失態的閉上眼睛,右手微微顫抖。
他知道。
程焱已經離開四天。
四天是個什麼概念呢?
一個星期都不到的時間,似乎一眨眼就能夠過去,可是霍沉淵心裏清清楚楚,程焱這麼離開,四天而已,從今以後,在他的生命里,沒有程焱的生活,還會有無數個四天,數之不盡。
一個人在辦公室待了很久,一直到林燃進來敲門,霍沉淵才堪堪回過神來。
「總裁,該開會了。」林燃此刻臉上黑眼圈也重的不像話,身為霍沉淵的特助,他自然而然也是要跟着一起加班工作的。
「知道了。」
聽到林燃聲音,霍沉淵點了點頭,眨眼之間已經恢復到平時雷厲風行的樣子,整理了一下微微褶皺的襯衫,站起身來。
走到辦公室門口的時候,望着走在前面的背影,林燃猶豫片刻,開口叫住他:「總裁。」
「要不要給您定明天飛美國的機票?」話說出口,他又覺得自己有些逾越了,頓了頓之後又忍不住開口解釋:「我是覺得...最近公司的計劃這幾天都決定的差不多了,左右沒事,您——」
「不用。」
沒聽他解釋完,霍沉淵就已經拒絕。
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林燃不敢再多說什麼,默默低下頭,只是那一瞬間,心中忍不住有些酸澀地在想。
總裁的嗓子,什麼時候就沙啞成這樣了。
————
————
加州的天氣很好。
並不炎熱,陽光也算不上刺眼,暖洋洋的,單穿一件外套就足夠了的天氣。
程冉很快就入院開始接受面部整形和車禍后各項後遺症的治療當中,而程焱,則是按照紀文浩所說,開始做復健。
最初安排醫生見面的時候,醫生給出的保守估計是說,他只有百分之十五的幾率,可以站起來。
百分之十五啊。
紀文浩似乎是有些失望,程焱卻幾乎看不到太大的情緒波動,淡淡點了點頭,嗯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就沒再多說什麼。
「程,復健很難很辛苦,你能堅持的下來嗎?」醫生最後有些擔心的問他。
很難很辛苦。
程焱點了點頭算是回答,輕輕地笑了笑。
他離開霍沉淵遠渡重洋,失去了所有的愛和恨,比起這個,還有什麼算得上艱難辛苦?
不過就算是這樣,事實證明,復健,真的是比程焱想像當中的,還要痛苦磨折許多。
他早就因為長期沒有運動,神經壞死導致小腿肌肉萎縮,哪怕是遇到霍沉淵之後,他每天都堅持用藥給自己按摩,卻也實在沒有緩解多少,此時此刻再重新開始復健,程焱面對的困難,幾乎是其他人的數倍不止。
短短一條路,對於他而言,卻漫長,像是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偏偏程焱不願意任何人幫忙。
紀文浩看不下去,想要伸手扶他一把,卻被程焱禮貌謝絕。
雖然是笑着的,卻疏離又克制的模樣,硬生生讓紀文浩憋了一口氣,心裏說不清楚是什麼滋味,竟是有些莫名失落。
卻也最終沒有辦法。
雙手握著橫崗保持平衡,下面的兩條腿像是死的一樣,完全沒有知覺,卻必須要控制着自己,一步一步的,用盡全力的向前面挪動。
沒錯,就是挪動。
程焱汗如雨下,痛苦至極,卻逼着自己,咬着牙,一步一步的朝前面走。
青筋畢露,渾身肌肉痙攣,那雙腿,卻仍然像是一灘爛泥似的,只能在地上拖動,絲毫看不見任何生命跡象。
「好了,結束了,今天的復健可以結束了!」
紀文浩終究還是看不下去,招呼了護士跟醫生過來,強行打斷了程焱的復健,扶着他坐在輪椅上面。
「幹嘛這麼拼呢,今天不過是第一天...」紀文浩欲言又止,嘆了口氣,竟是有些說不下去。
「你是不是想說,能站起來的幾率只有百分之十五,我再怎麼努力,到時候,也只是看老天爺給不給機會?」程焱難得的笑了笑,看着紀文浩,沒有絲毫被戳到痛處的樣子。
沒等紀文浩反應過來,他便已經移開了視線,目光落在空氣中的某一點上,用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得到的聲音淡淡開口道:「我只是...想給我自己找點事情做而已。」
要忙碌起來,要把時間精力全部佔用,要像現在似的,累到什麼都沒空想起。
程焱在紀文浩的幫助下,找了一個還算寬敞的房子住下,程冉在住院,他就每天醫院家裏兩頭跑,每天下午都會去做復健,接受按摩和輔助治療。
每一天的時間都排的很滿,他卻像是絲毫都感覺不到疲憊似的,日復一日就這麼過着。
不知不覺,來到美國已經快三個月。
程焱逐漸就習慣了睜開眼,一出門看到的都是金髮碧眼,跟自己膚色截然不同的人那種感覺,也習慣了張開嘴巴說中文,沒有一個人聽得懂的感覺,也習慣了用英文交流,習慣了吃半生不熟的牛排,習慣了完全陌生的生活環境跟文化。
所以說,時間真是一個偉大的東西,不是么?
他已經很少再想起霍沉淵。
有多少呢?
