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二二七

227.二二七

從尉繚的府邸中走出來,徐福落了一身的雪。

內侍和荊軻站在馬車旁,見徐福出來,不由一怔,那一刻他們都覺得徐福的表情有些怪異,但是等細看的時候,卻又發現徐福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冰冷,別的什麼也看不出來。

徐福搭著內侍的手臂,借力上了馬車,坐進馬車之後,徐福才覺得一陣無力。

他不自覺地陷入了深思中。

青春期?

這樣的辭彙,你能在幾千年前的戰國時期見到嗎?不能。

而這個詞卻從尉繚的口中說了出來。徐君房……他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會不定期地失憶,會說出千年後的辭彙,也極有天賦……徐福腦中有了兩種猜想。第一種,那就是徐君房跟他一樣,也是來自千年後,只不過或許一個人是胎穿,而他則是靈魂進入了這具身體。第二種,那就是……他……從一開始,就屬於這裡,沒有什麼黑老大殺了他,他沒有在河中死去再醒來。也許從他睜開眼第一次看見嬴政開始,他的記憶就被再次清零了。

但是第二種猜想實在太可怕了,令徐福毛骨悚然。

如果真的是第二種,那麼他還有可能隨時再失憶。如果是第一種,那麼擺脫失憶的可能性還很大。

徐福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感覺自己就像是落入了一張大網之中,滿腦子都布著疑慮,偏偏一個個都打成死結,怎麼都解不開。只能等過去的記錄拿到手,他就能了解到過去徐君房的生活了。

徐福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入了冬嗜睡,徐福並不在意,他知道自己一旦心力耗費過多,就容易變得嗜睡,前幾年不就經常出現這樣的狀況嗎?

過了不久,內侍將徐福喚醒了。

徐福下了馬車,寢宮就在距離不遠的地方,他緩步朝著寢宮走過去,緊接著看見了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那裡的是扶蘇,有些日子沒見他,徐福才發現扶蘇的身高又拔高了不少。

見徐福走來,扶蘇臉上的表情登時柔和了不少,「父親。」

如今扶蘇再喚他「父親」的時候,已經沒有什麼彆扭之處了。扶蘇儼然長成一個小少年了,身上頗有嬴政之風。

徐福張嘴正要與他說話,誰知道突然雙腿一軟,就這麼栽倒下去了,扶蘇忙伸手將人抱住。不過徐福總歸比他高出不少,扶蘇將人接住后,難免有些吃力。徐福眼前一黑,也不知道自己是暈了,還是睡著了,總之對之後發生的事徹底沒了知覺。

不到半個時辰,嬴政便匆匆趕來了。

「阿福?」嬴政叫不醒徐福。

請來的侍醫,也拿徐福全然無法。

嬴政見過從前徐福昏睡的癥狀,這個時候倒不是特別著急,他命人將竹簡、絹布等物聯同他的桌案都挪到寢宮中,隨後嬴政便這樣守在了徐福的床榻邊上。

扶蘇緊緊抿了抿唇,「父親不會是……之前在燕國留下的遺症吧?」

嬴政握著筆刀的手一頓,「來人,傳信給駟車庶長的師兄姜游。」

「姜游能有法子嗎?」扶蘇額上漸漸滲出了細密的汗,他是真的心急。看著徐福一頭栽倒在自己懷裡,那種刺激實在太大了。

「不知。」嬴政突然心念一動,「來人,將田味請過來。」

宮人雖然詫異,但也不多問。徐福在宮中待了十年時光,這些宮人也都是陪著走到今日的,此刻不止王上和扶蘇公子的心中不好受,他們心中此時也好受不到哪裡去。

天空漸漸蒙上一層灰色,夜幕降臨。

田味被人從院中請出來的時候,還詫異不已。他在這個老舊的院子里待了一段時日,基本沒什麼人搭理他,偶有宮人送來些食物,好讓他別餓死了。今日……怎麼會有人來請他呢?

田味跟著宮人走到了宮殿外。

宮殿上空,籠著灰濛濛的顏色,田味不自覺地抬頭看了一眼,頓時覺得那片天空,像是一張怪物的口,猙獰地吞噬著什麼。田味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這是異象!這是異象!田味這個哆嗦並不是害怕的,而是激動的。等來了!終於等來了!田味面上溫和的笑容變得濃了一些。

