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再遇曹丕

62.再遇曹丕

似乎也就在渡過了幾輪渾渾噩噩的夢境之後,下邳城外的紛繁春景也逐漸凋零,杏花方凋,院里一片生機勃勃的綠,帶著幾聲零零散散的蟬鳴。

任知節日上三竿才從被窩裡爬出來,迷迷糊糊地從枕頭邊上摸索出一件外衣披在肩上,然後打了個呵欠,日光從窗紗外泄入,透過光線可見半空中浮起的細塵,她總覺得今天有什麼不一樣,直到推門而出,看見空落落的院子,才想起來,那群平時在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小孩子,已經隨他們的父母逃離家鄉,躲避即將到來的戰亂了。

前陣子傳來消息,曹操與劉備率大軍自許都而來,就算如今下邳守著一個名震天下的呂布,幾年前將彭城屠了個乾淨的曹操還是令下邳的百姓們選擇了攜帶家小,逃離此處。

春季時還滿城喧鬧,如今推開院門,卻只能看見冷冷清清的街道,對面酒家的掛著的招牌還在微微晃蕩,只是已經少了門口小二的吆喝。

任知節嘆了口氣,摸了摸肚子,也少了熱乎乎的張記糕餅。

她正要抬手和上門,卻聽見一陣極有節律的腳步聲,隨著這一聲聲腳步,一種極為細微的金屬摩擦聲也闖入耳中。一般人可能並不太在意,然而任知節卻對這些細微聲響再熟悉不過,行軍之時,便是將士們早訓的喊聲與這一聲聲甲片相撞的聲音常伴她耳邊,在常人聽來冰冷刺耳,卻在這長久的陪伴中,讓她覺得溫暖不已。

她手上的動作一頓,側過頭,看見了一身玄甲的張遼。

張遼帶著頭盔,一張本就嚴肅的臉被這玄色頭盔沉得更顯冷冽,他見任知節只披著一件單衣站在門口,愣了愣,然後道:「怎麼就穿一件外衣。」

任知節木著臉擦了擦額頭的汗,說:「文遠兄是覺得我在這麼熱的天氣都能染上風寒嗎?」

張遼正色道:「多注意些不是壞事。」

任知節想扶額,卻一晃眼瞟見張遼手中的食盒,眉毛一揚,道:「今兒帶來什麼好吃的。」

張遼道:「夫人做的幾樣小菜,讓我帶來給你解解饞。」

張遼口中的夫人,便是貂蟬了,任知節被張遼從淯水中救起帶回下邳,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本來已經氣息奄奄的她,在下床之時,已經被貂蟬的手藝養胖了一圈。

任知節一聽見張遼帶來了貂蟬親手做的小菜,立馬一臉狗腿笑著讓到一邊,迎張遼進門來。

這院中沒有了那些小孩,倒顯得空蕩蕩的,似乎連一片葉子掉在地上也能聽見回聲。

任知節坐在石凳上,手支著下巴,看著張遼取了食盒蓋子,從裡面端出幾樣小菜來,雖不是大魚大肉,但光是聞著味兒也讓她眼睛發亮。

她取過筷子正要開動,對面的張遼忽然開口說了句:「曹軍已經攻下了彭城,廣陵郡太守陳登率軍作為先鋒進抵下邳。」

任知節手上動作一頓,隨即點了點頭,她面上表情不變,一遍咀嚼,一遍口齒不清的說:「你家主公可有退敵良策?」

張遼卻不回她的話,只接著道:「我已吩咐了兩名親衛,今夜帶你離開下邳,你出了城之後可往西北雁門馬邑而去,那是我的家鄉,還有些親人,你帶著我的書信前去投奔他們,他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任知節抬眼看他,他那張看起來嚴肅的臉上仍然沒有任何錶情,她歪了歪頭,他的眼神隨她飄到一邊去,皺了皺眉,道:「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任知節眯著眼看著他,笑了笑,道:「我不走。」

說完,又埋頭大快朵頤。

張遼皺緊了眉,道:「若曹軍攻入城來……」

「曹軍還能吃人不成?」任知節道,「文遠兄你可別忘了我曾經也是曹營的人,你再說壞話我要揍你了啊。」

她仍是埋頭吃著菜,說這話揚了揚手中的筷子,如同揮槍一般,張遼皺緊的眉頭鬆了松,沉默著看她一頓風捲殘雲將那幾樣精緻小菜吃完。

她伸了個懶腰,將筷子連同那幾隻碟子往張遼那邊推了推,道:「文遠兄,這段日子實在是麻煩你跟貂蟬夫人了。」她笑著看向張遼,張遼難得聽她正正經經道謝,倒愣了一愣,隨即有些不自然地別開頭去。