白天忙碌的時候,復健痛苦至極的時候,以及任何任何,他覺得孤單難熬的時候,他都克制着,剋制着自己,不要想起那張熟悉至極的臉。
是很少啊。
不過是每天夜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海中揮之不去,都是那道身影罷了。
他不願意承認,他有多想他。
已經快到進行神經手術治療腿疾的日子,程焱推著輪椅準備去醫生辦公室問問詳細情況,卻在聽到紀文浩聲音的時候停住。
「請您一定要讓他站起來。」
「紀,你也是醫生,你知道程的狀況有多麼嚴重,百分之十五的幾率...已經是我加了運氣說出來的結果了。」
「只不過你唯一應該值得慶幸的,是哪怕手術失敗,對他現在的狀況,也不會有絲毫的影響,壞不到哪裏去了,不是嗎?」
「你們是美國最好的醫生團隊,怎麼能夠說出這麼不負責任的話來?」紀文浩明顯是有些情緒激動,指責的聲音也大了一點。
「噢不不不,這不是我們不負責任,事實上,我們的團隊已經在現有的情況下,為程的問題,做出最大限度的努力了,剩下的,就只能祈禱上帝了。」
剩下的話程焱就沒有再繼續聽了,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是笑了笑,然後推著輪椅,離開了辦公室。
他其實很感激紀文浩。
作為程冉的主治醫師,卻幫了他們這麼多。
至於這雙腿治不治得好。
程焱獨自一人,去了復健室。
沒有護士跟護工在旁邊照顧著,很明顯,這一系列的動作由他自己一個人坐起來,難度更是加大了無數倍。
於是程焱摔倒,爬起來,又摔倒,又爬起來。
不多時,他就已經大汗淋漓。
他像是絲毫感覺不到痛,也感覺不到疲倦。
汗水打濕了頭髮,模糊了視線,他整個人索性都癱倒在地上,閉上眼睛,苦笑一聲。
不用看,也不用想,他就知道自己此時此刻,究竟有多狼狽,多沒用。
霍沉淵。
程焱張了張嘴,無聲的,念出了這個名字。
這個他熟悉至極,在心裏幾乎已經默念過千千萬萬遍的名字。
他眼眶瞬間通紅,鼻樑也酸澀的厲害,他像一隻蝦子一樣,用那樣無助的姿勢,倒在復健室里,整個人都蜷縮著,微微顫抖著。
霍沉淵。
我好疼。
我可能真的再也站不起來了。
我好疼。
你在哪兒啊。
你在哪兒啊。
程焱壓抑了這麼久的情緒,就在這一瞬間,徹底爆發,他剋制不住的情緒失控,他剋制不住的渾身顫抖,剋制不住的覺得,他需要霍沉淵。
也是在這一刻,他半是絕望半是悲哀的發覺。
從頭到尾,哪怕是他漂洋過海,來到了跟霍沉淵距離千萬公里的大洋彼岸,哪怕是他近乎苛刻的讓自己不要再度響起。
他也從來從來,都沒有真正捨得,忘記過那個男人。
程焱情緒崩潰,自然是沒有注意到,在這個時候,復健室的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打開來。
皮鞋一步一步走近的聲音。
來人似乎是披着一身夜色和風塵僕僕,眉宇之間有看得見的疲倦跟晦暗,可那張臉,卻依舊是驚心動魄的好看,風光霽月一般,所有目光,全部都落在程焱的身上。
漆黑,又幽深。
像是包含了浪潮,凝聚了風暴,剋制着,壓抑著,洶湧如同波濤一般的情緒。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俯身,抬起手來,將蜷縮在地上的程焱抱起來。
程焱猛地一驚,抬起頭來等到看清楚來人的五官輪廓,幾乎是像被點了穴似的,靜止在原地,只有一顆心,被澆了一杯檸檬汁一般,又是酸澀,又是說不清的痛楚。
可是哪怕是這麼這麼的難過,程焱心中清楚明了,在看清楚來人的這一瞬間,他所有崩潰痛苦,在半空中糾纏反覆的情緒,全部都塵埃落定。
霍沉淵。
男人一身黑色風衣,剪裁得體又硬朗,襯得他身材越發修長好看,肩寬腰細,此刻,他抱着程焱,就像抱着自己這一生中最彌足珍貴,又終於失而復得的寶物一般。
「哪裏疼,怎麼哭了。」
霍沉淵微微蹙了眉,低下頭去看程焱,聲音低低沉沉的,像是沒有這三個月的分離,像是沒有之前那一場車禍的隔閡,像是他們從未離開過似的,自然而然。
程焱喉嚨堵得不像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只能這樣看着霍沉淵。
從他的角度望過去,霍沉淵下頜角弧度實在是好看的不像話,不知道什麼緣故,隱約有青色的胡茬,卻並不邋遢,輪廓深邃的讓人移不開眼。
都說薄唇的人也薄情,可霍沉淵卻似乎成了反例。
程焱也不反抗,也不多說什麼,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靠在霍沉淵的懷裏,他已經很累了,很疲倦了。
之前車禍那些所有洶湧的,仇恨的,難以平息的情緒,在這一刻,似乎全部都消失了,他心裏平平靜靜的,只想閉上眼睛,就這麼睡一覺。
霍沉淵身上有一股很好聞的味道。
程焱曾經問過是什麼,後來霍沉淵回答,是一個香氛世家,送給他的一種限量香水的味道。
全球僅限二十瓶,於是極少有人跟他身上的味道一樣。
程焱到現在都還記得,霍沉淵告訴他,那瓶香水的名字,叫做黎明。
黎明啊。
嗅着熟悉至極,熨帖至極的味道,沒有絲毫久別重逢激動人心的大場面,也沒有互訴衷腸說些思念至極的話,程焱將自己最狼狽最不堪的一面展現在霍沉淵的面前,而後又沉沉睡去。
恍恍惚惚即將入夢的時候,他突然在想。
或許這三個月以來,所有無悲無喜的空洞,全部都是為了證明一件事情。
霍沉淵,彷彿就是他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