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許都深寒

63.許都深寒

任知節早在初初學習槍法之時,教頭便說過,戰場拼殺,講究的便是一個快、准、狠,快過敵將,准過敵將,狠過敵將,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她雖在冰冷的淯水中泡了一宿,拿不起槍,也斗不了武,但張遼給她防身的那把小小的匕首,在她手中,仍快得如一道在眼前忽閃而過的光。

她自己甚至還未感受到任何疼痛,眼前便已經沉入了一片帶著隱隱血色的漆黑。

溫熱而黏稠的液體從眼眶滑出,滑過臉頰,帶出微微的癢意,她將匕首收至衣袖,曹丕的聲音已經傳進了耳畔,沒有了那一層車簾隔阻,那低沉的聲音更像纏繞在肌膚之上逐漸收緊的藤蔓一般令人感到心慌。

「師父……」

曹丕的話卡在了一半,任知節的耳邊除了戰馬在地上跺著馬蹄的聲音,便只能聽見曹丕越來越急促的呼吸音,她能感覺到外面陽光灑在身上的暖意,也能感到從眼睛蔓延至整個頭部的撕心一般的痛楚,她伸手向拭去已經滑至下巴的血,指腹方方觸及臉頰,手腕便被人一把抓住。

那在下巴上懸了許久的血被這一晃,直直滴落在她衣襟上,漸漸暈染開來。

「你……就這麼不想見到我?」曹丕的聲音更低了些,似乎還帶上了些咬牙切齒。

任知節挑了挑眉,這個動作扯得她眼眶生疼,但她面上表情不變,道:「我是個信諾的人。」

曹丕沉默片刻,任知節便也跟著一言不發,兩人一人在車外,一個在車內,隔著一面狹小的車窗,周圍則是戰馬跺蹄聲及響鼻聲,任知節感受到透過車窗灑在身上的暖意逐漸褪去,便想著天怕是已經黑了。

一隻溫熱略有些粗糙手輕輕覆在了她的臉頰上,指腹輕柔地將她臉上的血跡擦乾。

她反射性地歪過臉去,曹丕的另一隻手卻已經按在了她另一邊的臉頰上,將她的臉又扭了回去。

「師父,雖然我不能讓你重新看見我,但我有的是方法,讓你不得不面對我。」曹丕的聲音低沉而輕柔,如同夜晚枕畔的呢喃。

任知節聞言笑了笑,並不作答,初秋的夜頗有些涼意,只這麼一會兒,那些從她眼眶中湧出的血液竟然已經涼透了。

那隻手觸到她的唇角,曹丕輕聲道:「師父,你就該多笑一笑。」

秋末,被曹軍圍困了兩月的下邳城終破,曾使無數英豪聞風喪膽的呂布被曹操縊殺於白門樓並傳首許都。

任知節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許都已經入了冬,許都深巷這處院落已經許久沒有聽見門外有響動,然而這日她還在被子里蜷著,便已經聽見院牆外傳來小孩子興奮的喊聲:「呂奉先敗了!丞相帶著他的首級凱旋歸來啦!」

她裹在被子里都能感覺到寒意從棉絮之外層層滲進,也不知是不是在淯水中泡了那一宿傷了根本,一入冬來,她就格外沒有精神,連喝葯也是得丫鬟扶著她坐起來,一勺一勺地喂她咽下去。

湯藥中有乾薑,咽下之後倒覺得身體里有了些熱度,她清了清嗓子,問道:「阿碧,下邳城破了?」

丫鬟放下湯碗,勺與碗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任知節等了一會兒,直到院外邊咋咋呼呼的小孩子已經跑遠了,才想起來,這個負責照料她的人,已經被曹丕割去了舌頭。

她不知道這丫鬟長的什麼模樣,只記得曹丕當時問這丫頭名字,她答了句「阿碧」,聲音脆脆的,她聽著也覺得舒服。

曹丕的聲音帶著些笑意,道:「阿碧,是個好名字。哪兒人?」

「潁陰人,早年跟著家人逃難來的。」

「潁陰?跟任姑娘倒是同鄉呢。」他伸手觸上蒙著任知節雙眼的白布,任知節不作聲色地歪開了頭,他的指尖觸了空,卻也不惱,繼續道:「阿碧,你以後就在這裡陪著任姑娘吧。」

「是。」

「不過……」曹丕停頓了下,「沒了眼睛不好照顧任姑娘,這樣吧,把你舌頭割掉,可以嗎?」

他聲線清冷,然而語調中帶了笑意之後卻又彷彿剛剛劈開冬日風雪的暖春,任知節愣了愣,隨即猛地側過頭,一手抓住了曹丕的衣領,曹丕並未在意,而此時他的親兵已經將那個跪在他腳下的小姑娘拖出了屋。

