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牡丹盛開時

25.牡丹盛開時

李倓走得很急,甚至沒有披上那件棕色斗篷,他邁著快步來到馬廄,牽出了自己的馬,然後一拉韁繩,翻身上馬。青海驄正在馬廄中吃著馬草,看見跟著李倓跑過來的任知節,便開始用前蹄刨著馬欄,打出急促的響鼻。

任知節牽出青海驄,上了馬,抖了韁繩便跟著李倓沖了出去。

李倓驅著馬,穿過沿路布防的巷道,衝上了洪濟城內的主幹道,路上的巡邏部隊聽見那一長串急促的馬蹄聲,都直往他望去,他們並不認識李倓,只道是混入城中的吐蕃探子,便立起了銀槍要圍過去。

李倓面無表情,勒住韁繩,那駿馬長嘶一聲,加快速度,揚起前蹄,竟從那群將士頭頂上躍了過去。待任知節騎著青海驄趕到時,那群巡邏將士們已經手握銀槍,滿臉殺氣,便要喚出戰馬前去捉拿李倓了。任知節算是給這位達扎路恭小舅子跪下了,她急急忙忙地衝到眾將士前,抱著拳道:「此人乃是皇甫大人帳中幕僚,此番攻打洪濟城功勞甚大,絕非吐蕃探子,師兄們誤會了。」

她自幼雖皇甫惟明在天策府中苦習武藝,軍中認識她的人不少,聽他這麼一說,大家也就打消了疑慮,任知節鬆了一口氣,正要出城去追李倓,巡防部隊中一名將士卻叫住了她,然後行至她馬下,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

「節度使府的下人拖我給知節師妹送來的。」那將士說,「說不定又是哪位駐守他處的師姐師妹想念知節了。」

任知節扯了扯嘴角,接過信件,也沒來得及看,揣入懷中便策馬衝出了城。

如今洪濟城中為大唐將士,洪濟城不遠處則駐紮著達扎路恭所率領的吐蕃軍隊,洪濟城附近遊盪了太多兩國探子,李倓身份敏感,萬不該在此時貿貿然衝出去。

任知節不知道一向沉穩的李倓為什麼會如此衝動,但作為一起掏過鳥蛋殺過敵的革命戰友,她還是選擇跟著李倓出城了來,遇見什麼突發情況,相互還有個照應。

青海驄四蹄奔得飛快,沒一會兒便追上了李倓,李倓聽見由遠而近的馬蹄聲,猛地扭過頭,極快的速度將他原本整齊的髮髻吹得紛亂,他看見策馬追趕而來的任知節,皺著眉喊道:「回去,前面危險!」

「那我就更不能回去了。」任知節喊道。

論陣前交戰,李倓的經驗遠遠不及她,若前方真遇見什麼危險,那麼有她在的話,脫險幾率還是比較高的。

李倓聞言眉頭皺得更緊,他並不回話,只是回過頭,用力抖著韁繩,任知節眼尖,能看見他握著韁繩的手背上甚至暴起了根根青筋。她跑至李倓身邊,問:「邏些城發生了什麼事嗎?」

李倓面色凝重,半晌,開口道:「我姐姐受人慫恿,幾日前從邏些城動身前往我姐夫營中,想請求議和。」

任知節聽他一說,愣了愣。

如今洪濟城兩軍相峙,都在暗中集結兵馬,只待一方稍有異動,戰鬥即可打響。

大唐新奪洪濟城,與駐守於達化縣城的守軍連城一線,包圍住石堡城一方,奪回石堡城指日可待,而吐蕃亦不肯將洪濟城拱手相讓。朝廷一直在催著前線士兵即刻集結攻打石堡城,皇甫惟明只說現在還未有十成把握,若貿然出戰,收不回石堡城不說,還丟掉洪濟城,得不償失。所以這些天來,他一直都是在頂著壓力調度軍隊,只待時機成熟。

而吐蕃那邊也是如此。

以至於兩軍相峙已有一月,若有急性子的人等不及,只需製造混亂即可。而李沁既是大唐太子之女,亦是吐蕃大將達扎路恭正妻,她若死在兩軍陣前,意義非同一般,她的死將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目前的寧靜局面。而僵局一旦打破,那時就算雙方還未準備好,也只能披掛騎馬,沖向對方了。

任知節細細想來,只覺得後背一身汗,她看向李倓,李倓面上不顯,任知節卻知他已心急如焚。在吐蕃三年,她知道李沁李倓兩姐弟感情極為親厚,她還曾經指著李倓笑著叫他「姐寶」。

而如今李沁極有可能遇難,他也不管會不會暴露身份,便衝出洪濟城搭救。

此時兩人已行至洪濟城外一處山頭上,高原之上多山,若要繞山而行卻又多耗了時間,兩人為了儘快到達達扎路恭帳前,便決定翻山。好在此處氣候寒冷,並沒有高大樹木存活,雖山多,坡勢卻極緩,沒有多費力。