宮人對田味的印象並不好,但畢竟對方是客,地位比他們高,宮人們按捺下心中的不快,道:「先生,請。」

田味回頭,正對上宮人冰冷的眼神,這才加快了腳步,走進了宮殿。

殿中燭火搖曳,田味瞥見了坐在桌案前的男子。

「秦王。」田味遙遙一拜,「秦王今日請我前來,所為何事呢?為那丹藥?還是燕國之事?」

扶蘇皺眉,「哪裡來的人?這般沒規矩。」

他不喜歡此人,此人表現得太過完美,但說話、動作,都讓扶蘇覺得極為違和。

「你既說自己會煉丹藥,有大本事,那今日便做給寡人看吧。」嬴政抬起頭來,明滅的燭光映在他的臉上,田味頓時感覺到了一陣壓迫感,他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隨後表現如常,問道:「做什麼?」

嬴政指了指身後的床榻。

「你去瞧瞧,庶長是怎麼了。」

田味一怔,「庶長病了嗎?」

「這該你去看,而不是寡人來告訴你。」嬴政臉色一沉。

田味頓覺身上的壓迫感更濃重了,他點了點頭,「您說得是。」說完之後,便走向了床榻邊上。田味的目光止不住地往旁邊瞥去。從來沒見過的威嚴大殿,殿中的器具都是精美不已,還有……徐君房身下的床榻,都是田味從來未曾體驗過,卻又心生嚮往的。

不過有什麼關係呢?

田味壓下眼底的光芒。

以後,他會替代對方,成為秦國最厲害的方士,成為秦王的心腹,成為載入史冊「仙人」。

徐福這次睡過去,什麼夢也沒做,他舒暢地睡了一覺,從田味與秦王說話的時候,他就醒來了。田味漸漸走近了,徐福感受到了田味身上的氣息。

終於有了變化嗎?

徐福心中咯噔一下。

覺得這事兒實在詭異得很。

白日里,田味是完美無缺的,面相上找不出一點缺點,但是等到入了夜,徐福卻能清晰感覺到,田味身上隱藏著的戾氣。這種氣息說起來很玄妙,不過像徐福這樣,給許多人相過面,來來去去見了太多人,自然的,他也就能分辨人身上傳來的氣息了。是惡意,還是善意,是福氣還是禍氣。

田味根本不知道,自己心底欲.望蠢蠢欲動的那一刻,把不該暴露的地方暴露了。他抓起了徐福的手,裝模作樣地把了會兒脈,「……應當是風寒,秦王可曾試驗過我那葯,那葯給他服下,便能好了。」

徐福心底都快笑開花了。

風寒?絕不可能!只要稍微有些醫術的人,都能知曉他絕對不是風寒。田味卻說出了這樣的話。要麼就是田味故意為之,要麼就是他根本就不會給人看病。大言不慚地說什麼,自己會的,他都會,但這時卻暴露出來了。

他是想拿他那藥丸當萬能葯來用么?

嬴政又不蠢,此時他已經和徐福想到一塊兒去了,他將手中的筆刀擱下,「哦,是嗎?寡人請了那麼多侍醫,連個小小風寒都瞧不出,而田味先生一來,便瞧出了庶長是患了風寒。這風寒何等厲害?竟是只有田味先生一人能瞧出來?」嬴政聲音不急不緩,甚至連半點冷意都不帶,但是田味一對上嬴政那雙眼眸,便不自覺地渾身發軟,心緊張地蜷縮成了一團。

太可怕了……

田味看著嬴政的目光變了,他竭力壓制著眼底的狂熱,口中卻是平靜地辯解道:「秦王不信我?宮中侍醫雖然厲害,但是有些東西卻是瞧不出來的。我方才的話還未說完呢。他是染上了風寒,但卻是因為他思慮過重,在卜筮之道上耗費心力過多,才會染上風寒。這風寒自然與別的風寒不一樣了。」

這張嘴比我還能說,徐福心頭冷笑,我真是差點兒就信了呢。

「是嗎?」

「是的,秦王將那葯給他服下吧。」

田味背對著徐福,他看不見徐福沖著嬴政勾了勾手指,嬴政眼皮一跳,道:「來人,將田味那日獻上的葯取來。」

那葯獻上來之後,嬴政連多看一眼都沒有,宮人們自然也拋到一邊去了,此時突然聽嬴政提起,宮人們忙散開去找了,好一會兒才將那盒子找來了。

這時田味也意識到,之前嬴政根本就沒將他放在心上了,田味的心底沉了沉,面上卻不顯。

嬴政打開盒子,走到床榻邊,將徐福扶了起來,徐福抓起那藥丸,捏在掌心把玩一番,然後就又躺了下去。連他醒沒醒,田味都沒知覺,可見他實在沒什麼水平。

徐福抓了抓嬴政的衣袖,裝作剛剛睜開眼的模樣,他看向田味,冷聲道:「他怎麼在此處?」要讓田味露出最終目的太簡單了,只要徐福表現得和他針鋒相對就夠了。

嬴政面上溫和了些,出聲道:「你救了庶長,寡人有賞,你可有什麼想要的?」

田味一臉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朝著嬴政拜道:「不過舉手而為,秦王不必掛心。若是秦王真要賞我,那便讓我長住宮中,為秦王獻一份力吧。」