「說來也是奇怪,明明我們倆的初見都不是十分愉快,你在濮陽城牆上朝我射了三箭,如今逢了下雨天,我的老腰還是隱隱作痛呢。而我也在文遠兄你的臉上留下了永恆的印記,破了文遠兄的相,也不知道害得文遠兄錯失多少段大好姻緣呢。」任知節笑著說道,在自己的臉頰處比了比那道划痕,她這道歉道得漫不經心,張遼臉上也沒什麼表情,他埋頭將空碗空碟裝回食盒,就聽見任知節說了一句:「所以那天文遠兄為什麼會救下我呢。」

一片翠得喜人的葉子從枝頭緩緩掉落在被太陽烤得微微發燙的石桌上,擦著張遼布滿了厚厚繭子的手,輕輕晃了晃。

張遼扣上食盒的蓋子,沉聲道:「你錯了,我與你的初見,並不是在濮陽。」

張遼抬眼看她,陽光透過樹葉在他硬挺的面頰上灑下斑斑駁駁的影子,他的眼睛平時猶如展翅擊空的隼一般銳利,而此時那雙眸子似乎也模糊了那幾乎能刺穿敵人的稜角,變得格外的柔和。

任知節晃了晃腦袋,趴在了石桌上看他。

「我在很多年前,曾有幸得潁川槍王任儼任秋名指導過一段時間的騎射,恩師臨走前我告訴他,待日後我功成名就,定當報答他,他笑道,他的妻子及獨女都住在潁川,他身為武將,遭逢亂世,定是要立一番功名,已多年未歸家,若我得空,還記得今日對他的承諾,那便去潁川潁陰替他看看夫人身體可好,看看獨女知節有沒有好好練槍。」

張遼很少說這麼多話,任知節竟聽得有些暈暈乎乎的,她將下巴擱在手臂上,只覺得袖子濕漉漉的,順手往臉上一抹,竟抹了一把涼涼的淚水,她愣了愣,便聽見張遼又道:「後來我到了丁原帳下,隨他一同前往洛陽,丁原死後,又到了董卓帳下,十八路諸侯聯盟討董之後,又隨董卓去了長安。恩師說得對,戎馬生涯太多身不由己,我竟一直沒有替恩師回鄉看看。直到聽說李傕、郭汜與朱儁在中牟一仗之後率兵劫掠陳留、潁川,我才想起當年對恩師的承諾,於是便連夜快馬飛奔至潁陰,打算將恩師家眷一併接回長安好生照看。」

「然後在潁陰街頭看見了一個當街攔馬救人的姑娘。」

張遼說到這裡,頓了頓,他低頭看向任知節,任知節已經趴在石桌上睡著了,幾撂髮絲輕飄飄地搭在她的臉頰邊,她的臉頰還有未乾的淚痕,也不知道在睡著之前是聽到了哪裡,張遼垂下眼眸,將那很少表露出的感情掩藏,一片葉子打著旋兒落在對面熟睡的人的箭頭,綠葉粉裳,猶如夏日水面上悄然綻放的荷花。

「也是在濮陽城頭射下了那一箭之後,我才知道,原來她,名叫任知節,是我恩師一直念叨著的從小便愛舞刀弄劍的獨女。」張遼說完,伸手將掉落在她肩頭的葉片拂去,站起了身,緩緩走到她身邊,伸手將她抱在了懷中。

任知節靠在他的肩窩,仍在沉睡,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張遼低頭看了她半晌,才小聲說了句:

「對不起。」

任知節是在一陣一陣的搖晃中悠悠轉醒的,她還未完全睜開眼睛,便感覺身下一陣劇烈顛簸,後腦狠狠地磕在了身後的木板上,她「嗷」一聲慘叫,便聽見外面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知節姑娘,這段路有些顛簸,您坐穩了!」

任知節揉著後腦,皺著眉打量著周圍,她的頭還有些發暈,還沒弄清楚狀況,身下又是一陣顛簸,她這回反應快了些,立馬用手撐在了身旁的木板上,而此時她也明白過來,張遼在送來的飯菜里做了什麼手腳,以至於她被塞進馬車都沒有醒過來。她坐起身來,感覺到腰間被硬物擱到,低頭一看,發現腰間多了一把小巧的匕首。

任知節嘆了口氣,揚聲問道:「文遠將軍這是要送我去哪?」

「知節姑娘,文遠將軍讓小的把您送去雁門馬邑。」

雁門馬邑。

張遼的家鄉。

任知節想了想,倒真是個很遠的地方。

她掀開車帘子,此時正是傍晚時分,忽然闖進的晚霞極為刺眼,使得她反射性地閉了閉眼,等再睜開時,眼前只見被道路兩旁的樹冠割裂成一片一片的晚霞,再不見下邳城灰色的城郭。

