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 58 章
程冉一直都在昏迷。
醫生的解釋是雖然已經度過了危險期,可由於女孩身體突然遭受巨大的創傷,再加上精神上的恐懼,導致她可能一時半會兒潛意識裏會抗拒醒來。
對於這樣的說法,程焱只是點了點頭,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和波動。
最近一個星期,他的心情很平靜。
得知了霍政學搶救無效當場死亡的消息,辦理了從霍氏離職的手續,簽了保險公司賠償下來的單子,他幾乎是平平靜靜的,就把所有該處理的事情,都解決了一個乾淨。
恩,還趕走了霍沉淵。
程焱已經很克制自己,不去想這個名字,可是一旦想起來,他就抑制不住的在心中默默描畫,那張熟悉至極,烙印在心底的臉。
可是,已經不可能了啊。
他以前天真幼稚,總以為憑着愛情,就可以打敗一切,就能夠戰勝一切,可以什麼都不在意,什麼都不管不顧。
可事實上不行。
他無法再繼續,裝作若無其事一樣,面對霍沉淵,面對霍家。
他無法,不將程冉現在徹底毀掉了的一張臉,算在他們頭上。
他恨霍政學,恨霍家。
更恨他自己。
若是當初他能夠不那麼痴心妄想,能夠不那麼愚蠢可笑,不接近霍沉淵,不奢望跟他在一起,是不是就永遠不會發現五年前那一樁往事,是不是,就能夠讓程冉像以前一樣,平平安安的,健健康康的成長?
推著輪椅往病床旁邊靠了一點,抬起手來幫昏迷中的程冉蓋了蓋被子。
程焱手指骨節纖長,隱約看得到凸起的青筋,皮膚蒼白。
他望着自己妹妹包滿了紗布的一張臉,有些恍神,半晌,才抿了抿唇,將所有深沉翻湧的情緒,全部壓抑下去,輕輕地笑了笑。
昏迷也沒什麼不好的。
最起碼,在夢裏還能好好的。
隔壁病房的,是一個小男孩。
不知道是得了什麼病,腦袋被紗布包在一起,似乎剛動過刀的樣子,偏偏他還頑皮又活潑的樣子,經常在醫院走廊里跑來跑去。
也就是這麼注意到程焱的。
在小男孩的眼裏,這個一天到晚都坐在輪椅上的哥哥,是有些可憐的。
也不說話,也不笑。
於是大著膽子,就推開了程冉病房的門,歪著腦袋,湊到了程焱的面前,咧著豁了兩顆門牙的嘴,沖着程焱笑。
「大哥哥,你怎麼不說話,也不笑啊?」
程焱先是一愣,也不知道心裏是什麼滋味,抬起手來摸了摸男孩的腦袋,沖着他輕輕地笑了笑。
「沒什麼,小孩子不懂。」
「你要吃水果嗎?」
於是推著輪椅就要去給小男孩拿吃的,一來二去,兩個人待在一起,竟是有些和諧。
「哥哥哥哥,我悄悄告訴你一個秘密哦,我上次偷聽到我媽跟醫生說話了,醫生伯伯說我這個病啊,治不好了,以後可能會變得痴痴傻傻的,就跟電視上的傻蛋一樣。」
小男孩歪著腦袋,坐在病床邊上,晃蕩著兩條腿,沖着程焱咧著嘴笑。
「其實我不知道變成傻蛋以後會是什麼樣子,我只是不希望看我媽媽傷心,她以為我不知道,但其實我都聽她哭過好多次了。」
「哥哥,你說我的病真的治不好了嗎?」
「這個睡着的姐姐,她得了什麼病啊,她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啊?」
「哥哥哥哥,你怎麼每天都看起來不開心啊?我媽說,人活在世界上,要珍惜自己的時間,每一秒鐘,都要活的開開心心的。」
小男孩話很多,很聒噪。
可是看着他嘴巴一張一合的說話,不知道怎麼的,程焱心裏,竟是莫名的有些悲傷起來。
他伸出手抱了抱身體瘦小的男孩,拍了拍他的背,不知道是在鼓勵他,還是在鼓勵自己。
「會好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哥哥,我好久沒有去學校了,我好想我的同桌啊,她可漂亮了,每次還給我買酸奶喝,哥哥,你說她會想我嗎?」
「哥哥,我給你背詩好不好?我會背的詩可多了。」說着說着,小男孩就像獻寶一樣的從床上跳下來,仰著頭,搖頭晃腦的開始跟程焱背詩。
程焱沒怎麼仔細聽。
隱約記得他似乎是背了兩三首。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看到男孩漲紅了臉,似乎是忘記了下一句,嚅囁了半天,有些尷尬又有些不服氣的樣子。
「一蓑煙雨任平生...任平生...」
「我...這首我還沒背熟,其他的我可厲害了!」
程焱輕笑着將果凍和酸奶遞給男孩,沒有多說什麼,可視線落在窗外燦爛明媚的陽光里,心情卻不自覺地有些壓抑。
霍沉淵。
他又不自覺地想到他了。
一蓑煙雨任平生。
他曾經那麼篤定的那麼痴迷的想要跟他一蓑煙雨任平生,可是現如今,怕是從今以後,就只剩他一個人,也無風雨,也無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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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燃推門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霍沉淵背對着他,站在落地窗前。