徐福都快聽吐了。

田味還真能厚臉皮地把功績攬在頭上。

徐福捏了捏手中的藥丸,若是上輩子,拿到醫院去化驗就能知曉這是什麼東西了,只可惜這輩子,他要化驗這個東西,還得花不少的功夫。這段時日,就先讓田味得意吧。

捧得越高,摔得越慘。

徐福滿不在乎地拉了拉被子,困意又襲了上來,想到嬴政就在旁邊,也沒甚可擔憂的,放鬆下心神,徐福就破罐子破摔地繼續入夢了……

之後幾日,田味在宮中可自由行走的範圍就變大了。宮中有人忍不住議論,此人是否也要成為太卜,此人究竟有幾分本事,他真的能救庶長?畢竟在大部分人心中,徐福已經強悍到無毒不侵、無病能入的地步了,以徐福的厲害,哪裡還需要其他人呢?但是也有人,覺得田味氣質高華,令人不自覺地敬仰,於是免不了投去誇讚的目光。

徐福翻看著胡亥的篆書,心思微微飄遠。

在這樣的情況下,田味真的能如馮去疾形容的那樣,淡泊名利,繼續維持他那高華的氣質嗎?

被追捧起來的人,稍不注意可就會落入萬丈深淵。

徐福一點也不急了,管他記憶如何,管那個田味要做什麼,該來的,終究會來。

正想著,宮人突然送來了蓍草,說是長了新的出來。

這個時候還有蓍草能長出來,也虧了徐福折騰出的劣質版大棚。徐福捏著蓍草,見胡亥伸手過來,他忙避開了,「別亂動。」要是像上次那樣,被胡亥拿去玩兒了,那他不知道又要等多久。

「今日跟我學卜筮如何?」徐福問胡亥。

胡亥勉強點了點頭,「哦。」

徐福揉了他一把。

啊,不如小時候可愛了。

徐福一旦將蓍草玩熟之後,卜筮起來就很快了。

半晌之後,胡亥一臉茫然地抬起頭,這麼多根草,根本不知道怎麼卜筮啊……

而徐福已經得到了最後的結果。

凶卦……啊……

徐福將蓍草扔到了一邊,「收起來吧,別扔了。」

「諾。」宮人們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徐福的臉色,低聲道:「庶長可是為那田味頭疼?庶長不必如此,那田味連庶長一分也不及呢。」

徐福看著那名宮人的目光溫和了些,「嗯。」

此時,一名內侍急忙跑進來,因為慣性,噗通一下跪在了徐福的面前,「庶長,庶長要的衣袍,尋到了!」

竟然尋到了?徐福都有些驚訝,這可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在何處尋到的?」

「奉常寺王奉常處。」

王奉常?徐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正是王柳。他的衣袍怎麼會在王柳那裡?

「走吧,去奉常寺。」徐福當即起了身。

胡亥趴在了地上,「父親去吧,我不去……困……啊……」胡亥說著還在地上打了個滾兒。

徐福知道他壓根不是困,就是蓍草卜筮太過無趣了,說不定待自己走後,他便會立即拿出竹簡,繼續試驗他的巫術。徐福無奈,頓了頓腳步,將手腕上那根丑不拉幾的布條兒解下來,給胡亥綁上了,「這個慢慢玩兒。」