只是任知節一邊抖著韁繩,卻總覺得奇怪。

原本湛藍的天空漸漸暗下來,高原地區入了夜氣溫便急轉直下,風刮著高原潮濕的寒意直往她臉上撲,她只覺得臉頰的皮膚似乎已經僵硬得無法感受溫度。她緊了緊握著韁繩的手,然後側過臉望向李倓,問:「除了邏些城之外,你可在靠近隴右附近的地方培植親信?」

李倓搖搖頭:「沒有。」

他身份畢竟尷尬,大唐當朝太子之子,居住在邏些城相當於半個質子。就算居然在邏些城,也從未接觸過吐蕃軍政,洪濟城的駐軍情況,還是他費盡心思打聽來的,更別說出城去在地方上培植親信了。

任知節聽他回答,連忙勒住了韁繩,喊道:「不對,李倓,快停下來!」

李倓雖奇怪,卻也勒住了馬,問道:「怎麼了?」

此時天色已暗,猶如蒙上了一層黑色幕布,任知節皺著眉,說道:「那隻送信來的信鴿不太對,太乾淨,也太肥了。」

那隻信鴿侍從她旁邊飛到李倓手上的,她當時瞟了一眼,只覺得這隻鴿子伙食肯定不錯,養得油光水滑的,燉湯紅燒似乎都是不錯的選擇。而之後聽李倓說,這是他於邏些城培植的親信寄來的傳書,便覺得有些奇怪,如今天色暗下來,冷風挾裹著空氣中的灰塵吹了她一臉,她才反應過來。

洪濟城雖隸屬於吐蕃,卻與都城邏些城相隔甚遠,反而更靠近大唐隴右地區一些。她從鄯州出發,一路急行,抵達洪濟城下時尚且灰頭土臉,更別說是一隻從邏些城飛出的鴿子。更何況,如今正是四月暮春,邏些城一帶仍是嚴寒,高原上冰雪新融,難以覓食。

那鴿子若是真從邏些城飛來,必定不是這樣又肥又乾淨,彷彿下一刻拔了毛就可以下鍋煮。

李倓之前因事涉長姐,難免失去平時沉穩,但他自幼聰穎,又得鈞天君李守禮悉心指導,才智過人,任知節只說了一句話,他便立即明白了。

那隻鴿子並不是從邏些城飛來的。

他被他培植出來的親信背叛了。

他沉默不語,寒風掛得他杏色衣衫獵獵作響,他微微垂下頭,眼睫將瞳仁遮蓋其中,在下眼瞼上方投射出一道陰影,看不清眼睛。

任知節只道他受不了部下背叛,便驅馬走近他幾步,拍了拍他肩膀,道:「人生總有無法逃離的兩件事,一是噩夢,二是背叛。活得一條命,回去自然能將那人該怎麼樣便怎麼樣」

她當年從本能寺大火中醒來,隔著火焰與嗆人的青煙與明智光秀對視,只要一揚手,手中銀槍便能衝破火焰,刺進對方喉嚨,然而那個平時對她關懷備至如今卻狠心放火的人卻噙著滿眶眼淚笑著說愛她。

她只猶豫了片刻,明智光秀便笑著踏入火中,帶著一身火焰,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明智光秀雖然送了她一條愛情線,卻讓她嘗到了被烈火灼身的滋味。

說來,這也是背叛吧,可這個同樣被烈焰焚燒至灰燼的人卻沒有給她報仇的機會。

她想著過往,心中有些黯然,而此時李倓,冷聲道:「恐怕對方不留這條命給我了。」

任知節抬頭望向他,卻見他已經抬起了眼帘,一雙漆黑瞳仁之中皆是森冷殺意,而同時,任知節已經直覺一般嗅到了兵器上的鐵鏽味。她猛地轉過身,發現山頭之下火光熊熊,夜幕之中,數百身著鎧甲的士兵慢慢從山下爬上,將她與李倓包圍在這孤零零的山頭。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火光在她瞳仁上不斷躍動,身後的傲雪貪狼槍沾染著寒意的槍刃隱隱作響,青海驄在凜冽的戰意之中焦躁而興奮地刨著前蹄。

那個意圖打破僵局,迅速開戰的計劃確實存在,只是計劃中的那枚石子不是李沁,而是李倓。

任知節咬咬牙,朝李倓喊道:「快回洪濟城!」說完,她一抖韁繩,當先往洪濟城方向衝去,圍在那個方向的士兵全然無懼,手中長/兵高高揮起刺向青海驄,她抽出傲雪貪狼槍,橫槍迎向對方長/兵,手臂用力朝上,便將那些兵器盡數從士兵手中挑飛。

青海驄悍勇無比,長嘶一聲,抬腳便踢在攔路士兵胸口,在包圍圈中撕出一個小口。

此時李倓策馬而至,他一手握著韁繩,朝任知節喊道:「你快先走,我斷後!」

「斷後我才是專業的!」任知節朗笑一聲,手中銀槍挑起一個士兵遠遠扔出,然後抬手一槍/刺在李倓坐騎的馬臀上,那匹馬不比青海驄一般悍勇無畏,當即急急叫了一聲,便撒開前蹄往前疾跑。