那原本清脆悅耳的聲音變成了一聲聲的哀嚎求饒,在任知節的耳畔漸漸遠去,最後戛然而止。

任知節抓在曹丕衣領上的手微微顫抖,她牙齒緊緊咬著,還未痊癒的眼部湧出溫熱的液體,將蒙著雙眼的白布浸染出點點血紅。

曹丕伸出左手手,將她的手虛虛握在掌中,道:「師父,開心嗎?」

任知節收緊了手指,指甲在曹丕的虎口掐出一道道血痕。

曹丕將右手手背輕觸她的臉頰,抹去那帶著血液的淚水,笑著道:「我是想讓師父開心呢,怎麼反而讓哭了。你笑笑。」

任知節不知道這人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的一個瘋子。

曹丕小時候總是冷著一張臉,沉默寡言,不淘氣,不頑皮,卻極不討親娘喜愛,那時候任知節天天守著他練劍,看著那張原本稚嫩卻偏偏要故作老成的臉,總覺得惋惜。在最應該搗蛋的年紀,偏偏想著讀書習武,總覺得是虧了。

她就忍不住薅起袖子,親自下場跟著皮孩子曹彰一塊兒捉了兩隻蛐蛐兒。

軍中向來清苦,將士們露營之時免不了尋些樂子,若是夏季,循著聲兒在草叢裡捉幾隻蛐蛐兒,把口糧當成彩頭,一群人圍在一塊兒斗蛐蛐尋常不過。

任知節腋下夾著裝了蛐蛐兒的陶土罐子興沖衝去找曹丕,曹丕練完劍正坐在一邊喝茶,他額角布了些細密的汗珠,微微有些喘,任知節隔了老遠朝他揮手,縱身躍過朱欄,一路小跑著跑到曹丕身邊,問道:「今日練完劍了?」

曹丕點點頭,正想說些什麼,任知節已經神秘兮兮地道:「今天教你更好玩的。」

曹丕看著她,卻見她將手肘夾著的那個陶土罐子放在了石桌上,朝他招手:「過來瞧瞧,可有趣了。」

曹丕將信將疑地湊過去,土罐子里兩隻油亮亮的蟋蟀,正互相用觸鬚試探著。

他抬頭看向任知節,眼中一如既往地的毫無感情。

任知節笑了笑:「不開心。」

他道:「等會兒還有功課……」

「小孩子不都喜歡這個嘛。」任知節皺著眉,似乎有些苦惱。

「只有彰兒會喜歡……」曹丕說著,眼角瞟到了任知節裙角沾到的泥土,他的話停在半截,然後道,「還不錯,挺有趣。」

「真沒說服力。」任知節哼唧了一聲,彎下腰,盯著曹丕嚴肅的小臉,「告訴師父,開心不開心。」

曹丕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開心。」

「小孩子開心的時候就得笑啊,咧嘴笑。」

曹丕:「……」

任知節嘆了口氣,直起身子,正準備怕拍手回去找這孩子的娘親蹭頓飯慰勞慰勞自己,卻見站在樹蔭下的曹丕扯了扯嘴角,那動作極為輕微,彷彿是無意間被什麼蟲子咬了一下。

任知節:「……」

曹丕:「笑了啊。」

土罐子里兩隻蛐蛐兒發出夏日特有的鳴叫,那剛練完劍額角汗水還沒幹的小孩兒一臉嚴肅,一點兒也不像剛剛咧嘴笑過的。

任知節那時候覺得,這大概也就是二公子最燦爛的笑容了,她也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那年少時總愛板著臉故作老成眼神陰沉的曹丕,長到如今,竟也會笑意盈盈。

雖然如今這人的笑意,已經藏了太多的殺機。

*

丫鬟阿碧將任知節扶了起來,躺了許久,任知節只覺得全身骨節都彷彿在這冬日濕寒中長出了斑斑銹跡,她靠在榻上,呼出一口氣,問道:「阿碧你是潁陰人?」

阿碧正將她身上蓋著的被子拍得緊實些,以免漏了風。

原本就什麼也看不見,身旁的人還不會說話,反而讓任知節更想說些什麼,她的思緒從這許都深巷中的院落飛到了許都另一邊載滿綠植的院落,包圍著她的這一片漆黑中慢慢出現一個模糊的人影來。

「我也是潁陰人,只是對那裡已經沒有太深的印象了,最初的記憶,也就是很多年前李傕郭汜劫掠潁川之時,那時候我不過十六歲,阿碧你年紀應該更小。」任知節慢悠悠地說著,「潁川戰亂,大多百姓居家逃亡,收留我的李夫人也舉家逃去鄄城投親,而我則一路去往陽翟,投奔我的表兄。」

阿碧拍緊了被子,輕輕地揉著她的肩。

「說來好笑,我最初的名頭也是從那時候傳出去的,叫什麼來著……」任知節皺著眉回憶了一下,「潁陰小霸王?潁陰小閻王?哦,叫潁陰女俠。」

她話音剛落,卻感覺到阿碧手上的動作一頓,她笑了笑,側了側頭,道:「是不是覺得這名兒挺好笑的。」

「雖身處亂世,卻有一腔熱血,總覺得自己身懷本事,只要願意,便能在這此闖出一片天來,無論是孤軍深入,還是刀劍相交,我從未懼過,然而……」她伸手摸了摸眼睛,那兒蒙著一層厚厚的白布,乾癟的眼眶內空無一物,她笑了聲,道,「雖然現在落到想如廁也找不到茅房在哪個方向的境地,我卻也不後悔,畢竟,親眼見到一手帶大的徒弟成了如今這副德行,估計會更痛苦吧。」

「只是……」

她嘆了口氣:「看不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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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劍三]一騎當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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