胡亥摸了摸布條兒,重重點頭。他眼中閃爍著的亮光,讓徐福有一種他想啃了布條的錯覺。

徐福轉身走了出去。

沒多久,徐福便抵達了奉常寺,進入奉常寺的時候,徐福聽見了那些人的低語聲。徐福突然間還有點兒懷念,過去他在的時候,也總是引起一片議論聲,嗡嗡地纏繞在耳邊。

慢慢的,徐福就聽清這些人在說什麼了。

他們在說田味。

「那田味究竟是什麼來頭?竟是一來,便能獲得王上的看重,今日到我們奉常寺中來,也是傲氣十足,真不知他有哪點兒可傲的?可及當年徐庶長半分?」

聞此言,徐福差點笑出聲來。

他怎麼也沒想到,不知不覺間,自己儼然成了奉常寺的傳說級人物了。在他們口中,自己都是被高高捧起來的了……

被奉常寺中人隱隱維護的感覺,徐福覺得挺怪異的,不過感覺並不壞。

徐福身後的人面色有些怪異,那議論之人,陡然聽見腳步聲走近,回過頭來,被嚇得差點丟了魂,結結巴巴道:「……原來是、是庶長……」

徐福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便毫不停留地繼續往前去了。

那議論的人漸漸回過神來,「沒想到……沒想到庶長竟然也來奉常寺了,是不是沖著那田味來的?」

「庶長風采依舊啊!」

「是啊,你不說我還未發現,十年過去了,庶長除卻身材拔高以外,竟是還如十年前一樣……」

「人家的天生好相貌,羨慕不來的……」

「別說了別說了,還不如快點兒去看個熱鬧,萬一等會兒庶長與那田味比鬥起來了呢?」

……

徐福進入到奉常的辦公區域,一眼便瞥見了屋中的王柳和田味。王柳的面色不大好看。徐福不用走近,都能想到原因。王柳的脾氣極傲,要讓他服氣,花費的功夫不是一點半點。而田味雖然面上不顯,但實際上說出的話,卻是極為拉仇恨的,這二人湊在一塊兒,不鬧矛盾那才怪。

徐福身後的人,上前去敲了敲門。

裡頭的王柳立即站起身來,臉色好看了許多,「庶長,請。」

這時,有人捧了一件衣袍前來,王柳將那衣袍遞交到徐福身後的內侍手中,道:「這便是那件衣袍了。」王柳也並未問徐福為何大費周章找這個東西。當著田味的面,王柳一時間也無話可說了,屋內靜寂到了極點。

徐福低聲問道:「此物為何會在你那處?」

王柳面上閃過尷尬之色,道:「你忘了么?初入奉常寺時,我曾為你打掃過屋子。」

徐福恍然大悟,那時他回到奉常寺,發現屋中骯髒不已,最後想法子坑了王柳,讓他給自己打掃屋子,又做僕人,想來就是那個時候,他的衣袍落在王柳那裡了。

「多謝。」徐福道。

王柳抿了抿唇,「庶長客氣。」

此時田味插聲道:「原來從前庶長也在奉常寺做過太卜嗎?」田味笑了笑,「我還以為像庶長這樣厲害的人物,一開始便能得秦王青睞呢。」

王柳撇了撇嘴,臉上分明寫著四個字「你這蠢貨」。

徐福也覺得田味這段話說得不太高明,於是乾脆沒搭理他。

田味於是換了個話茬,道:「王奉常瞧上去,在卜筮之道也極有天分呢,頗有可造之處。不若與我切磋一二?」

王柳性傲,根本看不上田味這個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來的人物,他冷笑一聲,「你算什麼東西?身上無半點官職,從前在六國又並無響亮名聲,也敢與我切磋?」

王柳是個硬茬,徐福早就知道。但田味不知道啊,田味的臉皮僵了僵,差點進行不下去對話。

田味可惜地嘆了一聲,「你會後悔的。」

王柳依舊冷笑,絲毫不給田味面子,「哦,那我等著看你如何令我後悔,別要光顧著放大話才好。若是真有本事,你便也去做個國師!」

田味笑了笑,「我不及庶長,哪能像庶長那樣,哪怕是到了燕國,也能做國師呢。」

這話說得人頗為膈應,徐福實在有些厭惡田味的口吻,於是道:「既知曉自己沒甚本事,又說這麼多話做什麼?」

田味的臉皮又僵了一下,「我有沒有本事,庶長不是很清楚嗎?別忘了,那日庶長還吃了我的藥方才醒來的。」

徐福覺得跟自我感覺良好的人對話起來,真是特別痛苦。田味還真拿他那葯當寶貝了?

「哦。是嗎?」徐福涼涼地反問了兩個字,別的情緒都未表現出來。

但田味卻從他身上感覺到了濃濃的蔑視。田味低下了頭,輕輕應了一聲,「是的。」說完,他又道:「庶長近日可要小心啊,我觀庶長面相,怕是要有災禍了。」

王柳忍不住笑了,「你會相面?你在庶長跟前,賣弄你那點相面的本事?實在好笑極了!」

田味抿緊了唇,看了一眼徐福,那目光竟是有一瞬間讓徐福感覺到了陰騖。

徐福懶得再與田味說話,令內侍收好衣袍,道:「回宮。」

徐福一走,王柳也徹底不搭理田味了。

田味起身走出去,站在門外,淺淺一笑,「你們眼中的神,也總有墜落的那一天啊。」

王柳沒聽出來田味什麼意思,但他實在厭煩田味這人,便冷笑:「你一直都墜在坑底,爬都沒爬上去過,還好意思說別人?」

田味看了一眼徐福的背影,「不信就算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大秦國師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耽美同人 大秦國師
上一章下一章

227.二二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