「知節姑娘放心,離開了下邳地界,您就安全了。」

任知節趴在車窗上,聽著車夫用軟糯的徐州口音絮絮叨叨地說著下邳風光,待聽到這句時,她抬頭望了望後方,道:「那不見得。」

那車夫愣了愣:「知節姑娘什麼意思?」

他話音剛落,一支箭矢「嗖」一聲飛了過來,釘在了馬車車廂上,任知節眯著眼睛望著後面一片黑影,雖還未完全看清,但她多年縱橫疆場,早已明白了那是什麼。

她退回車廂內,然後掀開了馬車門帘,對著車夫道:「待會兒咱們跳車跑了吧。」

那車夫已經聽見方才箭矢破空之聲,此時握著韁繩的手也有些發抖,他蒼白著臉看向任知節,道:「可是……若此時跳車,會有危險……」

「戰馬訓練有素,速度只會比這馬車快。」任知節道。

「可是,文遠將軍吩咐了,一定要將您送至馬邑……」

任知節聽著戰馬越來越近的馬蹄聲,道:「若不跳車,你還未至馬邑,就先見到了馬面。」

她說著,一首拉著那車夫衣服后領,便要拎著他跳下車去,剛要使力,臂一陣劇烈顫抖,手肘關節在一陣哀鳴之後,徹底軟了下來,她睜大著眼睛跌回了馬車上。

而這時,後面的追兵已經追得近了,車夫咬咬牙,揮起了馬鞭,用力地抽在了馬匹身上,馬一聲嘶鳴,發足狂奔起來。

「知節姑娘,您身體孱弱,小的更加不敢讓您跳車了。」

任知節一手扶著馬車門框,聽著這車夫的話,下意識想挺起胸膛說自己當年何等威風,可想想自己如今連個人都拎不起來,嘆了口氣,退回了車廂中。

現在,也只有賭一把了。

如果後面那支追兵是由夏侯淵帶領的,還可以搜刮一些口糧。

如果……如果是郭嘉……

任知節笑了笑,就郭嘉那副身板,坐在馬車上都能喘,別說騎馬長途追擊了。

她靠在車廂上,暈暈乎乎的腦子裡全是那一年冬天她與郭嘉乘坐馬車從陽翟趕往濮陽時的場景,那時下著大雪,車轅時常陷入泥濘之中,她得時不時下來推車,然後被濺了一身的泥水,待她一身狼狽地回了車上,裹著被子發抖的郭嘉便笑著掀開被子一角,毫不嫌棄底將她裹了進去。

去年她離開許都,前去征討宛城的時候,也是一個冬天,郭嘉畏寒之症愈發嚴重,只能每日卧床,不能出門相送。她一身盔甲離開院落,回過身,便能看見郭嘉撐開窗戶笑著看她。那時院中的樹木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幹,她卻覺得,只要這個院子,有這個人在,便能永遠四季如春。

馬車外傳來一陣陣紛亂的馬蹄聲,夾雜著士兵的喝叱,盔甲甲片摩擦的聲音撞入她的耳朵,感覺到馬車漸漸停了下來,她懶洋洋地抬了抬眼,正要伸手掀起帘子時,忽然聽見車簾外傳來一個熟悉而低沉的聲音:

「兵士來報有人偷偷離開下邳時,我還以為是呂布悄悄轉移家眷,沒想到,居然能在這裡碰見你。」那人從車外伸手掀開了車簾一角,任知節轉過頭,只能瞧見外面那人微微揚起的嘴角,「知節師父。」

任知節也翹起了嘴角,道:「我不是說過了嗎,從此之後,你不要叫我師父了。」

那人掀開帘子的動作一頓,接著道:「你不是也說過,就算你沒有死在宛城,也不會再見我嘛。」他的聲音有些發抖,似乎在壓抑著什麼,「而如今,你還活著,而我也見到了你。」

任知節眯著眼睛看著從那掀開的車窗帘中泄入車廂的最後一束晚霞,笑了笑:「我從不食言,我說過不會再見你,自然是不會再見你的。」

她在那人將帘子完全掀開之際,用顫抖的右手,抽出腰間的那把匕首,刺進了自己的眼眶。

鮮血從眼眶之中奔涌而出,順著臉頰直流而下,她又忽然想起那個冬夜,她沉進冰涼刺骨的淯水之中,那樣令人發顫的寒意她的身體至今還能記得,那不是她第一次想放棄生命讀檔再來,卻是第一次,又掙扎著活了過來。

只為了一個人的一句話。

「我等著你活著回來。」

我從不食言。

我既然答應了你活著回來,自然是會活著回來的。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綜+劍三]一騎當千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綜+劍三]一騎當千
上一章下一章

62.再遇曹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