李倓想勒住馬匹,然而馬受了驚卻不是那麼容易被安撫下來的,他一邊扯著韁繩,一邊回頭看,他雙眼圓睜,眼中迸出血絲,望著那正與士兵們纏鬥的任知節,撕心裂肺一聲大喝:「任知節!」

任知節立於馬上揮出一個戰八方,槍刃所過在黑夜中擦出刺目銀光,銀光閃過,皆帶出衝天的血花。那些士兵們見她如此驍勇,又看李倓逃走,也不欲與她多加纏鬥,而是一邊朝前行軍,一邊命令馬弓手射箭。

任知節吃過馬弓手的虧,見狀便一抖韁繩,衝出戰圈,一邊往洪濟城沖,一邊側身用銀槍將箭矢打落。

然而此番埋伏李倓,對方是做了十成十準備,馬弓手皆為訓練有素之人,她一人一騎,並不能打盡所有箭矢,勁風將她頭髮吹得紛亂,散亂的髮絲貼在眼角,模糊了她的視野。眼角李倓柱間落入弓箭射程內,她咬咬牙,彎下身子,將臉埋在青海驄的鬃毛中,低聲說:「你速度快,背上沒了我跑得更快,你往前跑,跑回去,別管我。反正我讀了檔又是一條好漢。」

說著,她一□□在青海驄馬臀上,青海驄受了疼,長嘶一聲,跑得更快。她在從顛簸的馬背上抬起身,側身將一支射到她後背的箭矢擊落,然後踏在馬鐙上的腳一用力,從青海驄背上躍起,另一角踏在馬鞍上,向前躍出老遠,李倓見狀也伸出手,拉住了她,她順勢往上一番,飛身坐到了李倓身後。

而此時,青海驄已經從他們身邊奔過,朝洪濟城奔去。

李倓見她上了自己的坐騎,安心不少,他用力一揮馬鞭,道:「你抱緊我。」說完,他愣了愣,正要加上一句話,卻感覺到一隻手臂從他背後擦過他的腰部,緊緊地抱住了他。

盔甲上的寒氣透過他身上衣衫層層滲透,他覺得身上一陣從未有過的燥熱,坐騎在他一鞭揮出之後加速向前奔跑,他鬢邊的頭髮被凜冽的寒風向後吹拂,風夾帶寒意,卻無法使他全身的溫度冷卻。

那時間,似乎身後那些滾滾而來的馬蹄以及追兵的喊殺聲似乎已經漸漸消失。

他緊緊握著韁繩,過了很久,才出聲說:「任知節……」

「嗯?」任知節一邊揮槍打落射來的箭矢,一邊說。。

他雙眼望向前方,似乎已經能在夜幕中看見洪濟城城牆上的火把,他聲音有些顫抖:「這場仗過後,我就回長安去。」

「你不回邏些城去找那個叛徒的麻煩了?」任知節的聲音還帶了笑意。

「這個……以後再說吧。」李倓揚起馬鞭,「我已經拜託了師父,如果我此番回大唐消息走漏,便讓他帶上我姐姐,一起回長安去。我雖不受父親看重,卻已秘密在唐軍中積累了些人脈,況且助皇甫大人奪去洪濟城也是大功一件,我回去以後,也並不是說不上話……」

「樂游原如今是否還有天策府將士策馬遨遊……」

「長安西市教坊中又出了什麼新歌舞……」

「我已多年沒有觀賞過長安的牡丹……」

他說了很多,彷彿他身後並沒有追兵的追殺,而繁華綺麗的長安城就在眼前,他還記得幼時登上高樓時,觸目所及皆是熱鬧繁華的街道,以及街道中如織的人流。

雖然他憎恨著那個讓姐姐遠嫁的長安,卻又愛著這個繁華的長安。

直到大批洪濟城守軍趕到,他們手中的火把光亮將他眼前的黑暗驅散,他才勒住了馬,輕聲說道:「任知節,我說的你都聽到了嗎?」

身後的任知節並沒有說話。

這時洪濟城守軍當先一人上前行禮,道:「千夫長荀燕率部前來營救,請問李公子與知節可有大礙?」

李倓雙手握著韁繩,垂著眼,並未說話。

「李公子?」荀燕眼中有些疑惑。

李倓並沒有回話,他放開韁繩,一隻手將那隻不知道何時從他腰間垂落的手握住,手心中一片冰涼,他卻渾不在意,繼續說道:「你怕冷,不適合住在隴右,那時候,你便與我回長安去吧。今年已經沒有機會了,明年牡丹開放時,我們還可以去看看,哦,聽皇甫大人說,你喜歡吃糖葫蘆……」

火光跳躍,照得李倓那□□入兩鬢的長眉更顯殺氣,然而他的眼中卻有一絲溫柔,任知節靠在他的肩上,似乎是在靜靜地聽他說著那些與戰事無關的瑣碎,她高高的馬尾散落下來,頭髮在臉頰旁散落,看不清楚面孔,而她身後,則是數支沒入血肉的箭矢。

箭羽在寒風中微微顫抖,李倓握著那隻已經冰涼的手,遞到唇邊,輕輕印下一個吻。

「我帶你回長安,你先睡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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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劍三]一騎當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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