正是夕陽落山的時候,血紅色的光芒透過玻璃窗照進來,暈染在男人身上,他一身黑色西裝,原本就身材高大修長,可不知道怎麼的,從來都氣勢卓越,讓人不敢接近的霍總裁,此時此刻,卻莫名地讓他感覺到一絲絲,讓人有些心酸的孤寂與落寞。
不過這種感覺,也僅僅只持續了半秒鐘。
聽到他的聲音,霍沉淵轉過身的時候,已經恢復了平日裏冷漠又疏離的模樣,淡淡掃了他一眼,走到辦公桌那邊坐下,兩隻手交叉在一起,沉聲開口問道:「什麼事?」
「何律師讓我把回執文件拿過來給您看一眼,如果您覺得沒問題,那麼就可以對...對程焱他們進行賠償了。」
沒有立刻伸手接過文件,霍沉淵眸色漆黑,半晌,緩緩開口問道:「程焱他,答應接受霍氏補償了?」
林燃有些猶豫,頓了頓之後點頭開口回答道:「程焱那邊接受的很乾脆,何律師提出來之後他立刻就簽字同意了。」
「總裁,說不定...說不定這是程總監給您的一個信號呢?他接受了您的幫助,你們之間...或許還有迴旋的餘地呢?」林燃跟在霍沉淵身邊很久,自然而然將他們兩人之間的感情看得清清楚楚,霍沉淵倒也沒有刻意避諱於他,走到現在,林燃也不是不知道霍沉淵跟程焱,幾乎已經瀕臨決裂,作為霍沉淵的下屬,他心裏,自然是希望兩個人能夠和好的。
同意了。
霍沉淵輕輕地笑了笑。
抬起手來揉了揉有些脹痛的太陽穴,闔了眼睛,半晌沒有說話。
程焱接受了霍氏提出來的,給他賠償的方案。
若是換做旁人,或許的確如林燃所說,是和好的徵兆。
可換做程焱,他太了解程焱,太明白他的性格裏面,有多少的固執,堅持,保守,還有迂腐的成分在。
他簽了霍氏的賠償協議。
並不是要和好。
而是要兩清。
兩清啊。
霍沉淵搖了搖頭,輕輕地呼出一口氣,不再說話。
「還有一件事,總裁,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看着這樣的霍沉淵,林燃不知道怎麼的,覺得有些於心不忍,猶豫半晌,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該說還是不該說。
「說吧,你什麼時候變這麼優柔寡斷了。」
霍沉淵的情緒波動,從來從來,都只針對程焱一個人。程焱不在,他就永遠都是那個高高在上的霍氏總裁。
「您之前安排我的做的事情...現在已經做好了。」
霍沉淵皺了皺眉,抬起頭來準備想問是什麼事的,可看到林燃那麼猶豫不決吞吞吐吐的神情,一瞬間,心中明了。
男人輕輕地笑了笑,沉默了半晌,點了點頭。
「這麼快啊。」
他安排林燃去做的,是籌備他跟程焱,在丹麥的婚禮。
是的,婚禮。
他幾乎是動用了自己,還有霍家所有的能量,打通了所有關節的關係,想要給程焱一個真真正正的,無關性別的,被所有人承認的婚禮。
這一切他從來都沒有跟程焱說過。
他想的是,等全部都準備好了,再告訴他,給他一個驚喜。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還沒能到他準備好...現如今,什麼都安排好了,程焱,卻不願意跟他在一起了。
「總裁,您為什麼...為什麼不再繼續爭取一下呢?程總監他...他其實是誤會了您啊...」
林燃一時忍不住,終於還是將憋在心裏許久的話給說了出來。
霍沉淵卻是沒有回答。
男人輪廓深邃,眼眸漆黑,視線落在空氣當中的某一點上,半晌沒有說一句話。
再爭取一下。
霍沉淵輕輕地笑了笑,微微闔了眼,腦海中浮現出程焱在得知程冉毀容昏迷的時候,那一瞬間的眼神。
黯淡了,熄滅了,蒼白,痛苦,掙扎,瀕臨崩潰,搖搖欲墜。
他需要一個寄託。
哪怕這個寄託,是滔天的恨意。
他願意做程焱憎恨的對象。
只要他還能恨他,還能將情緒發泄在他身上,只要他不責怪自己,那麼所有的一切,他就都沒關係。
縱使這代價,是他或許,就要這麼失去程焱了。
心臟鈍痛,並不鮮明,卻一下一下的,像是凌遲一般,緩緩的,不給人一個痛快,卻折磨得人,霍沉淵抬起手來揉了揉太陽穴,不再說話,示意林燃出去。
林燃走到門口,握著門把手,咬了咬牙,頓住腳步,回過頭去望向霍沉淵。
「總裁,我只是...替您覺得有點不值,您那麼愛程總監,對他那麼好,可他——」
「我也不是說程總監哪裏不好,只不過...他怎麼也不該,把所有錯誤...全部都算在你頭上啊...」
聲音越來越小,林燃有些後悔自己一時情急說了這些話,正在猶豫着呢,突然聽到霍沉淵背對着他,用那樣複雜,又平靜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
他說我恨不得出車禍的那個人是我。
也不願意他那麼難過。
程焱啊。
他苦着呢。
只不過,他從來都不明白,我有多愛他。
不過沒關係。
其實這樣也好。
林燃愣在原地,半晌,望着霍沉淵背影,竟是覺得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樣,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心尖上像是被淋了一整顆檸檬擠出來的水,又壓抑,又酸澀,有些想笑,眼眶卻溫溫熱熱的。
他還沒來得及緩過心情,辦公室的大門,就再一次,被人急匆匆地,從外面推開。
寧琳面帶急色,帶着風塵僕僕,又是焦灼又是心疼,匆匆走到霍沉淵面前。
「程焱要帶小冉出國,你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